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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KATSUTOXIN
  我有一隻用籐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幾乎每個中學生都用它,後來,由於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灑豪邁,又嫌這種箱子多少有點娘娘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隻小籐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一定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籐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KA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確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誇張點說,在全校,也略有名氣,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極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隻手掌大的癩蝦蟆,灰白色,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醜惡之極。這種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紅又腫,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體壯健之極,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學校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氣的同學聚在他的周圍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幾個好朋友,明裡暗裡,也起過許多次衝突,互相不語。這時我一看他挾住了痢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隻籐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靜,是一個極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憐愛,而大塊竟想把那麼醜惡又有毒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誇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一些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頭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極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觸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麼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訴我:「由他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已揭開了籐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驚怖莫名--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隻極大的蠍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蠍子足有七八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隻小蟲,可是那氣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起一樣,尾鉤高翹,形狀兇惡之至!
  大塊終於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後退,撞倒了幾個人和一張課桌,他手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蠍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力躍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子,變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極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在那只可怕之極的蠍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蠍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坐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只聽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氣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驚人的本領!
  大塊總算機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什麼,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教室,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靜的語氣道:「我家裡窮,從小就養些蜈蚣蠍子,賣給藥材鋪,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蟲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從小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擾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於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聽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萬願,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氣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有臉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的目光,這才聽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籐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彿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什麼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後,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什麼意思,和我應該怎麼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什麼,我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片段。老師在說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幾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侵略時期,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極,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後躲藏了起來的壞人,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種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然裝病離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種所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臨死之前,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種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行為,應該傚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後,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裡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住了呼吸,直到忍無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一手高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衝去,半句話也不必說,只消在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少年衛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