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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三姓桃源
  我師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沒有,自從拜師學藝開始,每天午夜時分,我都會到這裡來,接受嚴酷得殘忍的武術訓練方法--很多時日之後想起來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沒有被「折磨」死,反倒練成了一身好本領。莫非人一定要經過這種痛苦的階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覺,在被雕琢之時,也怕絕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嗎?)
  (玉是沒有感覺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覺的,其實很應該多問問人的感覺如何。)
  (忽然來的感慨,還是由那個倏和忽替渾沌開竅,卻把渾沌開死了而來的--和整個故事無關,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後,好好想想。)
  師父屋子中的一切陳設,全是竹子製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簡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麼原因,這時,和香媽、況英豪、祝香香一起走進來,再見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傢俬,自然明白何以它們如此粗陋,不論是桌是椅是架子是臥榻,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吱吱」響,像凳子,若是坐下去,發出的聲響,簡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師父自然就是為了要聽竹子發出這種痛苦的聲音!
  他對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壓在身下,聽他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雖然那時我還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師父的心理狀態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這時,我們都只知道極少的事實,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媽的師兄,而香媽嫁了一個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會編故事,就這一點點材料,也就可以編出一個故事來了。可是編出來的故事,怎麼也比不上自香媽口中說出來的那麼離奇。
  進了屋子之後,香媽伸手按在一張竹製的桌子上,那桌子這時發出了「吱吱」聲響。況英豪想坐下去,竹椅發出的聲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來。神情訝異莫名。
  我向他解釋:「因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聽竹子發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著下唇:「媽,為什麼要進這屋子來?有什麼說話,在外面說不好嗎?」
  香媽略等了一會才回答:「好,你們先出去,我隨後就來!」
  自從和祝香香同學以來,我見過她的許多神態,或是嬌柔、或是嫵媚、或是輕嗔薄怒、或是笑靨如花,都各具美態,叫人看了還想看,而在看了還看之後,還會隨時都回想。
  可是這時,祝香香的神情,卻實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臉鐵青,雖然是板著臉,可是眉宇之間,又有一種極度的厭惡。她母親的話才一說完,自然是由於她心情極惡劣的緣故,竟然連禮貌也不顧,一甩手,轉身就衝出了屋子去。
  況英豪自然立時跟了出去,我猶豫了一下,望向香媽,香媽的神態十分疲倦,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也離開。
  本來,我還想說些什麼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徹底也沒有--她要單獨一個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邊,她只想一個人獨處!
  所以,我沒有說什麼,倒退著出了屋子,才轉身。
  祝香香離開了屋子之後,一口氣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色仍是陰沉無比,況英豪在一旁,沒做手腳處,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來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沒有法子。於是,祝香香站著不動,只是大口吸氣,大口呼氣。我則緩緩踱步,況英豪圍著祝香香,團團亂轉。
  足足過了半小時之久,才看到香媽走了出來,她出來之後,動作很緩慢,小心地關上了院子的門,神情竟大是依依不捨,又面對著門站了一會,才轉過身來,彷彿只有她一個人那樣,踽踽而行,到了一個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來,不言不語。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親,母女兩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自然而然,輕輕握住了手。
  她們兩人顯然都在精神上有極大的困擾,但是兩人在一起默然不語,還是十分溫馨,看了令人感動。
  三個少年都在等香媽講話,準備聽一個恩怨交纏,愛恨交織的故事。可是過了好一會,香媽一開口,說了一句話,卻是我們再地想不到的。
  這句話,不論多少年之後,我都可以清楚記得,記得香媽說這話時的神情、環境,以及我們聽了之後,感到錯愕的反應,歷歷在目。
  香媽說的那句話是:「你們都讀過《桃花源記》?」
  是不是毫沒來由?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有一本書,現在已不流行了,這本書叫《古文觀止》,意思是歎為觀止的古文彙編,清康熙年間兩位姓吳的學者所編,收各種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錦繡,字字珠璣,超過三百年,是求學者的心讀書,有幾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記》,只怕會一直流傳下去,誰不知道「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我們三人,當時除了點頭之外,都沒有出聲。
  香媽長歎一聲:「像《桃花源記》中記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淵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個桃花源記式的故事。
  這一類故事,不止《桃花源記》,許多小說都以這種形式的故事為基礎。
  香媽在繼續著:「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亂,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為天王,坐上了龍椅,本來是滿清氣數已完的好時機,只惜天國的將領不和,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她在說著這段歷史的時候,語調十分感歎,而且對於太平天國的稱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軍,都叫他們「長毛」,自然沒有敬意。
《少年衛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