第三十五章 送行

    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認識你。」

    「哈哈~~」任玲大笑,惡狠狠看我:「不認識我?那天在廢棄醫院的病房裡,我牢牢抓住你的手臂,讓你救我,可你像耗子一樣害怕,你是不是男人?」

    我看著她的眼睛,「啊」的一聲叫出來,終於想起來了。那天我夜探醫院廢墟,看到鬼堂混子舉行招魂儀式,當時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懷著孕,生下了重生的怪胎佟三。啊,啊,真沒想到那個老太太,居然就是邢紅的女兒。

    我看看梁憋五。此刻他正在閉目,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他心裡一定有數。

    我記得他那天曾經說過,那個懷孕的並不是老太太,原本是個姑娘,可成為佟三的母體之後,所懷之胎奪其生機骨血,整個人都搾乾了,就成了那麼個可怕的模樣。

    我有些赧顏,在那種緊張恐怖的時刻,我確實只考慮自己的安危。當時我覺得這老太太已經病入膏肓,根本無藥可救,只能眼睜睜看著去死。

    這話也就在心裡轉轉。此時被這麼一個附體的冤鬼盯著,我要多彆扭有多彆扭。我勉強一笑:「原來是你,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當時太害怕了,我……」

    她沒再看我,重重依靠在後座上,深深吸口氣:「算了。你能陪我送媽媽最後一程,咱們就算清了。」

    聽到這話,我暗暗長舒一口氣。好傢伙,這要讓個鬼這麼惦記著,我以後晚上還睡不睡覺了。不過細琢磨,這裡的因果還真是妙不可言。那天我見死不救沒有幫她,而今天卻要陪她還魂陽間看媽媽,這人情債到底是還上了。

    車上我們誰也沒說話,大家都在閉目,心事重重的樣子。四十多分鐘後,車子進了縣區,七繞八繞來到縣醫院門口。

    我和梁憋五小心翼翼扶著她出了車,一步一步往醫院裡走。看著她鼓起的肚子,我忽然有一種很匪夷所思的想法。她肚子裡懷的東西會不會是佟三?

    細究起來就太複雜了。懷孕的並不是任玲,而是邢紅的女兒,她算是死於難產吧,死後到陰間為鬼,居然也是個大肚子女鬼。實在想不清楚,這陰間的大肚子女鬼,懷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抑或者說,是不是大肚子只是鬼的形態,其實並沒有懷孕?

    我正瞎琢磨著,這就到了住院部三樓。走進走廊,來來往往的人都會看我們幾眼,露出非常奇怪的表情,實在想不通一個孕婦為什麼會到這裡。

    我們到了病房。別看現在是白天,可是天色不好,陰沉沉烏雲壓頂,這間病房又極是偏僻,光線非常差。天花板亮著日光燈,整個病房照出一種壓抑的慘白。空間很窄的房間裡此時滿滿當當放了四張病床,外加兩個陪護的行軍床。

    我們看到,靠著窗邊最裡邊那張床上,邢紅直挺挺躺著,身上蓋著破舊的白色被單。

    其他病床好賴都有陪護人員,有點人氣。就邢紅那張床孤零零擺在那,冷冷清清的。邢紅一頭白髮散亂,緊緊閉著雙眼,微微張著嘴,嘴唇都乾裂了。

    這個情景實在太可憐,我們原以為她的親戚來了能照顧照顧,看樣子這年頭真是親爹顧不了野娘。也是,現在的人自己爹媽都不孝順,誰有閒心照顧這麼一個外人。

    一看到邢紅,任玲眼圈一下紅了,幾步跑過去,「噗通」一聲跪在床邊。一把拉住她的手,顫巍巍喊了一句:「媽。」

    本來昏迷不醒的邢紅,略有所動,嘴角顫了顫,輕輕說著:「閨女?閨女回來了?」

    「媽,媽媽,我來晚了。」任玲哭了,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流,她緊緊握住邢紅的手,哭著說:「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行將就木的邢紅,居然抬起枯瘦的手,慢慢蓋在女兒的手上,輕輕笑著說:「閨女,咱不哭。媽不怪你,媽也有犯錯的時候。媽媽向你檢討,再也不罵你再也不打你了。咱娘倆以後就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咱娘倆再也不分開。」女兒哭得泣不成聲。

    我和梁憋五站在不遠看著,四周環境那麼本來那麼嘈雜,一下都安靜下來。病房裡其他人都不說話,全都默默看著。

    「閨女啊,給媽把水拿來,媽媽喉嚨像著火一樣。」邢紅顫抖著說。

    任玲擦著眼淚站起身,我正要過去扶她,她一擺手,哭著說:「我給我媽倒水,用不著你扶,你閃開!」

    梁憋五把我默默拉到一邊。

    任玲問鄰床借了一杯水,又借了一根吸管,雙手捧著,就像捧著聖盃,來到媽媽病床前。她把吸管小心翼翼放到母親的嘴裡,邢紅已經吸不動水了,勉強吸了幾下,累的胸口起伏。有好心人走過來,用棉球沾著清水,示意給女兒看。女兒明白了,把那棉球沾水,一點點擦在媽媽乾裂的嘴唇上,一下一下,非常仔細。

    邢紅舔了舔嘴唇,美美的笑著,閉著眼滿足地說:「閨女長大嘍,知道伺候媽媽嘍。你小時候啊,還沒長牙,不能嚼東西,那怎麼辦啊?媽媽就把飯嚼碎了,一點點餵你,一點點餵你。現在閨女長大了,可以喂媽媽吃飯了,媽媽高興。」

    「媽,你不是說還要看我穿嫁妝,出嫁那天嗎?」女兒輕聲說。

    「閨女啊,媽看不著了。」邢紅說:「媽不行了,就要死了。閨女別哭,媽雖然死了,你不是還好好活著嗎。好好活!媽媽啊,死了以後也保佑你!」

    鬼附身的任玲,哭得更厲害了。

    邢紅臨死也不知道,她的女兒已經死了。現在來看她的,是女兒的陰魂。真是造化弄人。這個事還是不知道為好,讓她安安心心走吧。或許到了陰曹地府,娘倆還有重逢那天。

    邢紅招鬼上身,用身獻祭,就為了查找女兒的下落。如今女兒已至,卻天人相隔,人鬼殊途,其莫測天道,實在是沒法說。

    娘倆緊緊握著手,就是不鬆開。女兒伏在床頭,和媽媽有著說不完的知心話。邢紅躺在病床上,一臉的滿足,臉上是淡淡的笑意,她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任玲委託我出去買了些水果。她一一扒開,把裡面的汁擠出來,然後用乾淨棉球沾著,擦在媽媽的嘴唇上。

    旁邊有病友親屬感歎:「這閨女對媽簡直太孝順了,挺個大肚子還這麼伺候。」

    任玲艱難地走過來,對我們說:「二位請回。明天這個時候再過來,今晚我想陪陪媽媽。」

    我聽得心裡咯登一下,白婆婆把她交給我們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出岔子。她畢竟是附身的陰鬼,我們有點像押解犯人的武警,如果不在身邊,一旦出問題了怎麼辦?

    「這不太好吧……」我喃喃地說。

    這時梁憋五拍拍我的肩膀,沉聲道:「別說了,咱們走。」

    我看看任玲,又看看奄奄一息的邢紅,長歎一聲:「好,回去吧。」

    我們走出醫院。我看著鉛灰色的天空,心裡很不舒服。想到剛才母女情深的場面,忽然感慨道:「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那女兒和媽媽是什麼關係?」

    梁憋五摸出兩根煙,遞給我一根。他背著風點上火,一下一下抽著,緩緩說道:「我不信前世,也不信來生。我就信這輩子。」

    「你說那個附身的鬼,會不會出什麼蛾子?」我問。

    「不會。」梁憋五看著深遠的天空,一字一頓道:「因為她有情。」

    停了會兒,他說:「我不知道鬼是什麼,但它畢竟是人變的,是人就有情。我們現在這個社會,道德淪喪,人心不古,很多人都忘了自己是人,他們連鬼都不如!我感覺度鬼比度人好度,人不好度,人不如鬼啊。」

    我打趣他:「那你想做人還是想做鬼?」

    梁憋五苦笑一聲:「我想做鬼都做不了。」說完,他不再理我,大踏步向前,逕自走遠。

    第二天上午,我來到醫院的時候,就看到有幾個人圍在邢紅的病床前。邢紅躺在床上,全身蒙著白被單。我環視一圈,沒有發現任玲。

    一會兒,她從衛生間出來,擦擦手,看到我勉強一笑:「我媽已經走了。」

    我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點點頭:「節哀順變。」

    這時,梁憋五走了進來,默不作聲來到她的身後。

    我對任玲說:「再去看看你媽媽吧。」

    任玲搖搖頭,看看病床說:「我給親戚們都打了電話,又留下一筆錢,足以給我媽發喪,剩下的事就靠他們了。不過,我要知道誰不善待我媽,貪污那筆錢,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她瞪著大眼睛,惡狠狠地說,表情十分恐怖。

    她迅速一變臉:「走吧。我也該回去了。」

    我們出了醫院,那個小伙子依舊在門口等候,上了車,把我們一起又拉回高山村。

    車子疾速前行,一直默不作聲的梁憋五忽然道:「劉洋,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太對勁。」

    「怎麼呢?」我問。

    梁憋五說:「白婆婆說你和鬼王有很大的淵源。」他頓了頓說:「我總覺得你牽扯到整件事情裡並不是偶然。」

    「你什麼意思?」我瞪他。

    「我不知道。」梁憋五搖搖頭,忽然很陰森得看我:「我總覺得這裡好像藏著什麼陰謀。」
《陰間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