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棄人生尋找自我(2)

  兩個站著的人,在互望了一眼之後,其中一個歎了一聲:「當你們留下那兩具推進器在洞中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我聽得他們這樣問我,陡地想起那洞中的情形來,心中動了一動,道:「我們一直游進去,順著一條很窄的石縫,直到盡頭。」
  那人又道:「你自然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現象。」
  我道:「是的,我看到很多大氣泡,自石縫中擠出來,一直擠出洞去!」
  我在講了那兩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那不算甚麼奇怪,比起我現在看到兩對一模一樣的人來,簡直不算甚麼!」
  那兩人又互望了一眼:「到了那窄縫的盡頭之後,沒有再進去?」
  我實在有點光火,大聲道:「那裡面根本沒有別的通路,你叫我怎麼進去?」那兩個人笑了起來,道:「別生氣,我們的意思是,你沒有窮追究竟,這是對雙方面有利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好麼?」
  我厲聲道:「不行!」
  那兩個人攤著手,其中一個道:「你主要的目的,是想找回那位萬先生來,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他還在『快樂號』上。」
  我冷笑道:「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我也知道,我看到過他,不論他躲得多麼好,我會找他出來的。」
  那人搖頭,道:「不,你找不到他,因為他完全變了,變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我有點不明白那人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是我卻認定了他是在狡辯。是以我立時又道:「而且,我不單要找出萬良生,也要知道你們是甚麼人?」
  那兩人的神情,很有點惱怒,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看到那種發怒的神情,而事實上,他們的惱怒也是很輕微的。
  他們中的一個道:「你們最叫人不明白的一點,是根本不讓人一個人,有自願選擇他自己喜歡的生活,而用許多名詞,例如社會、道德等等,去強迫一個人做他不願做的事,過他不願過的日子!」
  我呆了一呆,因為那人在忽然之間,對我說起一個很大的大問題來了。這傢伙提出來的問題,是人類所無法解決的一個死結。
  我完全明白這傢伙的意思,他話中的「你們的社會、道德等名詞」,是指人類社會中的「社會習俗」、「人為法律」而言的。在「習俗」和「法律」之下,人還剩下多少自由,當真是值得懷疑的事。
  然而,人類又豈能不要法律、不要習俗?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因為,我感到,他們兩人,對於「法律」和「習俗」的約束,感到如此自然而然的反感。
  如果他們是地球人,那麼,自出生以來,就一直受到「習俗」和「法律」的影響,就算對之有反感,也決不可能如此徹底,如此自然。
  那麼,他們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人類!
  我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也像是感到自己講錯了甚麼似地望著我。
  過了好半晌,我才選擇了一個最好的問題來問他們,我這樣問,等於是肯定他們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了!
  我不問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我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們那裡是怎麼樣的呢?」
  那兩個人其中一個緩緩地道:「每一個人,是他自己,完全不受別人的影響,自己就是自己。」
  我緩緩地道:「沒有法律?」
  那人道:「如果說法律是防止一些人,侵犯另一些人的話,那麼,在一個自己完全是自己,根本和別人無關的地方,法律又有甚麼用?」
  我還沒有出聲,另一個人又道:「而且,所謂法律,保護了一些人利益,是群體社會中的產物,在一個根本沒有社會組織的地方,怎會產生法律!」
  我腦中十分紊亂:「我不明白,除非你們不是生物,不然,怎可能每一個個體就是一個個體,不和其它任何個體發生關係!」
  那兩個人笑了起來:「當然可以的,事實上,地球上也有很多生物是那樣的!」
  我大聲道:「絕對沒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海洋中的大多數貝類生物,就是每一個個體生存的,根本不和其它個體發生關係,從生到死,自己就是自己,沒有社會,沒有法律,沒有任何約束!」
  我冷笑了幾聲:「你引用了低等動物,來證明你的理論!」
  那人溫和地笑了起來:「動物是無所謂高等和低等的,朋友,生命是平等的,你是人,是生命,貝類生物也是生命。而且,我們觀察的結果,證明貝類的生活,遠比人的生命自在、輕鬆,我們更有一個極其具體的證據,可以證明……」
  那人講到這裡,另一個人突然阻止他,道:「夠了,我們答應過萬先生的。」
  那人卻搖著頭道:「不要緊,這位先生,也是一位明白道理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硬去做違反萬先生自己意願的事情。」
  我揮著手:「你們在說甚麼,最好說明白一點,萬先生能幫你們證明甚麼?」
  那人道:「那天晚上,在那個荒島上,我們遇到了萬先生,他一個人,很寂寞地坐在沙灘上,望著海水,我們當然談了起來……」
  那人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和萬先生交談的內容,和我們剛才所講的差不多。」
  我道:「那又怎樣?」
  那人道:「萬先生很同意我們的見解,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幾乎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樣!」
  我略呆了一呆,萬良生是甚麼人,我在一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介紹過了,所以這時,我也很難想得出,像萬良生這樣的人,會缺少了甚麼。
  我道:「他少了甚麼?」
  那兩個人異口同聲,道:「他沒有自己!」
  我又呆了一呆,這句話,的確是不容易理解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如何反應。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又道:「其實,不但他沒有自己,你們每一個人,都沒有自己,你,有你自己麼!」
  我瞪視著他們兩人,仍然答不出來。
  我有自己麼?
  我自己是怎麼樣的?我發現,我連自己是怎樣的也不知道!
  那人輕輕拍著我的肩頭:「別難過,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你們每一個人,和其它許多人,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沒有一種關係是可以缺少的,你們就生活在這種關係之中,在這許許多多、千絲萬縷的群體關係之中,自己消失了,你不但沒有自己,甚至不知道甚麼是自己!」
  我感到很狼狽,我感到那兩個人的話,像是一個圈套,而我已經鑽進了他們這個圈套之中,很難出來了,我思緒在竭力掙扎著,仍然亂成一團,最後,我只好道:「那和萬良生有甚麼關係?」
《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