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曲終·人散

二零零四年一月三日。

元旦假期之間,省城飄起了皚皚白雪。雪勢雖然不大,但也給人們帶來了喜慶氣氛和豐收寓意。雪停之後,天地間薄薄地白了一層,整座城市也平添了幾分古樸的韻味。

三天的愉快假期已經結束。天色未亮,環衛工人最先出現在冷清的街頭,他們清掃著道路上的積雪,拉開了各色人等新一年工作的序幕。

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裡,錢要彬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他拿起枕邊的手錶看了看,時間是凌晨五點十三分。現在起床似乎還有些早,他想再瞇一小會。但合了眼之後,腦子裡卻總是鬧騰騰的,已然找不回睡意。

在錢要彬的計劃表裡,今天本該是個榮耀的日子。可恨的是,這份榮耀現在卻被一層可怕的死亡陰影深深籠罩。

錢要彬並不怕死,要說十多年的臥底生涯,哪一天不是遊走在生死邊緣?在他看來,一個男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須具備敢死敢拚的勁兒。為了事業,為了自己的雄心,即便是死也值得。正是受這般力量的支撐,錢要彬才能在常人無法想像的困境中堅守下去,終於熬到了今天的輝煌時刻。如果這時卻又莫名死在一個網絡殺手的刀下,那就太可悲了。

錢要彬想不通自己的名字怎麼會上了那個傢伙的「死刑通知單」。那人殺了鄧驊,而自己則進一步摧毀了龍宇集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應該是同一戰壕的戰友才對。從收到的「死刑通知單」來看,上面所列的罪名應該和自己製造的那起爆炸案有關。當時自己的目標是阿華,卻意外誤傷了另一個女孩。可這兩個人難道又是什麼好人嗎?以懲罰罪惡為己任的Eumenides為何因此就將矛頭指向自己?

只是他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死刑通知單」既然發出,那名單上的人便注定要面對著極端的險境。錢要彬雖然對自己的實力充滿自信,但他也知道,對手同樣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可怕傢伙。

即便是鄧驊這樣的人物也難逃Eumenides的毒手,自己在這場生死對決中又能有幾成的勝算呢?

每每想到這個問題,錢要彬便不由得暗生冷汗。不過在心驚之餘,他也會寬慰自己:世事變幻,是無法一概而論的,自己和鄧驊畢竟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環境之中。

首先從運勢上來說,鄧驊遇害前雖然如日中天,但根據盛極而衰的生衍常理,那時其實已近強弩之末,氣運難以維續;而自己則剛剛跨上人生的第一個台階,前方道路寬廣,仕途不可限量,這正是展翅欲飛的時刻,勢頭強勁,不可阻擋。

再從周圍的環境來說,鄧驊生前樹敵太多,表面看起來風光,事實上強大的外壓已經將他逼到了無路可走的絕徑,死於非命其實正是他無可逃避的歸宿,Eumeindes的行動可謂順應天意民心;而自己卻恰恰相反,現在領導賞識,媒體誇讚,民眾更是崇拜不已,一切外因都向著利好的方面發展,在這樣的情況下,Eumenides想殺自己純屬逆勢而為,談何容易?

想到這裡,錢要彬覺得心胸開朗了許多。左右也睡不著了,他乾脆起身下床,走到臥室窗邊拉開了窗簾。

站在二樓向窗外看去,遠處的天際微微有些發白。昨晚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放晴,那溫暖的日頭此刻應該正從地線下慢慢地往上爬吧?

積雪再冷,又怎能冰封住太陽的光輝?錢要彬覺得自已也正是一輪初升的太陽!他已經在地下蟄伏了十一年,現在要破土而出,誰也無法阻擋。

當年省城公安局到特種部隊要人的時候,錢要彬便意識到這對自己是個天大的機遇。如果能在「收割行動」中立下頭功,那必將是仕途上的一次美妙開端。所以錢要彬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個任務。他背負起違紀退伍的名聲,藉機混跡於省城黑道。

錢要彬的黑道生涯很快風生水起,並且得到了阿華的信任。可「收割行動」卻因為鄧驊的勢力牽扯太大而難以開展。這時局裡領導有意將錢要彬召回,但錢要彬自己卻執意要繼續潛伏下去。

正如羅飛所料,錢要彬此時的目的已不局限於警方的任務,他開始有了更大的野心。自己能在黑道得勢,而背後又有警方的背景,為何不能像鄧驊那樣幹出一番大事業?正是基於這樣的野心,錢要彬才能在孤獨和落寞中堅守十一年——他在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機會。

鄧驊死後,這機會終於來了。

錢要彬遊說宋局長,將「收割行動」進行了深化和「改良」,而他自己則投入到高德森麾下,意欲將後者扶植成省城新一任的黑道霸主。

在警方的新計劃中,高德森這樣的「霸主」其實只是一個傀儡,而錢要彬就是操控傀儡的那根繩索。

錢要彬相信自己完全能夠控制高德森,他將取代鄧驊,在省城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龐大帝國。而和鄧驊相比,錢要彬身上卻又多了一份警方背景。這意味著即便高德森出事,他也能能夠華麗轉身,毫無風險地逃脫罪責。

這便是錢要彬設計好的如意算盤,只可惜這個算盤卻被羅飛在不知情之間插手打破了。不過錢要彬並沒有太過沮喪,因為他早一步回歸警界也未必不是好事。只要「收割行動」的主旨能維續下去,下一步還得選擇一個新的傀儡,而這個傀儡又怎能逃脫自己的控制?

錢要彬遠眺窗外,彷彿看見初升的陽光正照射出他的美妙前程。當然,他也沒有忘記:要想踏上那條康莊大道,自己必須先趟過今天的凶險關口。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似乎也在格外提醒著他。同時有一個聲音在門外呼喊著:「錢警官,請不要站在窗口。長時間暴露可能會有危險。」

錢要彬聽出那是刑警隊尹劍的聲音,於是他重新拉上窗簾,並且高聲應了句:「好勒。」此刻屋前屋後雖然遍佈了便衣特警,但在Eumenides的壓力下,無論怎麼小心都是不為過的。

錢要彬穿戴整齊,然後打開臥室門來到了客廳內。他看到除了尹劍之外,沙發上還坐著一個神態威嚴的中年男子,那自然就是刑警隊隊長,也是這次護衛行動的總指揮——羅飛。

「辛苦了。」錢要彬客套地打了個招呼,「你們一夜沒睡嗎?」

羅飛站起身來說道:「從今天零點開始,你隨時都處於生命危險中,所以我們一分一秒也不能懈怠。」

「我倒是睡得很香呢。」錢要彬笑呵呵地說道,同時又順帶送了個高帽給羅飛,「我知道羅隊長一定會有完美的計劃,不但能保護我的安全,而且還會將那個殺手繩之於法!」

羅飛知道此人城府極深,就連阿華這等人物都深受其苦。所以對方雖然熱情吹捧,他只是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道:「確實有計劃,但要到公判大會的時候才正式展開。」

錢要彬點點頭,表示理解。Eumenides本領再大,也不可能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下入室殺人。他必須利用公判大會這樣一個開放性的場合來下手,這也是他選擇今天作為執行日的原因所在吧。因此警方的詳細計劃也必然要圍繞公判大會的現場制定和展開。

一切的一切,都將在那場大會上走出最終的結果!

於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年輕人正在做臨行前的準備。

距離公判大會正式開始還有很長時間,但他必須提前動身。因為此刻警方的力量一定會集中在錢要彬的住所,而公判大會現場則相對空虛。他正可以乘虛而入,預先到達現場潛伏起來。

選擇警方大會的當天作為行刑日期,這的確是個大膽得近乎荒唐的舉動,而年輕人正是要用這樣大膽的舉動,逼迫警方不得不出手應對。

元旦假期的時候,年輕人將那張死刑通知單在網絡上進行了發佈,迅速引起了輿論的震動和關注。當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紛紛的時候,警方已無法取消既定的公判和表彰計劃,因為那樣做就意味著對殺手Eumenides的畏懼和退讓,高唱著慶功歌的警方將瞬間淪為輿論的笑柄。

所以警方必須迎難而上,與Eumenides展開一場硬碰硬的交鋒。

年輕人也期待著這場交鋒,更準確的說,他是期待著自己和羅飛之間的了斷。

他曾經在對方手中折過一次,通過自殘手指才勉強自保。但他並不服氣,他需要一個更加公平的環境和對方一較高下。就像是兩個頂尖的棋道高手,如果你在對決中曾後手失了一局,那你怎能甘心?無論如何也要佔先再決高下!

錢要彬的出現正給了年輕人最好的機會。而這個人物的過往背景使得兩人之間爭鬥甚至會更深一步,上升到精神世界的層面。

最初是羅飛創造了Eumenides的角色,後來被袁志邦所用,而年輕人又繼承了袁志邦的衣缽。在以往的交鋒中,羅飛曾數次點化年輕人,希望將對方拉回光明的彼岸,但後者生父的死亡真相卻擊碎了羅飛的努力。年輕人終於堅定地踏上了老師指引的道路,徹底淪為徘徊於黑暗世界的罪惡制裁者。

年輕人對自己選擇的道路已再無疑慮,而現在,他更要用錢要彬作為工具,對羅飛恪守的信仰展開反戈一擊!

毫無疑問,錢要彬在臥底期間的某些作為已經超出的法律的界限,而身為法律捍衛者的羅飛對此不僅無能為力,他自己還受到排擠,將被迫離開省城。這就給了Eumenides插手此事的最充分的理由。如果後者用自己的手段制裁了錢要彬,那他對羅飛的勝利可謂具有雙重的意義:他不僅證明了自己的可怕實力,更證明了自己的堅持的道路才是懲治罪惡的終極方法。

年輕人和羅飛,他們都高舉著正義的旗號,但卻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如今,他們為了各自的信仰和尊嚴,必須要展開一場殘酷的爭鬥。

當然了,年輕人之所以選擇錢要彬下手,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也不容忽視——為了那個女孩。

年輕人不願讓那女孩承受任何風險,同時,他也願意用一種贖罪的心態幫那女孩去做任何事情。

他在網絡上公佈那份死刑通知單其實就是為了讓那女孩看到。以前他也幫助過女孩,可都是以另外一個身份出現;而這一次,他要以Eumenides的身份出手,他要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所執行的正義。

年輕人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能有多大意義。即使他成功了,女孩對他的仇恨便能消退幾分嗎?他不敢奢望。只要女孩以後想起Eumenides的時候,除了仇恨,還能多一分別樣的感覺,那他就非常滿足了。這也是他離別前的唯一心願。

正如慕劍雲猜測的那樣,年輕人已經下定了離別的決心。在徹查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並且斬斷了俗世情感之後,這座城市對他來說已無任何留戀的必要。而他在這裡又太出名了,通緝他的畫像甚至貼遍了大街小巷,繼續留下來不僅危險,也不利於他執行Eumenides的使命。

他可以換一個地方,然後再蟄伏一段時間。他何必著急呢?這個世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缺乏罪惡。Eumenides也永遠不會缺少用武之地。

除掉錢要彬,這是他臨行前最後的任務,也是他必須處理的最後一絲牽掛,這牽掛一部分出自羅飛,另一部分則出自那個女孩。

年輕人出發了。他必須趕在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行動,這時候街面上已經有了早起的行人,他的行蹤不會顯得突兀。而昏暗的天色則可以掩護他做很多事情。

他要感謝前兩天的飄雪。寒冷的天氣使他出門時可以用衣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粘上了灰白的眉發,在臉上塗抹出色斑和皺紋,當他走出樓梯口的時候,無論是形容還是儀態,都像極了一個步入人生暮年的老人。

中午十一點四十二分,省城看守所。

阿華被帶進提審室,出現在他面前的並不是提審警官,而是一桌豐盛的飯菜。碗筷已經擺好,桌邊甚至還放上了一包香煙。

「吃吧。這是我們田所長特意為你準備的。」管教把阿華押到桌前做好,然後指著那些飯菜說道。

阿華「嘿」地一笑,自嘲道:「今天怎麼有這個待遇,難道要槍決了麼?」話雖這麼說,他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只把帶著銬子的雙手舉了舉,失意對方:這樣要我怎麼吃飯?

管教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要給對方打開銬子。正在這時,一名男子從屋外走進來,邊走邊道:「打開吧,這頓飯讓他好好享受一下。」

管教得到命令,便依言把阿華的手銬打開。反正審訊椅前面還鎖著木封,料對方也逃脫不得。

阿華認得進來的那人,正是看守所的田所長。他淡淡地道了句:「謝了。」此外便不多言,只拿起碗筷,一頓風捲殘雲,不多時就將滿桌飯菜消滅乾淨,吃得是酣暢淋漓,香甜不已。

「真是好胃口。」田所長挺著發福的身體,坐在阿華對面說道。言語竟似有些羨慕。

阿華愜意地撐了個懶腰,說:「在這裡好啊,不用操心,也不用勞碌,胃口當然就好——要是能來點酒就更好了。」

田所長搖著手說:「煙你儘管抽,酒可不能喝。」

阿華便點起一根煙挑在嘴上,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喝多了鬧事。」

「哦?」田所長笑了,「你倒是個明白人。」

阿華把香煙搓在嘴裡,深深地吸了兩口,然後把話進一步點透說道:「田所長,我在貴地這麼多天,管教們也沒太為難我,今天還有這一桌好飯,你的意思也盡到了——你放心吧,今天晚上的公判大會,我不會給你添亂子的。」

「好,痛快。」田所長一挑大拇指讚道,「我相信你阿華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多大點事?」阿華輕輕地彈了彈煙灰,「不就是個死刑嗎?我早都知道了,今天過去,也就是走走過場,當個擺設。」

聽阿華這麼一說,田所長倒又躊躇起來,他又沉吟著說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不過今天大會還有一個主題:要對『豹頭』進行表彰。」

阿華聽明白了,原來對方擔心的是這個。這也的確是個值得擔心的理由,「豹頭」和阿華已勢如水火,雙方出現在同一個會場,一個被判死刑,一個卻榮譽加身,以阿華的性格脾氣,難免要在現場攪出些動靜來。到時候雖然有武警押陣,但阿華總能痛罵幾句吧?到時候折了現場氣氛就不好看了。

好在阿華立刻又給對方吃了顆定心丸。「這個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什麼過激言行的。」他吐出一個煙圈,片刻之後又詭異地一笑,道,「我和一個死人計較什麼?」

「死人?」田所長目光一凜,不太明白對方所指。

「那個網絡殺手,Eumenides,他不是已經給『豹頭』下了單子嗎?」阿華探著身體,挑逗似地用眼神勾著對方,「我在號子裡都知道了,你不會還沒聽說吧?」

田所長被阿華帶入了氣氛中,他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反問道:「你以為那個殺手能夠成功?」

「我希望如此。」阿華先是攤了攤手,然後又略帶神秘地說,「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會在公判大會的時候下手,所以我們就睜大眼睛,等著看一場好戲吧!」言罷,他悠悠然地吐出一串煙圈,那煙霧氤氤繚繞,令兩人互視中的臉龐都變得扭曲起來……

下午十六點四十一分。

某小區單身公寓內。

一名女子端坐在臥室床頭梳妝台前,她面向著鑲嵌在台板上圓鏡,正在精心打理自己的頭髮。

若只看這女子的背影身形,那必是一個窈窕動人的絕色佳人。只可惜鏡子從不說謊,此刻在那鏡面中映射出的,卻是一張如鬼魅般可怕的殘缺面龐。

這女子正是在煤氣爆炸事件中倖存的明明。自從容貌毀損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坐在梳妝台前。

多半年前爆炸引起的大火不僅燒光了她的頭髮,也燒壞了她的頭皮,後來她為了和鄭佳一塊登台演出,專門配備了一副假髮。那假髮通常都是長髮飄飄,垂在肩後,用來遮擋她頸肩部位的燒痕和傷疤,可今天她卻特意將這一襲長髮捲了起來,在腦後挽成了一個髮髻。

髮髻挽好之後,她對著鏡子左右搖頭看了看,似乎尚覺滿意。隨即她拉開身前的抽屜,伸進一隻手去,從抽屜裡輕輕夾出了一根髮簪。

那髮簪閃耀著灰白色的金屬光澤,質地堅硬,似乎是用精鋼打製。而它的款式則很簡潔,細細長長,一頭尖銳,一頭渾圓,此外並未更多的修飾。

明明將髮簪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似乎在檢查著什麼。而那髮簪普普通通的,又能有什麼異樣?片刻後,她像是看不出什麼毛病,這才又抬手,將那根髮簪慢慢地插入了腦後的髮髻中。

頭髮打理好了,明明的梳妝也就大功告成。她開始起身穿戴,看樣子是準備出門。她穿了一件長長的羽絨服,然後又戴上帽子、圍巾、口罩,這樣她的全部身體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她看了看表,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於是她走出公寓,一路來到了小區前的路口。她在那裡等待了一會,直到一輛出租車停靠在她的面前。

「明明,上車吧。」一個女孩從車後座探出頭招呼,正是和明明相約會合的鄭家。明明便點點頭,從另一側開門上車,坐在了鄭佳身旁。這時她發現,車內原來並不只有她們兩個乘客,在後排座椅的中間還臥著一隻機靈可愛的小狗。

「牛牛。」明明叫了聲狗狗的名字,同時伸手去摸它的腦袋。牛牛則熱情撩起舌頭,在對方的手心裡熱乎乎地舔了一圈。

在逗弄牛牛的同時,明明又略帶詫異地問鄭佳:「你今天怎麼把它帶上了?」牛牛身為一隻導盲犬,曾經和鄭佳形影不離。不過鄭佳視力恢復之後就很少帶牛牛一同出門了,不知今天為何破例?要知道,她們即將出席的是一個相對特別的場合,帶著一隻小狗恐怕不太方便呢。

鄭佳並沒有回答對方,她只是看著那小狗,輕輕地似在自語:「牛牛啊牛牛,我訓練了你那麼久,今天可要看你的表現了。」

在兩個女孩對話的過程中,司機已經發動好汽車,他略轉過頭來問了句:「接下來去哪裡?」

女孩們異口同聲地地答道:「人民大禮堂。」

司機「哦」了一聲,得出結論:「你們是要去看公判大會啊。」

這次兩個女孩卻都沒有說話,她們各自沉默著,心中似乎都藏有些許秘密……

傍晚十七點整。

省城人民大禮堂門口。

警方人員打開了一直處於封閉狀態的警戒線,開始組織民眾入場,此時距離公判大會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

既然是公判大會,那對於全體市民來說應該都是一個公開的、能夠自由參與的場合。大會的組織者早先也是這樣的態度,不過幾天前發生的一件事情卻讓情況有所改變。

自命為Eumenides的殺手在網絡上發佈了針對錢要彬的死刑通知單,執行日期正是公判大會當天。而市內各大媒體早就爆料:錢要彬本人將在公判大會上接受表彰。於是針對這場大會的第二個焦點話題迅速生成了。人們無不好奇:「臥底神探」是否真的身負罪名?而從不失手的Eumenides和警界英雄之間的較量又會碰撞出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警方沒有更改公判大會的相關計劃,但他們採取了一些針對性的措施。首先他們通過媒體言論將Eumenides的行為描述為漏網的黑惡分子對警方的威脅和挑釁;同時他們還對參與公判大會的人員進行了篩選和控制。具體的方法是:入場名額被分發到各個居民社區,想要與會的市民必須到各居委會提出申請,經社區民警審核身份之後領取印有個人信息的入場證,大會當天憑此證實名進場。

即便如此,當警戒打開之後,每一個想要入場的人仍要接收警方人員的嚴密盤查。除了核對入場證和身份證上的個人信息是否吻合之外,所有的男性入場者還被要求伸出左手,讓警衛檢驗其五根手指是否齊全。

鄭佳和明明此刻正排在待檢入場的隊伍中。明明注意到前方男性遭遇的特殊檢查,心中略微有些奇怪,便嘀咕了一句:「這是幹什麼呢?」

鄭佳則心中有數——在視力覆命之後的這幾個月裡,她早已把殺父仇人的體貌特徵瞭解得一清二楚。她便向明明解釋說:「那個自稱Eumenides的兇手,他的左手中指斷了一個指節。」

明明「哦」了一聲,心中瞭然。指節的缺失是一個無法掩飾的身體特徵,警方抓住這個特徵進行排查,那殺手再想要混入場內,可就千難萬難了。

隨著隊伍不斷前行,兩個女孩也漸漸接近了排查的關口。此時鄭佳掏出一副墨鏡帶好,同時壓低聲音對明明說道:「一會你就按我剛才說的去做。」

明明一邊點頭道:「你放心吧。」一邊伸手攙住了鄭佳的左臂,鄭佳的右手則牽著一套狗繩,繩索的另一端自然是繫在牛牛的脖子上。

兩人緩步向前,不多時便抵達了入口處。一個年輕的警察伸手將她們攔了下來。

「這是我們的入場證。」明明連忙將相關證件掏出來交給對方。那入場證是鄭佳托父親生前的同事辦理的,證件本身絕無問題。那警察接過證件的同時,目光向牛牛掃了一眼,說:「這狗可不能帶進去啊。」

「這是導盲犬。」明明忙解釋說,「她是殘疾人,離開這隻狗就寸步難行了。」

鄭佳配合著明明的話語摘掉墨鏡,露出了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對她來說,要偽裝成一個瞎子實在是太容易了。

警察看看鄭佳,又注意到身份上的照片的確也是個盲人。他也就沒再說什麼,轉而把注意力換到了明明身上。

「你把口罩摘了。」他手持著明明的身份證,想要對比一下對方的容貌。

明明便把口罩摘下,露出她那張可怕的容顏。警察毫無心理準備,駭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之後才結巴著問道:「你……你這是怎麼了?」

明明卻很冷靜,只淡淡答道:「被火燒的。」

這時附近的一些市民也看到了明明如鬼魅般的面龐,一時間驚呼連連,騷動欲生。

「你快把口罩戴回去吧。」警察害怕節外生枝,連忙把證件還給兩個女孩,揮手示意她們進場。這兩人雖然都不太正常,但很顯然,她們和那個自稱Eumenides的殺手不會有任何關係。

於是明明和鄭佳二人便帶著牛牛順利地進入了場館內。這是全省規模最大的室內大禮堂,寬五十米,進深六十多米,總計有近五千個坐席。禮堂正前方的主席台正是今天公判大會的核心會場所在。

場內也有警察在維持秩序。明明和鄭佳來得算比較早的,她們被引導著坐在了禮堂第八排中間的位置。前五排此刻已經座無虛席,並且全都是些身穿制服的警方內部人員。

明明坐下來之後便摘去了帽子,口罩則仍然戴在臉上。

鄭佳注意到明明的變化,笑著問了句:「呦,今天怎麼換髮型了?」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對方的髮髻。

明明忽然低喝了一聲:「別動!」同時還別過腦袋躲避著鄭佳的撫摸。

鄭佳被明明嚇了一跳,她的動作停在半空,愕然問道:「怎麼了?」

明明又加重語氣強調說:「別碰我的髮簪!」

鄭佳這才注意到明明髮髻上插著一根髮簪。那髮簪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啊。她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

明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解釋說:「這髮簪很尖的,小心別把你的手扎傷了。」

鄭佳定睛看了看,那髮簪的頭部果然很尖銳。不過就算有可能扎傷手指,也不至於這樣緊張兮兮的吧?

明明似乎還不放心,乾脆把帽子又戴上了。鄭佳見對方確實在意,便主動放棄了髮簪的話題,轉頭把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主席台。

主席台的正中設了一排坐席,檯面上還擺放著標注有姓名的號牌,顯然那都是今天與會領導的位置。在坐席台的左前方則設置了一個多媒體講台,講台上除了話筒之外,還有一套影像投放設備。講台背後的電子大屏幕正與這套投放設備相連,目前屏幕上顯示的是兩行大字:××市掃黑除惡公判大會暨錢要彬同志表彰大會。

主席台下方被清理出一片空地,空地與觀眾席之間還立上了一排隔離柵。鄭佳猜測那片空地應該是囚犯們接受宣判是所處的位置。此處與主席台高低有別,這才能顯示出我專政力量對黑惡分子的壓倒式的打擊力度。

隔離柵外圍是觀看本次大會的最佳位置,這些位置目前都被各路媒體佔據。大大小小的攝影攝像設備如長槍短跑般擺滿了一整排。當初把大會安排在晚上進行,就是為了方便媒體在黃金時段向全市人民展開現場直播。後來Eumenides的插曲出現之後,組織者對是否還要進行直播產生過爭論。主流的觀點認為:警方作為一個強權部門,無論如何不該被Eumenides的一封通知單嚇倒。既定的直播方案不能更改,要改進的應該是禮堂內的安保手段。

負責安保工作的羅飛也贊成媒體到場。並且他建議說:可以在一線的媒體人員中安插大量的警方便衣,這樣不僅可以加強主席台附近的安保力量,而且一旦發生了異常狀況,便衣們可以隨時插手各媒體的現場工作,保證直播畫面在警方的可控範圍之內。這個方案得到了警界高層的一致認可,具體的操作事宜也就交給羅飛統籌安排。

當然了,以鄭佳為代表的普通民眾並不會知道這些內幕,大家此刻都在警察的引導下坐好,耐心等待著大會開幕。鄭佳在觀察完主席台之後,又把目光轉向了觀眾席。她的視線掃來掃去的,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不過她並沒有發現什麼,於是她又低下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腳下的牛牛。

那只導盲犬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它耷拉著眼皮,像是快要打盹睡著了。

一切看起來都如此地平靜,但女孩的神色卻有些忐忑。不知為何,她總是隱隱有種預感:一場猛烈的暴風雨正在這樣的平靜氣氛中悄然孕育。

到了十八點三十分左右,領導們排著隊走上主席台,各自落座。公判大會隨即開始。負責主持會議的是省城公安局的宋局長,他首先將在座的領導向大家做了介紹。省城公檢法系統的主要負責人基本上都出席了這次會議,而與會的最高級別官員要屬省公安廳的肖華廳長,此人正是當年發起「收割行動」的總指揮官。

不過一干眾人中卻看不到錢要彬的身影。作為本次大會的主角之一,他沒有過早登上主席台自然是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此刻他正和羅飛等人一道呆在後台化妝室內,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安全係數比開放性的禮堂要大很多。

此刻在主席台上,宋局長正在宣佈大會的流程。按照既定計劃,首先將由省城公安局宣傳科的同志向大家介紹這次掃黑除惡行動的基本概況和輝煌戰果,隨後將由法院方面的代表對幾個首惡分子進行公開宣判,而最後的壓軸環節才輪到錢要彬上台,他要做一場個人事跡報告會,同時接受省廳領導的表彰。

宋局長高亢的話語聲也傳到了化妝室內,錢要彬估摸了一下時間:「介紹打黑概況半小時,公判大會一小時,嗯,輪到我上場應該是晚上八點鐘左右。」他一邊說一邊看著身旁的羅飛,意思是提醒對方提前做好準備。

羅飛卻沒有給出積極的回應,他沉默了片刻之後,忽然說道:「你不能上台。」

「什麼?」錢要彬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不能上台。」羅飛又強調了一遍,這次他補充了理由,「——否則我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

錢要彬皺起眉頭:「怎麼了?情況又有變化了?」

羅飛說:「那倒沒有。只是我們還沒判斷出殺手會用什麼樣的手法作案,在這種情況下讓你暴露在公眾場合是非常危險的。」

錢要彬「嘿」了一聲,反問道:「進入場館的人員不是都嚴加排查了嗎?」。

「是排查了,但殺手還是有可能通過非正常的渠道進入,或者提前潛伏在禮堂內某個隱蔽的角落。」羅飛頓了一頓,更進一步說道:「這次大會的時間、地點早就公佈了,所以殺手有充足的時間來準備。而他既然發佈了死刑通知單,說明他一定想出了某種特別的計劃——」

「什麼計劃?」錢要彬打斷了羅飛的話語,「整個禮堂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他混在人群中,就憑他一個人,能幹什麼呢?」

錢要彬說話的語氣雖然強硬,但羅飛卻感覺到對方心底其實也是疑慮重重。這番話與其說是在爭辯,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

羅飛並不想多說什麼,他只用事實提醒對方:「他此前殺過韓少虹,殺過鄧驊,都是在警方的重重保護之下。」

「那他也未必殺得了我!」錢要彬感覺被輕視了,他有些慍怒的瞪起眼睛。

「我知道你的能耐——」羅飛鄭重地豎起一根手指說道,「可是這一次你面臨的局面也是最凶險的。」

錢要彬立刻追問:「為什麼?」

羅飛道:「這次那個殺手可能會用槍!」

用槍?錢要彬的心禁不住縮了一下。如果那傢伙手裡又有槍的話,那就真的很難防範了。可羅飛又憑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呢?他提出了質疑:「那傢伙好像從來沒有用槍的習慣吧?」

「是沒有。因為槍支本身會給警方留下太多的線索,所以他更偏好那些隨手可得的凶器。」羅飛先是附和,隨即又話鋒一轉,「但他去年秋天越獄的時候,曾經搶走了獄警的配槍。這支槍的來歷已經被警方知曉,他也就不會再有什麼顧慮了。我由此推測,他這次很可能會攜槍而來!」

錢要彬不說話了。羅飛的分析合情合理,而這個情況完全在自己的意料之外。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用試探的口氣問對方:「那依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我們必須主動打亂他的計劃,而不是被動地等待他來攻擊。」羅飛瞇著眼睛說道,「所以你今天不能上台。你不上台,他的計劃就落空了。」

「這就是你們的方案?」錢要彬瞪著羅飛,臉上則露出不可思議般的表情。

羅飛點點頭。

錢要彬重重地「呵」了一聲,明顯是在冷笑。然後他提起頭,用目光掃視著化妝室內那些負責保護他的刑警隊員們,再次提高聲調問道:「這就是你們的方案?!」

沒有人回答。包括羅飛、尹劍在內的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看著錢要彬,似乎這本就是個無須作答的問題。

錢要彬終於忍不住了,他用手重重地拍著椅子扶手:「這是什麼狗屁方案!如果呆在這裡不出去,還要你們保護什麼?!」

羅飛冷眼看著錢要彬,他知道對方為何會如此激動。在錢要彬的看來,他寧可遭受刺殺,也決不能在此刻龜縮不出。因為這本是他人生中難得的輝煌時刻,如果他退卻了,那他就再也稱不上什麼英雄,他只會淪為市民們閒聊時的笑柄。對於一個充滿了蓬勃野心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果然,在深重地喘了幾口粗氣之後,錢要彬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一定要上台!誰也阻止不了。不管是那個殺手,還是你們這幫廢物刑警!」

羅飛用同樣強硬的態度回應對方:「我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你必須聽從我的安排。你應該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的生命安全。」在他說話的同時,尹劍等人亦悄然上前,圍在了錢要彬的周圍,擺出一副不容對方離開的架勢。

錢要彬心中一涼,他知道今天來的刑警隊員都是羅飛的親信,自己已無法控制局面。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豎目和羅飛對視著,胸口氣息難平。半晌之後,他又恨恨然地責問:「既然你根本就沒打算讓我上台,又何必把我帶到這裡?你早把表彰環節取消不就完了?早點說,我還可以找個合適的理由去應付公眾和媒體。到了這個節骨眼,你讓我怎麼收場?」

見對方如此憤然,羅飛卻只是輕輕一歎。然後他告訴對方:「我的計劃本就是這樣。而你也必須到場——因為這也是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說話的同時,他毅然站起身來,揮手向他的隊員們發出了行動的指令。

禮堂內的公判大會正按既定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宋局長做完開場白之後,一個宣傳科的女警官走上講台,開始介紹這次掃黑除惡行動的概況。她講解所用的文稿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圖文並茂,數據詳實,在多媒體設備的輔助下,全景地展現出警方在這場專項行動中取得的輝煌戰果。

不過台下的觀眾對這個環節的興趣卻不濃厚。近幾個月來,媒體長篇累牘的宣傳早已讓大眾產生了審美疲勞。對於今天親赴現場的人來說,他們所期待的第一場好戲要等到公判的環節才會上演。

到了七點鐘左右,女警官的講解終於結束了。等她走下主席台之後,宋局長用莊嚴的聲音宣佈:「下面將對本次行動中被捕的部分首惡分子進行公開宣判,請法警將饒東華等十三名犯罪嫌疑人押上審判席。」

宋局長的語音甫落,一隊法警便押著囚犯們從禮堂旁邊的專用通道魚貫而入。這些法警個個體型健碩,普遍身高都接近一米九,在這幫大漢的襯托下,那些凶頑的囚犯們便顯得羸弱了許多。

禮堂內的觀眾們此刻全都抻長了脖子,想要見識一下這些傳說中的黑道大哥們究竟是怎樣一副尊榮。坐在人群中的明明更是忍不住站起身來,與大部分的獵奇心理不同,明明此刻的情緒要複雜許多,她的眼波閃動著,很快就從那一干眾人中鎖定了自己尋找的目標。

那是被押在隊伍最前方的一名男子,雖然同為囚犯,但他的氣度卻與大部分同伴截然不同。在他的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懊惱,更沒有偽裝出來的痛苦和懺悔;厚重的鐐銬壓在他的身上,但他的身姿卻仍然挺拔。他便這樣淡然前行,就像是一個在河邊散步的普通市民。

明明的目光注視在那個男子身上,她想大喊,但她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某種衝動被壓抑在她的體內,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坐在一旁的鄭佳握住明明的手,輕輕地將對方拉回到座位上。明明開始把頭埋進自己的雙臂,肩頭有節奏地抽動著。鄭佳便側過身體將那女孩摟在懷裡,在陪對方感懷了一陣之後,她又附耳悄聲說道:「不管他犯了什麼罪,他都不是一個壞人。」

「他當然不是壞人。」明明抬起臉龐堅定地說道,隨即她的語調又變得悲傷,「他都是為了我……」

鄭佳也瞭解其中的過節:阿華的確是為了給明明報仇,這才抱定了和高德森魚死網破的決心。只可惜高德森雖死,但直接禍害明明的那個人並未受到任何懲罰。這樣的事實雖然令人唏噓,自己卻也無能無力。鄭佳無聲地歎了口氣,抬頭向著主席台上的領導們看去。當他們給「英雄」頒發獎章的時候,難道真的不知道那「英雄」手上也沾著無辜者的鮮血嗎?

阿華等人被一路帶到主席台下方的隔離區,展開一排站好。這時台上檢察機關的公訴人開始宣讀相關的起訴書。阿華身上背著三條人命,是本次公判的首惡分子,此刻也是第一個接受宣判。

阿華的判決結果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明明知道此刻的審判只是走個過場而已。當公訴人的起訴書堪堪念完的時候,她似乎已承受不了現場氣氛的煎熬,便紅著眼睛對鄭佳說道:「我要去下衛生間。」

鄭佳理解地點點頭。明明獨自起身穿出觀眾席,向著禮堂東側上的衛生間而去。

這邊的公判繼續進行。阿華不出所料被判處死刑。其他的犯罪嫌疑人也各自領到或輕或重的刑期。大約四十分鐘過去了,公判的程序漸漸進入尾聲,但明明卻仍然沒有回來。鄭佳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她決定去衛生間查看一下。

通往衛生間的走廊門口也有警方人員在把守站崗。鄭佳牽著牛牛,繼續偽裝成雙目失明的狀態,衛生間外的警衛只是多看了她兩眼,倒也沒有對她進行排查。

鄭佳推門進入女衛生間,反手又把門關好。她先喚了兩聲:「明明,明明?」但卻無人應答,於是她又摘掉墨鏡,四下裡掃了一圈。只見衛生間裡看似空無一人,只是最靠裡的那個小隔間卻木門緊閉。

鄭佳心生疑竇,便走到那小隔間門口,又喊了聲:「明明?」這次雖然還是沒人應答,但隔間內卻有些許輕微的響動。鄭佳聽力素來敏銳,立刻有所警覺。她低頭看看牛牛,卻見那小狗正往木門下方的縫隙裡探頭探腦,同時還歡快地搖著尾巴。

鄭佳知道這是牛牛嗅到了熟人的氣息,她再無懷疑:明明一定就在這個小隔間裡。於是她伸手拉了拉那扇木門,但門從裡面反鎖著,無法打開。

鄭佳有些擔心了:「明明,你在裡面嗎?說句話啊。」

裡面的人終於應聲了:「我沒事。」聽聲音正是明明。不過鄭佳鬆了口氣,說:「你把門打開,讓我看看你。」

明明卻一口回絕:「我不會開門的。你快走!」她的語調聽起來有些怪異。

鄭佳皺起眉頭,她雖然不知道明明在那隔間裡究竟在幹什麼,但這絕不是正常的情況!她猶豫了一會,覺得自己不能走,於是又伸手在木門上敲了兩下,很認真地說道:「明明,你快開門。」

「你走吧,別管我了!」明明的聲音帶著顫兒,顯得既焦急又緊張。

鄭佳也著急了,她既擔心明明會想不開,又猜測對方會不會遭遇了什麼危險?於是她更加堅決地說道:「你再不開門我可要報警了。」

這句話立刻收到了效果,明明脫口阻止:「別……」一秒鐘之後,伴隨著一聲輕響,門閂終於被打開了。

鄭佳立刻拉開木門,她看到只有明明一個人在隔間裡,懸著的心便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後她又發現明明雖然人坐在便池上,衣物卻穿戴完好,並不像上廁所的樣子。於是她詫異地問道:「你在幹什麼呢?」

明明咬著嘴唇不說話,她的臉色有些發白,目光也不敢和鄭佳對視。

鄭佳意識到對方肯定藏著什麼隱情,她更加仔細的打量著對方。卻見明明的雙手緊緊地合在一起,似乎想掩藏手心裡的什麼東西。

「你手裡是什麼?」鄭佳只是試探著問了一句。明明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她的身體猛地一顫,手裡握著的東西也掉落下來。只聽「叮」的一聲,似有金屬墜地,鄭佳再定睛看時,原來那東西竟是先前戴在明明髮髻上的那根髮簪。

明明回過神來,立刻想將那髮簪撿回,但那髮簪落地後跳了兩下,正好到了鄭佳身旁。後者便搶先一步,將髮簪捏在了手裡。

明明無比緊張地站起身,伸手說:「快還給我。」

聯想到先前在禮堂的時候,明明就曾阻止自己觸碰她的髮簪,鄭佳意識到這根小小的髮簪必有問題。她沒有立刻還給對方,反而把髮簪湊到眼前查看起來。很快她便發現了玄機:那髮簪不僅銳利,而且是雙層嵌套的結構,嵌套的部位就在尖口往上半寸左右的地方——那裡有一道明顯的嵌縫。鄭佳便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捏住了髮簪的尖口,想試試那嵌套的結構是否可以轉動。

「你別動。」明明刷然變了臉色,她不得不提醒對方,「那尖口裡有毒!」

鄭佳也大驚失色,她鬆開髮簪的尖口,駭然問道,「這……這是什麼東西?你想幹什麼?」

明明卻不回答,只說:「你別管了,你快還給我。」

「不行。」鄭佳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把那髮簪攥得更緊,道,「你不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明明默然看著鄭佳,眼神中似有乞求的意思。但鄭佳目光堅定,絲毫不肯讓步。

在這樣的對峙中,明明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她知道已經瞞不過去,終於長歎一口氣,說出了實情:「我要殺了那個傢伙。」

鄭佳下意識地追問:「誰?」

「你知道是誰。」明明咬著牙說道,「我要為華哥報仇,也為自己報仇。」

鄭佳瞪圓了眼睛,她簡直無法理解:「你瘋了嗎?你這是犯罪!」

「是犯罪又怎麼樣?」明明反問,「他難道不是犯罪嗎?為什麼什麼事都沒有?」

「你幹嘛拿自己和那個人比?他犯了罪,我們可以向警方舉報的。」

明明看看鄭佳,冷笑著問道:「你覺得舉報有用嗎?」

鄭佳愣住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這兩個月來,她為了明明的冤情跑了多少趟警局,可結果呢?她告訴自己不要放棄,但又在哪裡?

沉默半晌之後,鄭佳只好從另一個角度來勸阻對方:「就憑你怎麼可能殺得了他?而且今天禮堂裡到處都是警衛。你快醒醒吧!」

明明卻早有主意:「警衛們都在防範那個殺手,他們不會注意我這樣的弱女子。等那傢伙上台的時候,我可以突然衝上去,把這個髮簪刺進他的身體。髮簪的尖口吃力後會往回縮,露出連接處的縫隙,只要簪子裡藏著的劇毒沾到他的血液,他就死定了!」

鄭佳越聽越覺得可怕,她把那支髮簪藏到自己身後,搖著頭道:「你真是瘋了。我決不允許你這麼做,你會毀了你自己的!」

明明慘然一笑:「我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毀不毀的?能和他同歸於盡最好。」

看著對方自暴自棄的樣子,鄭佳心中又憐又痛,她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情急之下,眼淚已忍不住滾落下來。

明明是個知恩情的人,見鄭佳是真心對她,她的心也有些軟了。她抬起手,用衣袖擦擦對方的眼角,反而寬慰對方說:「你哭什麼?反正我也是生不如死,有什麼好難過的?」

「那我怎麼辦?」鄭佳含著淚說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如果出事,以後還有誰能陪著我?誰和我一同演奏?」

這話倒說得明明一怔。她此前覺得自己的人生已毫無意義,這才有了和錢要彬同歸於盡的念頭。可鄭佳這番淚語卻讓她死灰般的心靈重又得到些許滋潤:畢竟這世上還有人真心掛念著自己,還有人需要自己的陪伴。

鄭佳看出了明明心理上的變化。她擦擦眼淚,抓準時機趁熱打鐵:「還有阿華,他為了給你報仇,連命都不要了。你這麼做對得起他嗎?你就要在他眼前出事,讓他死不瞑目嗎?」

提到阿華更是戳到了明明的痛處。明明的鼻子一酸,眼角也有些濕了。是啊,華哥一定是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的,自己又怎能在這分別時刻辜負他的期望?

卻聽鄭佳又說道:「你看,連牛牛都捨不得你呢。」

明明聞聲低頭,果然看見牛牛正蹲坐在自己腳邊,耷拉著舌頭,兩眼水汪汪地盯著自己,一臉討好的樣子。她的心中一溫,嘴角也露出了些許笑意。正在這時,女廁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一個身穿制服的女警察走了進來。

明明和鄭佳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點緊張:剛才她們說了那麼多話,不知道有沒有被別人聽見?

那女警上前打量著二人,問道:「你們兩個沒事吧?」

明明和鄭佳同時回答說:「沒事啊。」

女警臉色卻仍有疑慮:「門口的守衛說你們倆在衛生間裡呆了很久都不出來,怎麼回事?」

「我們在這裡聊聊天。」鄭佳編了個借口,「到外面怕影響會場的秩序。」

女警將信將疑,她注意到鄭佳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後,便又問道:「你手裡有什麼東西嗎?」

「我的髮簪。」鄭佳亮出手來展示了一下。

女警「哦」了一聲,她的目光在屋內掃視了一圈,感覺沒什麼可疑之處,便轉身準備離開。剛剛走出一步,她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問道:「守衛怎麼說你們倆有一個是盲人?」

「我是。」鄭佳連忙把墨鏡戴上,拉著牛牛解釋說,「我以前什麼都看不見,現在剛剛做了手術,雖然能看到東西了,但行動還是不方便。」

女警囑咐說:「那你自己小心一點。」說完自行離去。

鄭佳伸左手拉了拉明明:「我們也走吧,別一個人在這裡胡思亂想了。」

明明跟著鄭佳邁動步伐,看起來她已不再堅持那個殺人的念頭。不過她的眼睛卻還在盯著鄭佳右手中的那根髮簪。

「這個我先幫你保管。等大會結束才能還給你。」鄭佳一邊說,一邊將髮簪小心地裝入了自己羽絨服外兜中,然後她還用手捂著衣兜,好像生怕那髮簪會飛出來似的。

明明抿著嘴唇,心中說不清是懊惱還是感激。兩個女孩手拉著手離開衛生間,又回到了公判大會的禮堂現場。

這時法官已經把十三名犯罪分子的判決書全都宣讀完畢,在明明和鄭佳擠進觀眾席的當兒,正聽宋局長在主席台上說道:「公判程序到此結束,現在請法警將饒東華等案犯押離現場。」

法警們秩序轉身,押著各自的犯人準備撤離。正在這時,忽有一個身影從後台處轉出來,截住當先帶隊的法警低語了幾句。那法警便停下腳步,重新組織眾人在隔離區內站好。宋局長在台上看見,心中難免詫異,定睛看那閃出來的人時,卻認得正是尹劍。他知道尹劍的任務是協助羅飛負責全場的保安工作,現在阻止犯人們離開,莫非是為了安保的需要?由於尹劍辦事素來低調沉穩,一般不會犯錯,宋局長也就沒有過問,繼續按照會議的流程往下主持。

「這次掃黑除惡的行動能取得重大戰果,和警方長期的謀劃佈局是分不開的。大家都知道了,我們有一位幹警,從一九九二年開始就潛伏在涉黑組織內部,為警方摸清涉黑組織的結構框架、收集犯罪證據立下了汗馬功勞。在長達十一年的臥底生涯中,該同志不但要面對險惡的環境,還要面對民眾、甚至是親朋的質疑和誤解,那種孤獨和痛苦是常人無法想像的。但他卻一路堅持,最終出色地完成了黨和人民賦予的任務。他是我們警察隊伍的驕傲,是屬於人民的真正的鋼鐵衛士!」

宋局長慷慨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會。台上台下會意,掌聲恰到好處地雷動起來。那掌聲在明明聽來分外刺耳,她圓瞪著雙眼,怒苦難平。一般的鄭佳則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生怕對方按捺不住,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而在觀眾席的最前方,阿華冷面而立,眼神中則流露出極端不屑的蔑色。

宋局長讓掌聲響了一會,這才抬手下壓,做了個暫歇的手勢。等掌聲停住之後,他又加重語氣說道:「今天這位同志也來到了現場。現在就讓我們用最熱情的掌聲歡迎『臥底神探』——錢要彬上台!」

掌聲嘩然再起。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看向後台出口處,等待今天大會的頭號主角閃亮登場。記者們的攝像攝影器材也跟過來,尋找著即將出現的焦點,

在各種或期待、或崇敬、或好奇、或憤怒的聚焦中,一名男子終於款步而出,此人中等身材,穿著一身威嚴的警服,腰背挺拔,氣宇軒然。

有人鼓掌鼓得更加起勁,但也有人停下了動作——因為他們認得:正在出場的這名男子並不是錢要彬。

那男子徑直走到多媒體講台前,手扶話筒首先表明身份:「大家先別鼓掌了。我不是你們欺待的英雄,我是省城公安局刑警隊隊長,羅飛。」

大家都是一愣,不知為何會出現這樣的關節。距離羅飛不遠處的宋局長更是直接問道:「錢要彬同志呢?」

羅飛扭頭回答宋局長:「他不能上台了。」然後他又正面看著媒體和觀眾席,大聲宣佈道:「我現在以省城刑警隊隊長的身份宣佈,錢要彬同志涉嫌一樁刑事案件,已被執行強制措施!」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嘩然。人們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怔愕之餘,甚至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除了問題?

宋局長這一驚也是非同小可。他知道羅飛對錢要彬之事一直心存異議,但絕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刻突然發飆。最初的震驚之後,他很快定了定神,呵斥道:「羅飛,你幹什麼?你今天的任務是保衛會場安全。誰給胡作非為的權力?」

宋局長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遍了整個會場,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陣更大的騷動。誰都聽出來了,這刑警隊長和公安局長之間並沒有統一意見,公安局長甚至用了「胡作非為」這樣的詞來痛斥自己的屬下。這其中究竟藏著怎樣的隱情?這場荒唐不羈的鬧劇又要以怎樣結局才能收場?

宋局長也意識到局面有些失控,趕緊編了個理由對台下解釋說:「錢要彬同志為了執行臥底任務,得罪了不少黑惡分子。現在有些漏網之魚跳出來打擊報復,我們需要擦亮眼睛,不要被敵人蒙蔽了。」然後又轉頭看向講台,換了口氣勸道:「羅飛,你不要衝動。你並不瞭解真實情況,這樣冒然行動,傷害了自己的同志,是非常不恰當的!」

「宋局長,您說的不錯。我們一定要瞭解了真實情況之後才能行動。」羅飛不緊不慢地說道,「所以我今天上台來,就是要佔用一點時間,和各位領導、各位同僚、在座的熱心民眾,以及電視機前的廣大市民們共同討論一下,看看真實的情況到底是怎樣的。」

羅飛一提到「電視機前的廣大市民」,宋局長像是忽然醒悟似的,忙向著台下的媒體席連連揮手:「你們先別轉播了,這裡面有誤會!」

媒體記者們本也覺得莫名其妙,見主持會議的宋局長這麼說了,便紛紛準備關機停播。但他們身旁的一些便衣男子此刻卻站出來,阻止他們關閉轉播機器。雙方略作溝通之後,記者們似乎無法違抗便衣男子的意見,他們不但沒有關機,反而將攝像鏡頭全都聚焦在了羅飛身上。

宋局長的心驀然一沉。他知道那些便衣男子正是羅飛安插在記者席中的,號稱是要近距離保護錢要彬的安全,可現在看來,羅飛的這步棋顯然是另有所圖!再細細一想,今天羅飛帶來執行安保任務的警員,不管是便衣還是刑警、特警,竟沒有一張是自己熟悉和親信的面孔。其用心直令人不寒而慄!

對方既是有備而來,此刻若不能及時阻止,事情必將變得不可收拾。想到這裡,宋局長憤然拍案而起,咆哮道:「羅飛,你還有沒有一點組織紀律性!趕快把你的人撤下去!否則我撤了你的職!」

宋局長的咆哮在警界內可是赫赫有名。不管是案犯還是下屬,只要看到宋局長發火咆哮,人人都會嚇得噤若寒蟬。但羅飛此刻卻毫不退讓,他正色回答說:「撤我的職需要局黨委會議討論,報組織部發文生效。在此之前,我仍然是刑警隊隊長,抓捕刑事案件的疑犯是我的權力,也是我不可推卸的義務。」

台上這兩人針鋒相對,台下的觀眾們早已交頭接耳,熱議不止。人叢中鄭佳則搖著明明的胳膊,欣喜不已地說道:「羅隊長真是好人!你的案子有希望了!」

明明遠遠地看著羅飛,屏息凝視,像是在等待著某個重要的時刻。而在案犯隔離區中,阿華的目光也緊緊地紮在羅飛身上,他的神色既意外,又帶著些感慨和歎服之意。

宋局長還想再吼些什麼,這時身旁有人拉了下他的衣袖。他低頭一看,卻是自己的老領導,省公安廳的肖華廳長。肖華沖宋局長搖搖頭,輕聲道:「多爭無益,你就先讓他說吧——找到他的漏洞,再反駁不遲。」

宋局長也知道:現場內外都是羅飛帶來的人,自己已完全失去了對局勢的掌控能力。如果繼續和羅飛僵持,只會進一步暴露出個人的無力。與其這樣,倒不如暫退一步,靜思後招。想到這裡,他憤憤地坐了下來,面沉如鐵。

沒了宋局長的牽絆,整個禮堂便成了羅飛唱獨角戲的舞台。而台下的看客們也不再議論紛紛。他們齊刷刷地看著羅飛,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羅飛拿出一個優盤插在多媒體接口上,然後點開文件開始講述:

「去年四月二十一日晚二十二點三十二分,本市城裡水鄉小區發生了一起火災。經勘查,起火的原因是室內煤氣發生了洩漏,現場先是有一次爆炸,隨後起火燃燒。這次事故導致了三間房屋不同程度的毀損,並有一人重傷。」

伴隨著羅飛的操作,講台後面的投影幕布上展現出了現場火災之後的照片,只見殘垣焦黑,一片狼藉。

片刻後,屏幕一閃,火災現場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名年輕女子的寫真。那女子秀美較小,十分惹人憐愛。羅飛同時解說道:「這就是當事人,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不過這是她出事前的照片——火災之後,她大面積深度燒傷,已經面目全非。考慮到大家的承受能力各不相同,我在這裡只準備了她受傷之後的背影照片。」

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女子燒傷後的背部,皮膚灼黑,傷痕纍纍,令人不忍猝睹。就在這時,觀眾席中忽有一人站了起來,大聲道:「為什麼不放出我的正面?為什麼不讓大家看看,我到底被害成了什麼樣子?!」

這一下事出意料,大家紛紛轉頭看向那人。卻見說話者長衣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看不到面容,只從身形判斷應是個窈窕女子。然而眾人的視線剛剛落定,那女子突然右手一扯,拽掉了口罩,左手一扯,拉去了假髮,露出了一張醜陋扭曲,如鬼魅般恐怖的殘缺臉龐。立時間,整個會場響起了一片驚呼之聲,坐在那女子身邊的幾個觀眾甚至跳將起來,慌張張地向遠處躲去。

媒體記者本來都把鏡頭轉向了女子,此刻連忙切成了遠景,生怕對電視機前的膽小者造成困擾。

羅飛也是一愣。隨後他用手指著明明說道:「不錯,她就是剛才照片裡的那個女孩。只是我沒想到,她今天也來到了會場。」說話間,他把照片又切到了明明先前的寫真。

這一美一醜的對比是如此強烈,令人難抑唏噓。有些心軟的女市民甚至已偷偷抹起了眼淚,現場瀰漫著一種同情和傷感相交雜的情緒。

羅飛這時又遠望著明明,鄭重承諾:「我一定會幫你討回公道的。」

明明點點頭,她坐下來,將假髮口罩重又戴好。她身邊的人這才稍稍緩過口氣,而禮堂內的大部分人也將關注的焦點重新聚集在羅飛身上。

羅飛繼續說道:「這起火災看似意外,但又存在著諸多疑點。事發公寓的主人名叫饒東華,是今天接受公判的黑惡分子之一,受傷者則是他的女友。」羅飛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台下的阿華,阿華則點點頭,以示佐證。

「饒東華平時並沒有做飯的習慣,他家的煤氣灶至少有一個多月沒使用過了。而他的女友事發時剛剛從外地過來,當天也沒有使用過煤氣灶。但現場勘查卻顯示,事發時屋內煤氣閥門處於打開的狀態,這便構成了一個大大的疑點。警方有理由相信,這場『意外』很可能是一起人為製造的刑事案件。進一步分析之後,我懷疑有人提前進入過案發公寓,打開了室內的煤氣閥門。然後他潛伏在室外設備間,先將此屋的燃氣總閥關閉。等有人回家之後,他又將總閥打開,從而製造了這起煤氣爆炸事件。」

聽羅飛說到這裡,台上台下都有不少人點頭贊同。腦子慢一點的免不了向周圍的人咨詢幾句,別人略一解釋,也都明白了。現在大家的思路都不約而同地集中在一點:那這個製造爆炸的元兇到底是誰呢?

羅飛接下來正要解答這個問題。

「我帶著技術人員仔細勘察過那個室外設備間,在那裡我們找到了一根頭髮。」投影屏幕上顯示出現場取證的記錄照片,而羅飛這時又拿出一個證物袋,舉在手裡展示著說:「就是這根頭髮,特徵非常明顯的頭髮。」

攝像鏡頭適時地跟過去,給了一個特寫。那是一根黃色的、帶有明顯捲曲的長髮。

前排的大部分警察已經猜到頭髮的主人是誰,他們開始交耳低語。

羅飛卻並不急著點明這個問題,因為他還有別的證據。

「案發公寓整個單元內的監控攝像都被破壞,可見嫌疑人非常害怕被記錄下自己的影蹤。不過我們通過排查小區內外各主要路口和小區出入口的監控,還是鎖定了幾個可疑人員的影像。現在錄像中的這個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案發前後出入過小區,但他既不是小區內的業主,也沒有在任何業主家裡做過停留。」

投影屏幕上出現的是一個魁梧男子的身影。他帶著帽子和口罩,看不清具體面容。不過他的體型和走路姿態還是能顯現出某些特徵。

錄像有好幾段,等全部放完之後,羅飛突然看著阿華問道:「饒東華,你覺得你認識這個人嗎?」

阿華想也不想,大聲說:「認識。」

羅飛又問:「他是誰?」

阿華回答:「豹頭!」

羅飛點點頭,又去問在場的另外一個受審案犯:「葛新新,你認識錄像上的這個人嗎?」

通過先前的公判可知,這個叫做葛新新的案犯曾是高德森集團的首席打手,面對羅飛的提問,他也說:「應該就是豹頭。」

羅飛繼續問道:「葛新新,去年的四月二十一日,高德森有沒有交待你去完成什麼任務?」

葛新新說:「有。」

「什麼任務?」

「他要我去殺了阿華。」因為已經被判決死刑,而且這些問題都是以前交待過的東西,所以葛新新回答起來並沒有什麼顧忌。

「為什麼要殺他?」

「高總當時征了塊地,被阿華手下的人霸者,沒法拆遷。耗不起,所以想殺了阿華。」

「那你有沒有去殺他?」

「沒有。」

「為什麼?」

「因為豹頭提出來,他要去殺。高總就讓他去了。」

「他是主動要去的嗎?」

「是的。」

「你覺得他為什麼要去?」

「我覺得他就是想表功。因為他剛剛從阿華那邊過來,高總還不信任他。」

「他任務完成得怎麼樣?」

「失敗了。他沒能傷得了阿華,反而誤傷了一個女人。」

羅飛「嗯」了一聲,好像是問完了。然後他又抬頭面向觀眾和媒體,解釋說:「豹頭原來是饒東華的手下,後來又投靠高德森集團。當然了,豹頭只是他在江湖上的諢名,而他的大號對在座的所有人來說,都早已如雷貫耳——」

眾人屏息凝神,雖然他們都已猜到的七八分,但還是急切等待羅飛著將那個名字確確實實地說出來。

羅飛回過頭,目光往主席台上掃了一圈,同時他將嘴湊在話筒邊,終於吐出了那三個字:「錢——要——彬!」

台下觀眾的情緒像是在頂點時被突然放了閘,一下子全然宣洩出來。現場嘩聲四起,幾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熱火朝天的議論和分析之中。而無論從常理還是邏輯來看,這起爆炸案真兇的指向都已是如此明顯!

主席台上,宋局長眉關緊鎖。至此他已完全明白了羅飛的用意:那傢伙身為大會安保負責人,控制著整個會場的秩序,他充分利用了這個條件,將一場計劃中的表彰大會變成了冤案的新聞發佈會。而自己作為大會的策劃和主持人,現在只能品嚐「為他人做嫁衣」的苦澀滋味了。

獨自斟酌了片刻後,宋局長側過頭去,附耳對肖華不知說了些什麼。肖華面無表情地聽著,末了微微點了點頭。

羅飛這時又將那個裝有頭髮的證物袋舉了起來,大聲道:「這根頭髮和錢要彬的髮質特徵非常吻合,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可以做一個DNA鑒定。綜合以上的證據和證人證言,我認為錢要彬涉嫌故意傷害罪和以危險方式危害公共安全罪,應批准逮捕,立案偵查。」

台下有人附和贊同,也有人搖頭表示反對。而羅飛則看著宋局長,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宋局長迎著羅飛的目光,他再次站起身,手裡拿著自己的話筒。

場內慢慢地安靜下來,攝像鏡頭也對在了宋局長的身上。

宋局長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片刻後,他終於開口道:「鑒於此案出現的新情況,我和肖華廳長商量了一下,同意由羅飛同志負責,對錢要彬展開刑事偵查。不管最終查出來的結果如何,都會給大家一個交待。原定在今天舉行的表彰大會,暫時取消;以後是否表彰……看偵查的結果再定吧。」

羅飛點點頭,接受了這意料中的勝果。他知道,只要將案情通過媒體公佈於眾,宋局長再想護短的成本就太大了。這起案子現在有了公眾的監督,應該能得到一個公正的裁決。

台下眾人再次議論紛紛。大家的立場和情感都不盡相同,有人欣喜,有人悲傷,有人鄙視,有人惋惜……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唯有突變之後的詫異可算是所有人共通的情緒。

「好了,今天的會議就到這兒。」宋局長看著羅飛,冷冷問道,「現在可以散場了吧?」

羅飛卻搖頭道:「我還想耽誤大家幾分鐘——我有些話必須要說。」

宋局長坐回到椅子上,神色有些無奈。

羅飛伸手扶住話筒,他用目光緩緩掃過人群,同時開口說道:「宋局長剛剛批准了我的申請,但我心中並沒有什麼喜悅。因為我很清楚這件事情的代價。我抓了自己的同事,得罪的不僅僅是台上這幾位領導,恐怕整個省城警界都會視我為叛徒。即便是協助我的那幫特警和刑警弟兄們,今後的仕途也難免受到影響。我感到很內疚,我對不起你們。」

台下有人喊道:「羅隊,你不用這麼說——今天來的弟兄都是理解你的。」

羅飛循聲看去,說話的人正是尹劍。羅飛心頭一熱:自己跟這小伙子共事一年多,此前再怎麼親密,也不過是上下級之間的工作關係。但是此時此刻,對方敢在這樣的場合喊出這樣的話,的確是喊出了屬於「兄弟」之間的熱血情感。

羅飛沖尹劍微微一笑,無聲地表達了謝意。然後他又繼續說道:「可今天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先前宋局長說,我的任務是保衛會場安全,言下之意,我是不該插手這起案子的。是啊——在座的同僚們都知道,我羅飛是從龍州來的,組織上把我調任省城,是為了抓捕那個自稱Eumenides的殺手。包括我今天的任務也是如此:那個殺手給錢要彬下了『死刑通知單』,我和我的團隊必須挫敗對方的計劃。或許在宋局長看來,我只要保護好錢要彬的安全就可以了,我為什麼非要去揭自己人的傷疤,去做這麼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羅飛一邊說一邊轉過頭,和宋局長對了一個眼神。後者也表現出了聽對方講述的興趣。

羅飛又扶了一下話筒,說道:「一周前我和專案組的同事們開會時,我們內部也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論。有好幾個同志都認為,保護好錢要彬就是我們的首要任務,可我認為不對。我們的任務應該是擊敗Eumenides,而保護錢要彬卻恰恰與這個目的背道而馳。」

大部分人聽到這話都糊塗了。Eumenides要殺錢要彬,專案組如果保護好錢要彬,難道不是擊敗了Eumenides?怎麼說是背道而馳?

羅飛正要解釋這一點:「那個Eumenides素來以正義的執行者自居,他為什麼要殺錢要彬?因為錢要彬違反了法律,但卻沒有受到制裁。如果我們繼續袒護錢要彬,那就是在進一步扭曲正義。或許我們可以挫敗殺手的行兇計劃。可那又怎麼樣呢?哪怕那殺手被抓住了,我這個專案組也遠遠配不上『勝利』這個詞語。因為只要法律的尊嚴仍被踐踏,Eumenides就會仍會孳生,那絕不僅僅是一個殺手的問題,那是躲藏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陰影。而擺脫陰影的唯一方法,就是讓陽光照耀進來。」

台下有人開始點頭,應是領悟到了羅飛話中的深意。台上的宋局長也愣了一下,瞇著眼睛若有所思。

「現在我們逮捕了錢要彬,重新偵查那起爆炸案件。這才是真正擊敗了Eumenides;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給予錢要彬公正的法律裁決,這也是保護他的最恰當的方式。」羅飛頓了頓,又轉頭道:「宋局長,韓灝的墮落您肯定非常痛心吧?如果他最初犯錯時能勇於接受懲處,又何至於越陷越深,直至不可收拾?」

宋局長這次沒有和羅飛對視,只低著頭沉默不語。

羅飛再次面向觀眾席,他扶了扶話筒,道:「或許有人會說:錢要彬的錯誤是有情可原的。他臥底那麼多年,面對的都是窮凶極惡的黑勢力分子,行事難免要採用一些非常手段。他那天針對的目標更是身負死罪的黑勢力首惡,至於傷及無辜,那純粹是個意外嘛。既然是為了打黑除惡的大目標而行事,對於這樣的小錯誤,何必要抓住不放呢?」

聽羅飛這麼一說,台上台下均有騷動——看來持這種意見的人還不在少數。

羅飛「嘿」了一聲,反問:「如果通過動機來判斷一個人行為的正誤,那我們又該如何看待Eumenides的殺戮?他發出『死刑通知單』的時候,哪一次不是以正義自居?既然維護正義的大目標不錯,我們又何必要阻止那個殺手?」

眾人討論得愈發熱烈。事實上,Eumenides的行為早就在市民中引起過極大的爭議,有人厭惡,有人恐懼,但也有一幫人熱情追隨。這些追隨者會為Eumenides的每一次行動喝彩叫好,並且在網絡上發帖轉帖,鼓吹所謂「殘酷的正義」。今天的會議現場中便不乏這樣的人。

羅飛等大家討論了一會之後,又道:「今天在座的很多都是警察,懲治罪惡是我們的天職。不過Eumenides認為自己的使命也是懲治罪惡。還有錢要彬,當他準備謀殺饒東華的時候,肯定也把自己當成正義的一方吧?那到底什麼才是正義?我們和他們的行為最根本的區別到底在哪裡?」

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躍躍欲試,似乎很想表達自己的看法。不過羅飛這時卻轉過頭來,目光投向了隔離區裡的阿華。

「饒東華,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回答。」

阿華略一點頭,表示出配合的意願。

「對於那個殺手——自稱為Eumenides的傢伙,你恨不恨他?」

「當然恨。」阿華眼中閃著冷光,「是他害死了鄧總,我怎麼能不恨?」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找他報仇嗎?」

阿華毫不猶豫地說道:「會!」

羅飛又問:「那錢要彬呢,你恨不恨他?」

「恨!」阿華說話的同時回過頭,遠遠地看向觀眾席,憤然找到明明的身影。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羅飛——那個女人的慘遇就是他仇恨的來源。

「你會找他報仇嗎?」羅飛重複著先前的問題。

「當然了。」阿華聳了聳肩膀,似乎這根本就不值一問。

這樣的答案其實也在羅飛的意料之中。他問這些是為了給接下來的話題做好鋪墊。羅飛用一種坦誠的目光看著阿華,片刻後他提出了第三組類似的問題:「那你恨我嗎?」

這次阿華一怔,對這個問題感覺有些突兀。

羅飛提示對方:「是我抓住了你。為了抓你,我盯了你整整一年,我還設計了一些圈套讓你鑽。現在你被判處死刑,你恨不恨我?」

阿華卻笑了,然後他很認真地回答說:「不,我不恨你。我只是輸給了你,有點不服氣而已。」

羅飛也微微一笑,又問:「那你的親朋好友呢?他們不會來找我報仇吧?」

阿華搖著頭反問:「我自己犯了死罪,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只是一個執法者而已。」

羅飛抬起頭感慨道:「是啊。我當刑警也有十多年了,這些年抓住的罪犯數以百計。如果他們都來找我尋仇,我有幾條命能活到今天?事實上,被我抓住的罪犯很少有人會恨我。他們中間甚至有人還希望和我交個朋友。」

阿華道:「這話我信。如果我阿華有命,也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羅飛便又阿華問道:「為什麼呢?你既然認罪,為什麼Eumenides,還有錢要彬,他們要對你動手,你就恨之入骨。而我把你送上了死刑台,你不但不恨我,還想和我交朋友?」

「因為你是於公,而他們是於私!」阿華非常清晰地答道,「我阿華犯了罪,按法律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我毫無怨言。但任何人都沒資格用私刑來治我!誰如果敢對我動私刑,那我就要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你說得不錯。」羅飛高聲道,「你不會恨我,正因為我從不憑私慾抓人。在我抓過的罪犯中,有些人的遭遇令我非常同情,但我仍要將他們繩之於法;而另有一些人,我雖然對其行徑極為厭惡,但我卻不會動他們分毫。我僅以法律作為執法行為的最高準則,在任何情況下,個人的好惡都不會影響到這個準則。只有這樣,法律才能保持住她的尊嚴。法律有了尊嚴,人們才能安心地接受法律的保護,犯罪者也會心服口服地接受法律的制裁。當我以法律的名義去懲治罪惡的時候,罪犯們沒有怨言,受害者一方也會感到由衷的欣慰。我不敢想像,如果我是Eumenides,我只憑自己的是非觀就制裁了那麼多的罪犯,那麼今天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會場內一時間無人說話了,即便是最激進的私刑支持者,此刻也禁不住要鄭重思考這個問題。

在靜默的氣氛中,羅飛繼續自問:「我還敢這樣安然站在燈光下嗎?我又該怎麼去面對當事人的親屬?或許我仍然可以說:我是為了維護『正義』,可這樣的正義又有什麼意義呢?鮮血只能引發更多的仇恨,人們的情緒將更加狂躁,社會矛盾也會更加尖銳,這就是我們想要的嗎?」

羅飛用目光掃視著全場,自問自答:「——不,絕對不是!真正的正義應該能化解仇恨,撫平人們心頭的創傷。我今天抓了錢要彬,那個受傷的女孩便可以得到寬慰,她會感謝法律,她會相信這個社會仍有公平存在;可如果讓Eumenides制裁錢要彬,女孩又會怎麼想?她感謝的是暴力,是私刑,而遭遇不公的仇恨感將長存在她內心深處,那仇恨在社會中侵蝕蔓延,最終將影響到你我的生活。」

鄭佳在人叢中遠望著羅飛,她或許是最理解對方話語的人。那飽含毒液的髮簪就藏在她的衣兜裡,無聲地印證著羅飛的判斷。而明明頗為動容,她的目光在羅飛和鄭佳身上來回轉了兩圈,悄聲但卻誠摯地說道:「我應該謝謝你們。」

鄭佳無聲一笑,她握住明明的手,一顆懸著的心到此刻徹底放了下來。

「也許我的話有些囉嗦,但我還想再多說兩句。」羅飛悠悠抬起目光,視線有些飄渺,「因為我相信,那個殺手,Eumenides,他現在也能聽到我的話語。」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觀眾席又是一片嘩然,人們紛紛轉頭四顧:難道那個傢伙就藏在人群中間嗎?

羅飛輕輕一歎,又道:「其實我很瞭解那個孩子。從情感上來說,我並不討厭他,我甚至有些喜歡他。但他踐踏了法律,所以我必須擊敗他,維護法律的尊嚴。不管最終的結局如何,我今天都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他能夠明白:法律有時的確並不完美,有些罪惡超出了法律的懲治範圍,而有些人則可以耍手段逃脫法律的制裁;但我們決不可因此而擯棄法律,相反,我們應該去努力去完善她,去捍衛她,即便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而這樣的犧牲才是有意義的!」

不知從哪個角落開始,台下有人在掌聲。掌聲一點一點的蔓延開來,談不上整齊,更不如先前宋局長講話時的掌聲那樣氣勢恢宏,但那掌聲中卻包含著某種真實的情感,叩擊著羅飛的心房。當看到前排的警察們也漸漸加入到鼓掌的行列中,羅飛更是感到了由衷的欣慰。不過他此刻最想知道的,卻是那個人會做何反應?

Eumenides。

羅飛相信自己此刻一定位於對方關注的焦點中,因為自己所在的位置正是計劃中錢要彬要做報告之處。

Eumenides敢在警方大會當天執行「死刑通知單」,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吃準了警方的大會步驟。他知道錢要彬要上講台做一番報告,這樣的開放環境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時機。而警方即便有所預料,也很難防範,因為警方的計劃安排早已在媒體上公開,而Eumenides的計劃警方卻一無所知。這就好比兩個軍棋高手,一個落明子,一個落暗子,落明子者即便築起銅牆鐵壁,也難防落暗子者的隱秘偷襲。所以這盤棋幾乎不用下,勝負已然分明。

所以羅飛臨時改變了警方大會的既定流程。他在大會開始後才拘捕錢要彬,固然有借助現場媒體的需要,但另一個重要的目的則是要打Eumenides一個出其不意,這樣警方的行動也變成了暗子,棋勢復歸均衡。

不過要想借此機會抓住Eumenides,羅飛還得摸清對方是如何落子的。他取代錢要彬走上講台,在慷慨陳詞的同時,也在暗中觀察和揣摩Eumenides的佈局。

在雙方的既定計劃中,這個講台正是拚殺的核心戰場。羅飛雖然還沒Eumenides的行刺方案,但他知道,Eumenides必然要對現場情況進行實時的監控,而他也定有能力對講台所在之處實施突然性的致命一擊。

要想知道敵人會如何攻擊你,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身臨其境,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感覺那種細微的局勢變化,從而判斷出敵人的進攻方向——羅飛正是照著這個思路去做的。

當他站在講台上,目光一遍遍地在禮堂裡來回掃動的時候,他既在尋找著對手的身影,同時也在尋找著自己的防禦漏洞。

如果自己會被人刺殺在這個講台上,那對手的攻擊可能從何方而來?這是羅飛走上講台之後,一直在暗中思考的問題。可惜這個問題到目前為止任然沒有答案。

主席台上都是公檢法系統的領導們,Eumendies不可能藏身其中;後台則有大批刑警、特警人員,對錢要彬實施著監控和保護的雙重任務,Eumenides也不可能潛入;在主席台下方,最近的隔離區內除了阿華等十三名罪犯外,只有押送犯人的武警,他們中間顯然不會有Eumenides;在往外則是記者席,這些記者羅飛倒不熟悉,或許會給對手留下可鑽的漏洞,不過羅飛已經提前做了防範,幾乎每個記者身邊都有警方便衣貼身相隨,這既是為了保證轉播過程不被打斷,也是為了防止Eumendies混跡其中。

稍微麻煩一點的要算觀眾席了,那裡人員實在太多,Eumenides如果藏在裡面還真是不好發覺。雖說觀眾入場時被嚴密盤查過,但Eumenides擅於易容改扮,混過盤查也並非絕不可能;況且他還可以提前在場內潛伏——這麼大的禮堂,天花板上管道縱橫,藏起一個人來並不困難。

不過對手就算藏在禮堂裡又能怎麼樣呢?他怎麼才能殺得了自己?衝上講台?那幾乎沒有可能。用槍?他有開槍的機會嗎?場內遍佈警方眼線,任何觀眾的小小異動都會被立刻發覺。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開槍射殺成功,他也必然要暴露自己,到時候他往哪裡跑?他總不至於為了一個錢要彬而同歸於盡吧?

這些可能性被羅飛一一排除之後,羅飛相信,對手一定有著某種極為特別的、絕對出人意料的計劃。就像當初在機場殺死鄧驊一樣。

羅飛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觀察和分析。為了這個目的,他必須將剛才那番演說繼續下去。因為他知道:Eumenides已沒了繼續行動的必要。如果自己不能用語言吸引住對方,那傢伙隨時有可能撤離,從此逃之夭夭,再無蹤跡。

羅飛略組織了些腹稿,用手扶了扶話筒,準備開言。就在這個時候,他終於發現了一絲異常之處。

從他走上講台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是第五次伸手去扶話筒了。那話筒連接著多媒體講台,但連接線似乎並不夠長,所以話筒總是落在距離演講者身體較遠的地方。這樣演講者在說話的的時候,便屢屢要伸手去扶話筒,試圖將那話筒拉得離身體稍近一些。

這似乎是個不值得關注的細節,但對於羅飛來說,正是對待這般細節的態度鑄就了他與普通人之間的區別。他凝起目光,開始細細端詳。那是新款的多媒體桌面式話筒,采音端時尚小巧,通過一根纖長的連接桿和底座相連,連接桿上套著鋁合金材質的伸縮圈,使得整個桿體可以靈活彎曲。羅飛幾次去扶話筒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將桿體掰一掰,以便將采音端拉近一些,但由於話筒底座受到了連接線的限制,每一次都是治標不治本,效果差強人意。

羅飛便伸左手去理那根連接線。他發現那根線在檯面之外又分成了兩股,一股連著針形插口,最後插在多媒體操作台的面板上;另一股線則嵌入了操作台的面板內部,看不出最終連在了哪裡,而限制住話筒底座的正是那第二股線。

羅飛知道普通的多媒體話筒只有一根插口線,並不會有電源線。那第二股線的出現顯然是不正常的。他的心中驀然一驚,首先想到的是:難道這多媒體講台被安裝了爆炸物?不過他隨即又覺得不可能,因為大會開始之前,特警隊的防爆警犬曾對主席台及周邊區域進行過排爆搜查,當時並沒有發現任何爆炸物的蹤跡。

羅飛一時間有些茫然,他的右手扶在伸縮桿上,左手則縮回來,撐住了多媒體講台的邊緣——這正是所有的演講者在伸手扶話筒的時候慣常擺出的姿勢。在極端緊張的情緒下,他的感官系統變得異常敏銳,於是他立即捕捉到了從左手掌心傳來的冰涼觸感。

羅飛的目光「倏」地跳了過來,他看到講台的邊角上包著一層金屬片,在這樣的隆冬季節,觸手自然會有涼意。那層金屬片光滑珵亮,看起來除了保護講台的邊角不受磨損之外,還兼具著美觀和裝飾的作用。

只是那金屬片實在是太光滑了,它的表面幾乎找不到什麼磨痕。羅飛馬上判斷出那應該是新近才被焊裝上去的,它的作用絕不是防損和裝飾這麼簡單!

羅飛的腦筋飛速地旋轉著,很快他便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他迅速頷首,將嘴部湊到衣領角上,對著藏匿的無線麥克低聲呼叫道:「立即行動,封鎖地下車庫出入口,搜查地下室配電機房!」

他的話音剛落,隱形耳機中便傳出了特警隊隊長柳松的聲音:「明白!」作為本次行動的戰略機動力量,柳松一直帶著最精銳的特警潛伏在禮堂門口的作戰車內,時刻等待著羅飛的命令。此刻消息傳來,數個小伙子立刻從車上跳下,全速向著地下停車場奔去。

從羅飛最後一次手扶話筒到最終下達作戰命令,所有的分析和行動都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禮堂內的大部分人都沒有感覺到異常,他們仍然在期待羅飛更加精彩的演講。

可是羅飛的對手——那個年輕人已驀然警覺。

從今早凌晨時分開始,年輕人便一直潛伏在地下配電機房內。他攜帶著一台便攜式的電視機,通過電視轉播即時監控會場核心區域的動態。

而他的刺殺計劃,更早在半個月之前便拉開了帷幕。當時警方大會的方案已經確定,並通過媒體對公眾進行了相關宣傳。人民大禮堂作為會議的承辦單位,必然要按照組織者的要求對會場進行佈置。組織者希望在主席台上能增添一個多媒體講台,於是禮堂方面便找了一家多媒體器材專營公司,將佈置講台的任務承包了出去。

多媒體器材公司準備好相關設備,並指派一名技術人員到現場指導安裝,這些信息盡在年輕人掌握之中。約定開工的當天,年輕人喬裝改扮一番,然後他開了一輛工程車來到器材公司,以禮堂工作人員的身份將這名技術員以及相關設備接走。兩人隨後來到禮堂,年輕人跟在技術員身後打雜忙碌,於是禮堂方面都認為他是技術員帶來的助手。當天設備安裝調試完畢,年輕人把自己的聯繫方式同時留給了器材公司和禮堂雙方。於是在器材公司眼中,他便是禮堂方面繼續跟進此事的代表;而在禮堂眼中,他又是器材公司方面繼續跟進此事的代表。雙方的信息從此都通過他來傳遞。

第二天,年輕人獨自開工程車來到禮堂,聲稱要對多媒體講台的進行一些必要的改裝。他在話筒上添了一根導線,同時在講台的兩側扶手位置分別嵌上了兩片金屬包邊。這樣的改動並不算大,更不會影響多媒體設備額使用效果,禮堂的驗收人員絲毫不疑有異。

然而到了當天深夜,年輕人又悄然潛入禮堂內,再次對多媒體講台進行了改動,這次他下手的方向卻是整個設備的電路系統。他給設備增添了一條電流回路,同時用導線將話筒的金屬伸縮桿和講台扶手的金屬包邊分別連在了這條電路的零線和火線上。當然相關電路都隱藏在講台內部,從外部看不出任何端倪。這電路經由禮堂內的配電盒,最終連接到地下室的配電機房——年輕人可以在這裡控制電路的關閉和啟動。

年輕人還調整了話筒連接金屬伸縮桿的那根電線的長度,使得話筒被限制在講台上略略靠後的位置。話筒的位置粗看起來還好,但實際使用時會給演講者帶來一些微小的不便。

按照年輕人的計劃,大會當天他早早就來到禮堂,蟄伏在地下室配電機房內。因為地下室是被當成禮堂停車場使用的,本身就是個開放空間,所以警方的力量都集中在禮堂現場,並沒有刻意加強對地下室的防備。年輕人藏匿在此處相對來說比較安全。他通過隨身攜帶的小電視監控著會議現場的實況,耐心等待錢要彬上台。

只要看到錢要彬上台,年輕人就會啟動講台上的那條新添電路,而話筒的連接桿和講台扶手正是這條電路的兩個接口。因為話筒位置不當,錢要彬在演講的過程中必然會伸手去調整話筒連接桿的角度,這時他的另一隻手則會很自然地撐住講台側方的扶手,電路就此連通。當電流從人體兩手之間穿過時,心臟是必經之地,電流將引起心室的纖維性顫動,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可致觸電者死亡。

年輕人的計劃堪稱巧妙,但令他料想不到的是:最後走上講台的那個人並非錢要彬,而是刑警隊長羅飛。

得知錢要彬被羅飛拘捕之後,年輕人便知道自己的行動已毫無意義。他本該立刻離去的,但羅飛的那段演說卻吸引了他。私刑可以打著正義的旗號,但無法阻止的仇恨的蔓延——這一點年輕人深有體會:他也留戀和那女孩之間的情感,可另一種無法淡忘的仇恨注定要將其無情吞沒。

當羅飛最後一次觸碰話筒的時候,神色在瞬息之間變得凝重起來。年輕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很可能已發現了講台裡的秘密。隨後羅飛對著衣領低語更是一個極為明顯的突變信號,年輕人不再猶疑,他衝出了配電機房,急速向著車庫出口處衝去。

但年輕人很快就發現自己走晚了。因為他遠遠看見幾個狹長的人影從車道入口映射下來,並且還在迅速向通道內移動。他心中一沉,知道羅飛已經識破了自己的藏身處。警方的力量正在封鎖各個出入口,並且很快就會在地下室內展開大規模的搜捕。

這情況固然有些被動,但年輕人對此也早有預案,他轉身往回快跑幾步,同時從腰間摸出了一個遙控器,按下了其中的一個按鈕。

隨著「砰」地一聲悶響,一顆自製的炸彈被引爆了,那炸彈被安置在禮堂西南角天花板上的引風管道內。炸彈的威力並不大,只是將天花板炸出了一個一米見方的大窟窿。但禮堂內的人群卻受到了極大的驚擾,隨著爆炸產生的碎片飄散而下,禮堂內的驚呼聲也響成了一片。而爆炸還同時還點燃了引風管裡幾個自製的煙霧彈,大量的煙霧從管道裡噴湧而出,那煙霧觸發了火災警報器,尖銳的火警聲開始在禮堂上空迴旋。

爆炸甫一發生,羅飛立即意識到這是Eumenides針對警方行動採取的反彈行為。他一時無法判斷爆炸的威力如何,也無法判斷禮堂的其他地方是否還藏有別的爆炸物。不過他知道Eumenides絕不是喪心病狂的兇徒,不會拿無辜者的生命開玩笑,這樣的爆炸多半是為了在現場製造混亂。然而瀰漫的煙霧和呼嘯的火警還是讓他大驚失色:一旦座無虛席的禮堂著了火,後果不堪設想!

不等羅飛發令,台上的宋局長已經拿起話筒大喊:「所有的警察同志,立刻組織群眾疏散!」隨即,不管是刑警、特警、便衣,還是前排與會的警察們全都行動起來,一邊安撫群眾的情緒,一邊引導著大家向場外撤退。

從通風管內排除的煙霧越來越濃密,很快就籠罩住了禮堂南面的出入口。後排的觀眾雖然最先撤到了出口處,在嗆人的煙霧中,他們不得不掩鼻閉眼,各自摸索著往室外逃生。

羅飛從主席台上跳下來,衝著押送囚犯的武警們喊道:「把犯人看好!不要亂動,更別讓他們和群眾接觸!」他深知這些傢伙可都是亡命之徒,一旦趁亂暴動起來,恐怕就不好控制了。而那些武警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一個個穩如泰山,緊盯著各自身前的犯人,目光則瞪得溜圓,絲毫不為混亂的局勢所動。

羅飛又健步如飛,直奔向禮堂東側牆上的一扇小門,那扇門並不是通往室外的,那是通往衛生間的出入口。衛生間對面則有一道兩米寬的步梯,從那步梯下去便可以直接進入地下停車場。

羅飛現在已經確信:Eumenides一定就藏身在地下室中!現在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已經被柳松的特警力量封鎖起來,Eumendies製造了這麼大的混亂,顯然是想混在人群中從禮堂大門逃脫!他必須盡快趕往地下室,協助柳松一塊將對手圍堵起來!

也就短短的十來秒鐘,羅飛已經趕到了地下室內。從樓道口衝出來的一剎那,他又突然間停下腳步,然後拔槍在手,警惕地往四周掃視著。

周圍靜悄悄的,並不見一個人影。柳松的人馬正在各個出入口布控,還沒那麼快進入地下搜索。而Eumenides更是難覓蹤跡。不過就在這靜謐的氣氛中,羅飛卻分明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壓力,那壓力籠罩著他的身體,讓他有種無法喘息的感覺。

羅飛知道那傢伙就在周圍。他雖然看不見對方,但已經嗅到了對方的氣息!而這悄無聲息的地下室,注定將他們決鬥的戰場。

羅飛端著槍,以作戰姿態不停變換著槍口搜尋的方向。同時他慢慢移步,向著不遠處的一根建築支撐柱靠過去——對手很可能也帶著槍,他這樣毫無遮蔽地暴露自己是非常危險的,他首先得找到一個合適的掩體。

當自己的背部終於貼上柱面之後,羅飛稍稍鬆了口氣,並且慶幸自己首先佔據了這個合適的地點。這根一米見方的柱子正位於停車場的某個拐角,躲在柱子後面不僅可以隱蔽自己的身體,而且還能對通往禮堂的樓道口進行全視野的監控。更妙的是,柱子旁邊恰好立著一面交通反光鏡,羅飛借助鏡面的反射還可以看到柱子背面的情形。這可算是個絕佳的伏擊點,他只要守住這裡,Eumenides就別想進入禮堂。片刻後柳松的人馬合圍過來,就可以上演一出「甕中捉鱉」的好戲了。

可惜事態的進展並不像羅飛設想的那樣樂觀。他剛剛擺好陣勢,舉槍緊盯著那個樓道口,忽然之間,整幢建築內的所有燈光全都熄滅了。地下室立時變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羅飛眉關一鎖,心知這必然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筆。他雖然帶著警用手電,但此刻若把手電打開,自己便將暴露在對手的槍口下;可是不開手電,又如何對那樓道口進行監控?如果讓Eumenides進入禮堂,往混亂撤退的人群中一扎,再想找到他就不太可能了。

形勢瞬息萬變,並沒有太多時間給羅飛細細斟酌。倉促之間,他忽然拿定了一個主意,於是便暗暗深吸一口氣,將警用手電從腰間的佩帶中掏了出來。

當羅飛從樓道衝進地下室的時候,年輕人正從二十米開外的地方向樓道口趕來。聽到羅飛的腳步聲之後,他提前隱蔽在牆體的拐角處。所以羅飛雖然感覺到對手的存在,但並沒有看到對手的身影。此後羅飛端著槍四下搜尋,年輕人則縮在牆後,不敢貿然探頭觀望,因為他深知對手的感官極為敏銳,自己一個不慎就會暴露蹤跡。

年輕人料到羅飛一定會找個合適的角落,對通往禮堂的樓道口形成伏擊的態勢。而自己則決不可在此地久留,於是他便施出了逃生計劃中的另外一項預案:切斷整幢建築內的照明電源。

年輕人早已在配電室的照明總線上安置了小型炸藥,他只需掏出遙控器輕輕一按,照明總線被炸斷,禮堂上下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而處於封閉狀態的地下室內更是全無任何光線。

年輕人自己也帶著手電,但他和羅飛一樣,並不敢在此刻將手電打開。於是這兩人便同時便成了沒有視力的「盲人」。不過年輕人所處的位置相較羅飛而言卻有著巨大的優勢。因為他是貼著牆角隱蔽,而那牆體一直連向了樓道口,這意味著只要他順著牆根慢慢摸索,便很容易找到樓道出口,向上逃往禮堂。而羅飛為了獲得良好的伏擊視野,卻隱蔽在了樓道口斜對面的柱體後,他若是想往樓道處摸索,必須經過一片毫無參照物的開闊地,在視力全失的情況下,這麼做極有可能在中途失去方向,成為一隻茫然亂扎的無頭蒼蠅。

年輕人很清楚自己的優勢所在,斷電之後,他立刻便起身貼住了牆根,靜悄悄地蟄伏前行。同時他右手往腰間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手槍。這支槍是越獄時從張海峰手中劫得的,雖然他並不願意和羅飛刀槍相見,但在這狹路相逢的時刻,他們不可避免地要成為你死我活的敵人。

年輕人一點點地向前,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同時他也側耳傾聽,手指扣在扳機上,隨時做好射擊的準備。不過他也知道這槍並不能隨便開,因為開槍時槍口的火光會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一旦射擊不中,自己便將淪為對手的靶子。

如此行了片刻,感覺樓道口已越來越近,而周圍仍無一絲異常的聲息。年輕人漸漸寬心,料想羅飛該是被困在黑暗中,不敢輕易活動。自己只需再堅持一會,等摸到樓梯之後,便可以大步向上飛奔,衝進禮堂內混入疏散的人群。

然而就在這時,對面斜角方向忽然亮起了手電的光柱,那光柱沿著樓道口來回掃動,顯然是在搜尋自己的身影。年輕人毫不遲疑,抬手就是一槍,向著那光柱始發的方向射去。只聽「砰」、「匡啷」,兩響相連,除了槍聲之外,另一聲卻似玻璃被擊碎一般。而原本射向牆角的光柱則突然折向,反而射向了與樓道口相背離的遠處。年輕人暗叫一聲「不好」,他應變奇速,立刻一個飛身,向正前方臥倒躲避。然而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就在他躍起的同時,地下室內槍聲再起。年輕人只覺得右肩處一麻,心知已然中彈。不過他也藉機看到了對方射擊時槍口的火光,於是他便就地一滾,用左手托起槍柄,右手再次扣動扳機,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發子彈。

開槍擊中Eumenides的人自然就是羅飛。當他掏出手電之後,並沒有直接往樓道附近照射,而是反方向照向了柱子旁邊的那面反光鏡。光柱經過折射之後,調轉方向又往樓道口而去。Eumenides果然上當,他對著光源來路射擊,子彈只是擊中了交通反光鏡,而他槍口迸出的火光則暴露了自己的確切位置。羅飛立刻還擊。因為子彈射出後沒聽到撞擊牆壁的悶響,羅飛心中一動,料知是命中了目標。然而對手的反應也著實迅捷,羅飛尚未撤開,對方的第二槍緊跟著響起,那子彈貼著地面而來,不偏不倚,正擊中了羅飛的右側小腿。羅飛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搖搖欲倒。他連忙就勢一個側翻,同時將警用手電遠遠扔在了一邊,以免那電光暴露了自己的最新位置。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刻,兩人你來我往,於瞬息之間開了三槍。三槍過後,地下室內又復歸平靜。唯有那支手電帶著光柱,兀自在地面上倏忽搖動著。決戰中的雙方均已負傷,他們各自潛伏在黑暗中,又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槍聲既然響起,警方的增援力量很快就會趕來。年輕人不敢久留,他咬牙站起身,將手槍交到左手,用右側傷臂探著牆壁繼續往前蟄行。在行進的過程中,他的槍口始終對準了地上的那支手電,因為他知道:羅飛要想恢復行動能力,必須先將手電撿回。所以只要將那手電盯死,自己就暫時不會受到對方的威脅。

這次剛走出沒兩步,年輕人忽然感覺身邊一空,終於摸到了樓道的入口。他心中一陣大喜,連忙探身進入通道內,抬頭再看時,已然能察覺到樓上出口處透過來的微弱亮光。他便加快了步伐,踏著樓梯徑直往上奔去。

黑暗中的羅飛忽然聽到了年輕人急促的腳步聲,知道對手已經上樓。情急之下他也顧不了許多了,一個翻滾撿起手電,然後起身便要向樓梯口追去,然而剛一邁步,右腿處便傳來一陣劇痛,幾乎要將他重新擊倒。羅飛倒吸了一口冷氣,勉強穩住身形,心中暗想:壞了,這一槍恐怕連腿骨都打斷了!

就在這時,耳麥中傳來了柳松的聲音:「羅隊,你那邊情況怎麼樣?我好像聽見了槍聲!」

羅飛來不及細說,只焦急反問:「你在哪裡呢?」

柳松道:「我們已經進入了配電機房。Eumenides留下了不少物品,但是人並不在現場。」

羅飛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命令的確是讓柳松等下搜查配電機房。而此後他和Eumenides遭遇,一直沒機會將新指令下達給自己的部下。於是他趕緊修改命令道:「Eumenides已經到禮堂上面了,你們趕快到車庫東面樓梯口。地上應該有血跡,你們如果找不到我,就順著血跡追捕!」

柳松應了句:「明白。」然後便在信號那端招呼特警隊員們撤離配電機房。羅飛知道這地下車庫不僅面積碩大,地形也盤旋複雜,柳松他們黑燈瞎火的摸過來至少還得倆三分鐘。他來不及等待了,獨自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向著樓上追去。

與羅飛相比,年輕人右肩的傷勢並不會影響到他逃亡的匆匆步伐。當他快步跑到地面上的時候,禮堂內的煙霧繚繞,人們正亂糟糟地向著出口處撤離。因為有不少執行任務的警察都打起了手電,而屋外也有月光透進來,禮堂內依稀還有點能見度。年輕人把槍藏回腰間,一側身閃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知道羅飛很快就會追上來,而地上的血跡會暴露自己的行蹤,所以他邊走邊脫下外套,將厚厚的冬衣揉成一團緊按在傷口上,盡力減緩血液流出的速度。

爆炸、火情已經隨後從地下室裡傳來的槍聲早已摧毀了人們的神經,與會市民們一個個驚慌失措,爭先恐後地向著禮堂大門口擠去。門口的警衛早就被人群衝散——即便他們有能力堅守崗位,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去核查那些逃難者的真實身份。

年輕人跟隨者人群向前移動,他把臉埋在那團冬衣裡,看起來似在過濾嗆人的煙霧,實際上卻是要遮擋住自己的容顏。

年輕人如此走了片刻,正要尋機往人叢深處鑽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一把拽住了的衣領,而那人用的力道絕非尋常的推拉擁擠,而是明顯要將對方的身體拉轉過來。

年輕人心中一驚,在這樣的險境中根本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抬起左臂反手一抓,將那人的手腕死死扼住,然後他躬腰反轉,一個大甩臂閃躲到那人身後,右臂則同時跟上,橫箍住來者的脖子。這一招得手之後,他的下一個動作應該是臂彎一擰,那人便會頸椎受創,輕者昏迷,重者身亡。在這個混亂的現場,其他人並不會注意這個突如其來的插曲。他大可繼續前行,踏上不遠處的自由之路。

然而年輕人的動作卻驀然停住了——不僅是動作,他的整個思維,乃至是呼吸都在這個瞬間徹底停頓。因為他看到了被自己反抱在懷中的那個人,正是這一瞥讓他在瞬間失卻了魂魄。

那是一個女孩,她努力向側後方歪著腦袋,和年輕人瞪眼對視著。她的面容是如此的美麗,尤其是那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漆黑如浩瀚的夜空,純淨如透明的泉水,當那眼光微微閃動的時候,幾乎能演奏出這世上最動聽的樂曲。

年輕人還是第一次與復明後的女孩如此對視,對方的目光輕易刺穿了他的心肺,讓他沉淪於一種萬劫不復的痛苦深淵。他的身體被烈焰灼燒著,而靈魂卻已被寒冰徹底凍結。

一雙世上最美麗的眼睛,但那目光中卻凝固著刻骨的仇恨!

年輕人知道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或者準確的說,是自己體內的某一個靈魂。他們此刻不是心心相印的知己,而是誓不兩立的仇人。

年輕人茫然不知能做些什麼。他用顫抖的手臂繼續箍住女孩的脖頸,不敢讓對方發出聲音。但此刻令他最為恐懼的,並不是那女孩會呼救,會揭穿他的身份,他只是不敢去承受那女孩面對自己時的另外一種聲音。

女孩的左手被年輕人別在身後,盲人的特有靈敏觸覺讓她感覺到對方的中指缺少了一枚指節。她由此更加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她用右手扳扯著箍住自己頸部的手臂,竭力想要掙脫開來。但她的氣力與對方實在相差太大,即便年輕人的右肩遭受了重創,女孩還是無法撼動他分毫。

周圍忙著逃難的人匆忙掠過。在這黑暗而又混亂的環境中,沒有注意到正在他們身邊發生的這特別的一幕。而那只名叫「牛牛」的導盲犬隻是傻傻地站在一邊,竟也沒有要撲上來幫助主人的意思。

女孩有些絕望了,她開始後悔自己的冒失行為。在發現那個人之後,她本該大聲呼喊,或者先通知警察的。可她心急了,她只想立刻將對方抓住,卻完全沒考慮自己是不是有這樣的實力。現在對方要想殺死自己滅口,簡直是易如反掌。

情急之間,女孩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把右手伸向了自己的外衣兜,握住了明明帶來的那支髮簪。然後她便舉起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狠狠地向那年輕人刺去。

後者仍處於半恍惚的狀態,對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毫無防備。那根髮簪結結實實地紮在了他的頸部,他先是感覺一痛,隨即又用一種麻痺感順著血液的傳播向週身擴散。這感覺來得極快,只兩三秒鐘的時間,他的力氣便像被抽光了似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來。

女孩重獲自由,她慌亂地退出兩步,眼看著那年輕人倒在自己面前。片刻後,她才猛醒般大喊:「來人哪,救命……」

慌亂逃生的人們並不知這邊發生了什麼,現場黑乎乎的也看不分明。女孩的這兩聲喊叫非但沒能召來救兵,周圍的一些人反而驚恐地逃避開去。直到一道手電光柱照射過來,才稍稍驅散了女孩心頭的恐懼。

一個身影跟在手電光後面,瘸著右腿漸漸走近。他先是看到了女孩,然後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年輕人。而女孩這時也認出來人正是刑警隊長羅飛,她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了,淚水奪眶而出。

「他就是那個兇手,他就是那個兇手。」女孩指著躺倒的男子哭喊道。

羅飛的臉上寫滿詫異,他半蹲到年輕人身邊,用手電查看著對方的傷勢。很開他便發現了那根髮簪,明白這才是真正致命的所在。羅飛立刻問女孩:「這是你的簪子?」

女孩先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並且答非所問地告訴羅飛:「這簪子裡有毒!」

羅飛吃了一驚,再看年輕人的頸部傷口,果然是烏黑烏黑的極不正常。而後者此刻已氣若游絲,他從那女孩身上轉過目光,看向羅飛,然後又吃力地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

羅飛伸手和年輕人相握。後者長舒了一口氣,他長久地看著羅飛,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始終不能開口。

羅飛知道對方為什麼無法開口——年輕人不能讓那女孩聽出自己的聲音,那是他珍藏在心中的最後的秘密。

片刻後,羅飛的手心用力一握,同時他認真地說了三個字:「我明白。」

年輕人欣慰地笑了。能在這個時刻聽到自己的對手說出這三個字來,他感到無比的欣慰。

他究竟想說什麼?羅飛又明白了什麼?這些反倒並不重要了。

年輕人的氣力將盡,他的眼皮漸漸耷拉下來,不過在闔上前的一刻,他又再次勉力睜眼,最後看向了不遠處的女孩。

女孩的目光與年輕人對上,她往後躲了半步,神色既恐懼又憤怒。年輕人便無力地將目光收回,這次他再次闔上眼皮的時候,終究不能再睜開了。

羅飛仍然緊握著年輕人的手,他的喉口有種酸澀的感覺,心胸間也沉甸甸地似壓著塊大石頭。他追捕了半生的對手,此刻終於徹底倒在了自己面前,可他卻不能感受到半分的喜悅。

良久之後,羅飛才想起要問鄭佳:「你是怎麼遇上他的?」

「全靠牛牛。」鄭佳指著腳下的那只導盲犬說道,「這幾個月來我一直給它做特別訓練,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場。」

「特別訓練?」羅飛顯得不太明白。

鄭佳便進一步解釋說:「我托人找來了他在監獄裡留下的衣物,然後對牛牛進行了嗅聞訓練。今天聽說他也會來,我就把牛牛帶過來了。牛牛果然在人群中把他找了出來。」

羅飛點點頭,心中了然:原來是Eumenides混入人群的時候,被牛牛聞到了熟悉的氣味。牛牛順著氣味尋找,便指引鄭佳發現了年輕人的蹤跡。這一切冥冥因果,竟真的似有天意一般。

鄭佳這時也蹲下身來,她抱著那只導盲犬,有些嗔怪地說道:「牛牛啊牛牛,剛才那個壞人呢欺負我,你怎麼沒有幫我呢?」

牛牛「嗚嗚」低叫了兩聲,也不知聽懂了沒有。片刻後它掙脫女孩的懷抱,來到了那年輕人的身體旁,它用前爪搭住年輕人的心口,鼻子在對方的臉上嗅聞著,眼睛裡流露出的卻是戀戀不捨的溫情。

那狗和年輕人早已熟悉,它甚至會把對方當成自己的半個主人,可它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人為何會躺在了這裡……
《死亡通知單之離別曲: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