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部 一個流藍色血的男人
  到日本去旅行,大多數人的目的地是東京,而且是東京的銀座。但是我卻不,我的目的地是北海道,我是準備到北海道去滑雪和賞雪的。世界上有三個賞雪的最好地方:中國的長白山,日本的北海道,和歐洲的阿爾卑斯山區。
  我在北海道最大的滑雪場敖近的一家小旅店中,租了一個套房。我的行蹤十分秘密,根本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麼人,這間小旅店,在外面看來,十分殘舊,不是「老日本」,是絕不會在這裡下榻的,但這裡卻有著絕對靜謐的好處,包你不會碰到張牙舞爪,一面孔到東方來獵奇的西方遊客。
  店主籐夫人,是上了年紀的一個老婦人,她的出身沒有人知道,但是她的談吐卻使人相信她是出生於高尚社會的。對於年輕而單身的住客,她照顧得特別妥善,使你有自己的家便在這高聳的雪山腳下之感。
  一連幾天,我不斷地滑著雪,有時,我甚至故意在積雪上滾下來,放鬆自己的肌肉,本來已是十分急速,如果有人去拉她的話,一定會連那人一起帶著滾下去的。而從那樣的山坡上滾下去,只摔斷一條腿,已算得是上上大吉的事了。
  在那剎間,我只呆了一呆,便立即點動雪杖,打橫滑了過去。
  那女孩子不斷地驚叫著,但是她的叫聲,卻時斷時續,聲音隱沒的時候,是因為她在滾動之際,有時臉向下,口埋在雪中,發不出聲來之故。
  我打橫滑出,恰好迎上了她向下滾來的勢子。
  而我是早已看到了那裡長著一棵小松樹,所以才向那裡滑出的,我一到,便伸左手抓了那棵小松樹,同時,右手伸出了雪杖,大叫道:「抓住它!」
  那女孩子恰好在這時候滾了下來,她雙手一齊伸出,若是差上一點的話,那我也無能為力了,幸而她剛好能抓住我雪杖上的小輪,下滾的勢子立即止住,那棵小松,彎了下來,發出「格格」之聲,還好沒有斷。
  我鬆了一口氣,用力一拉,將那女孩子拉了上來。或者是她的膚色本來就潔白無倫,也或則是她受的驚恐過了度,她的面色,白得和地上的雪,和她身上的白羊毛衫一樣。這時,有很多人紛紛從四面八方聚過來,有一個中年人,一面過來,一面叫著道:「芳子!芳子!你怎麼啦?」
  那人到了我們的面前,那女孩子……她的名字當然是叫芳子了……已站了起來,我向那人看去,心中不禁奇怪起來。
  來的那個人,在這個地區,甚至整個日本,都可以說有人認識他的。他是日本最具經驗,最有名的滑雪教練,我不止一次地在體育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了。而我立即也悟到,我救的那女孩子芳子,一定便是日本報紙上稱之為最有前途的女滑雪選手草田芳子了。
  草田芳子的滑雪技術,毫無疑問地在我之上,但是她卻會從高處滾下來,由我救了她,唉,這當真可以說是怪事了。我正在想,已經聽到芳子道:「幸虧這位先生拉住了我一把!」
  那教練則粗魯地道:「快點走,這件事,不能給新聞記者知道,更不能給記者拍到現場的照片。」芳子提起了滑雪板,回過頭來,由於她也和其他人一樣,戴著黑眼鏡,所以我也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樣蒼白了。她問我:「先生,你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
  我拉住了她,是絕對沒有存著要她感恩圖報的心理的,我自然不會將真姓名告訴她的,我想起了我下榻的客店店主的姓,又想起我這是第三次到北海道來,便順口道:「我叫籐三郎。」
  芳子道:「你住在……」可是,她這一句話沒有問完,便已經被她的教練拉了開去。
  她的教練當然是為了她好,因為一個「最有希望的滑雪女選手」,忽然自山坡上跌了下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笑話。
  我也並不多耽擱,依照原來的計劃,順利地滑到了山腳下。然後,提著滑雪板,向前慢慢地走去,我心中對那件事,仍然覺得很奇怪,認為芳子不應跌下來的。但我只不過奇怪了一下而已,並沒有去多想它。不一會,我便回到小客店中。
  天色很快就黑了下來。我約了鄰室的一位日本住客和我下圍棋。那位日本住客,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日本外科醫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了,棋道當然遠遠在我之上,正當我絞盡腦汁,想力求不要輸得太甚的時候,只聽得店主籐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道:「籐三郎?沒有這個人,我倒是姓籐的,芳子小姐,請你到別家人家去問問吧。」
  接著,便是芳子的聲音。
  祗聽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我都問過了,沒有。他年紀很輕,穿一件淺藍色的滑雪衣,身體很結實,右手上,帶著一隻很大的紫水晶戒指……」
  芳子講到這裡,我便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
  這時候,我當然不是穿著一件「淺藍色的滑雪衣」,而是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和服了。但是我的手上,卻仍然戴著那只戒指。
  而就在我一縮手之際,那位老醫生卻一伸手,將我的手按住,同時,以十分嚴厲的目光望著我。我起先還不知道他這樣望著我是什麼意思,當然我立即明白了,因為他「哼」地一聲道:「小伙子,想欺騙少女麼?」
  他將我當作是負情漢,而芳子當作是尋找失蹤了的情人的可憐人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才笑了兩聲,便聽得芳子又驚又喜的聲音道:「是他,就是他!」
  籐夫人還在解釋,道:「他是一個從中國來的遊客,芳子小姐,你不要弄錯了。」
  然而籐夫人的話還未曾講完,芳子幾乎衝進了我的房間中來,她滿面笑容地望著我,向我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道:「籐先生,請原諒我。」
  那位老醫生眨著眼睛,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顯然知道自己剛才的判斷是錯了。
  事情已到了這地步,我自然也不得不站起來,告訴她,籐三郎並不是我的真名字,只不過因為不想她報答我而杜撰的。芳子始終保持著微笑,有禮貌地聽著我的話。
  我一面說,一面仔細打量草田芳子,她本人比畫報上、報紙上刊載的她的像片更動人,那是由於對著她本人,就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那種親切的感覺,是由於她美麗的臉型、和靄的笑容,而柔順的態度所組成的,使人感覺到說不出來的舒服。
  她穿著一件厚海虎絨的大衣,更顯得她身形的嬌小,而由於進來得匆忙,她連大衣也未及除下來。
  老醫生以圍棋子在棋盤上「拍拍」地敲著,道:「究竟怎麼一回事?」
  芳子笑著,將日間發生的事,向他說了一遍,然後,她忽然道:「我想我不適宜於再作滑雪運動了。」
  我奇怪道:「在雪坡上摔交,是人人都可能發生的事,何必因之而放棄你最喜愛的運動呢?」芳子脫了大衣,坐了下來,撥旺了火盤,緩緩地道:「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我在積雪之中.眼前會生出幻象來,使我心中吃驚,因而跌了下來的。」
  我早就懷疑過草田芳子摔下來的原因,這時聽了她的話,心中的一點疑問,又被勾了起來,道:「芳子小姐,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草田芳子道:「我看到了一個男子……」她才講到這裡,老醫生和籐夫人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連我也不禁失笑,因為芳子的話,的確是太可笑了,看到了一個男子,這怎叫是「幻象」呢?
  芳子的臉紅了起來,她道:「不要笑我,各位,我看到一個男子,他的手背,在樹枝上擦傷了,他就靠著樹在抹血……他的血……他的血……」
  芳子講到這裡,面色又蒼白起來,我連忙問道:「他的血怎樣?」
  芳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一定是眼花,他的血,竟是藍色的!」
《藍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