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一場喪事

  我還記得當時這個男人說出是因為一棵樹的時候,胡宗仁竟然冷笑了一聲。而實際上我也覺得非常訝異,我見過許多種感情,人與人的,人與動物的,甚至包括人和鬼之間的,但是卻從未聽說過人和一棵樹之間存在這麼濃厚的感情,以至於當有人出言不遜,他甚至可以挺身而出,替樹說話。

  他告訴我,後來他才明白,在樹上畫的那一個圓,圓內一個×,那表示著這棵樹需要砍掉,但是並不是用來丟棄,而是用來賣。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梧桐樹本來長得很快,而且經濟價值並不大,所以它之所以不被摧毀,唯一的理由可能就是因為太大顆,可以賣錢。這件事我在這個男人口中得到了證實。他告訴我,這也是激化矛盾的主要原因。

  男人說,在爭執當中,自己負氣不肯簽字,於是開發商帶著人只有離開了。隨後的幾天裡,開發商換了好幾撥人來和他商量條件,而他的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拆房子拆路都可以,但是不能拆掉這棵樹。開發商自然不會聽從他所謂的那樹上有自己的秘密,有童年的回憶這樣無聊的話,見他態度堅決,也就答應了他。不過這種答應只不過是為了騙他簽字而已。

  男人說,自己簽字後一個月,就從老家搬去了縣城,拆遷辦的安置費如數給了他,半年給一次。所以在縣城裡,他們也租了一間房子,不過由於沒有了門市,他不得不在新房子修好之前,出去打工維持生計。大概就這麼過了一年多,有一天他閒著,於是就跟老婆說,好久沒回老家去看看,趁著今天有空咱們回去看看吧,看下現在修成什麼樣了。那天他老婆看他難得這麼好的興致,於是就陪著他一起回了趟老家。

  自己的房子還在,還沒被拆掉,但是已經被卸掉了門,畫上了拆字。不過那顆梧桐樹,早已經被砍掉了,只留下了一個樹樁,從樹樁斷口的痕跡來看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沒準就是他搬走後沒幾天,就被砍掉了。

  當時這個男人說到這裡的時候,身體開始有些發抖,我猜想儘管隔了這麼久,他依然對這件事非常介懷,既然會介懷,那就一定能形成執念。於是我停頓了一會兒沒有發問,省得繼續刺激他。鬼魂的情感比我們人的表達要稍微直接一些,所以此刻我如果接著問的話,可能會讓它變得暴躁激動起來。

  隨後,他說當時自己氣得不行,覺得自己被人耍了,老婆儘管一直勸自己別這麼生氣要冷靜,但是還是控制不住,他直接衝到了附近的工地辦公室,很快就找到了當時簽字的時候,在場的一個人。對方在還沒想起來這個男人是誰的時候,就被這個男人給揍了一頓,辦公室裡的其他人一邊把他給拉開,一邊報警。警察來了以後才瞭解到事情的經過,也許對於沒有這個男人的生活經歷的人來說,他們很難理解一個人突然發狂的揍人會是因為一顆沒有多大經濟價值的樹。所以警方以尋釁滋事的理由,將他帶回了警局拘留了幾天,還要求他給開發商單位那個被他打的人當面道歉。

  他說本來是自己衝動了,道歉也應該,但是自己在道歉的時候,卻被周圍圍觀的其他開發商的人冷嘲熱諷,他自己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本身又是個老實人,自己規規矩矩站在那兒被一群人批鬥嘲諷了很久後,回到家,心裡鬱悶,就一病不起,加上上了年紀後身體本來就不怎麼好,於是很快就拖成了重病,從此就再也沒能救回來。

  我當時問那個男人,我說既然如此,你心裡再有苦悶,也應該去找那些開發商才對啊,你纏上一個和你非親非故的普通人,就因為當時你的壽衣是他的工廠生產的?你這遷怒可真是夠遠的啊。被困住後,念過安魂咒,被問話的鬼魂其實用不著怎麼套話,只要開了個頭,它其實是願意告訴你實話的,因為除了此刻的我和胡宗仁,估計它自己也清楚沒人再能夠幫它了。男人告訴我,當他死掉以後,妻子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而且兒子也從部隊趕回來了,在兒子得知了父親的死因之後,就跑到工地上去和開發商理論。開發商其實完全不需要理會,但是眼看既然已經因此鬧出了人命,這對於後續建設會造成很不好的影響,於是為了息事寧人,答應賠償一部分錢,並且負責葬禮的所有開銷。這些錢對於開發商來說也許算不上什麼,但是對於這個家庭來講,卻是有莫大的幫助。

  於是我問那個男人,所以當時辦喪事的時候,他們給你穿上的壽衣,就是從這個人的工廠買來的對嗎?他說是的。我又問他,可是他們是工廠啊,又不是直接的經銷商,難道買一件壽衣還專門跑這麼遠,就為了買一件嗎?他說他沒想過那麼多,而且當時自己還並沒有打算上身在這個男人身上,直到自己丟了帽子。

  這也恰恰是我最奇怪的一點,我問他,你是火化的嗎?他說是在眉山火化的。我說那你的帽子怎麼會丟。男人出現了那種意識朦朧的語態,他說他記得並不是很清楚,只記得自己進了火爐以後,就什麼也看不清了,然後走了很遠的路,只能對著有光線的地方走,這路上出現過一些人,但是那些人是誰他就完全不清楚了,好像只是一堆影子,那些影子能夠發出那種很奇怪的笑聲,並且搶走了他身上的東西,除了壽袋裡的錢紙灰,還有自己的帽子。他告訴我,他也在能看清之後的幾天時間裡,反覆思考著自己要不要去找開發商報仇。我知道他所謂的那幾天時間,肯定是在頭七之內。

  中國人說死後四十九,指的是從嚥氣的那一天開始算起,往後推四十九天,按照傳說,這是陰司規定死後靈魂能夠留在人世間的最長時間,而這四十九天會按照七天為一個單位進行劃分,從頭七到尾七,頭七天,則是意識最清楚的時間,是留給亡人留戀世間,看望那些還沒來得及道別的人,看看自己的親人朋友是如何在靈前悼念自己,也走走自己生前走過的那些地方。按理說七天之期到了以後,自覺點的人就會選擇自行離開,這是唯一不需要借助旁人的力量而往生的時間。七天之後到尾七的那一天,它的意識會越來越模糊,身上人的性子逐漸消失,直到沒有,而從頭七到尾七的這四十二天時間裡,它們是無法自行離開的,而是交給陰司的人來帶路,即我們常常說的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這類專門有司職的鬼神。通常這部分的靈魂會比較多,因為沒人想死,死後即便時間再多,也會留戀,也會覺得不夠用。而四十九天之後,就徹底從靈魂變成了鬼魂,意識也混沌模糊,除了那些個別帶著極強怨念的鬼魂,否則一般都處於一個固定重複出現,或者在某種誘因下出現的狀態,但是更多的,卻是遊蕩在外,越來越弱,最後變成孤魂野鬼。

  我曾問過黃婆婆一些關於她口中陰間的事,雖是佛家人,除了對死後是否轉世輪迴的看法和我不同以外,於四十九日之期的認識其實和我們差不多。在黃婆婆看來,死後七日內自己離開的,多是豁達之人,能成佛前弟子。頭七至尾七之間離開的,由於是被陰司帶走,但是並未超過最後時限,所以會被閻羅王問話,閻羅王會根據你的生前所為,決定你是否要下地獄受苦受難。而那種四十九日後還被陰司帶走的,等於是逃犯被抓,其下場可想而知。黃婆婆當時還告訴我,所以你知道你們存在的重要性,遊蕩在外的,多是超過了時間但卻還沒被抓走的,你們能送它們一程,這是功德一件啊。

  這就是為什麼我每次都要問個仔細的原因,因為知道原因後,我才能知道我該選擇那種方式來送魂。

  男人說,他也想去找開發商,但是沒法靠近,他們的地方附近有別的東西,不讓我進,說我沒有帽子,衣冠不整。我一驚,我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於是我趕緊問他,那個攔住你的東西是長什麼樣的。他告訴我說,穿著白色的長衫,看上去和人差不多除了皮膚很白以外,它們的數量有好幾個,我一靠近就攔在我身前,手裡做著用掃帚掃地的姿勢,但是卻沒拿著掃帚。

  我迅速回想了一下這種鬼魂,首先我肯定那是開發商供養的某個東西,類似門丁一類的,是專門用來阻擋上門的討債鬼,喊冤鬼的,許多開發商都會供養這個東西,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征地的過程中,難免會破壞別人的墳墓,所以才養這樣的東西,我雖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具體稱謂是什麼,但是應該是某種小鬼的一類。於是我問那個男人,所以你才要不斷找帽子是嗎?

  他說是的,但是不知道怎麼找,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身上的這身壽衣是這個男人的工廠生產的,這才莫名其妙的上了他的身。

  我問他,那你說你要纏著他一輩子,那是什麼意思。他不回答了,原本一直木訥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開始咧開嘴,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咬牙切齒,他說,有身體,真舒服…真舒服啊…

《怪道胡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