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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城之中,怎麼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個日軍騎兵大隊衝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鋪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產工具集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擄,被日軍用馬刀砍了個身首異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離了縣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麼多鐵匠去是幹甚麼。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後,中了埋伏,幾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後,才在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種在戰爭中慘遭屠殺,胡亂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萬人塚」,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虐的地方發現,展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進行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後,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侄來到,才成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鋪,開始營業,鐵蛋也進了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於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後,功課很吃力,但是他極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驗,豐富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願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闊的胸膛拍打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氣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鋪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到了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摀住了我的口,這一下,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紅色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並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幾晚了。」
  我吃了一驚:「你每晚在樹上等?為什麼?」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髮,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於沒得到喜鵲蛋,也悶悶不樂,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情萬願,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後,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這種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準時來到,進行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著祝香香,午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太陽下山之後,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什麼樣的責罰,總不至於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我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地走來,來到鐵匠鋪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後的窗子下,聽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裡裝死,這才逃出生天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幾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藥也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幹什麼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倖存者,在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裡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備,所以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驚呼,緊接著,是兩下驚心動魄的骨折聲,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聽就聽出,那是頸骨折斷的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網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沉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聽,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看到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無比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後,只有兩個兵漏網,又搜不出鑰匙來,所以肯定是這兩個漏網人帶走了,過了那麼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唯一的生還者,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什麼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謀長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名赫赫的將軍!」
  若干年後,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什麼,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什麼,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麼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幾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不能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什麼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是禍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
《少年衛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