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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到肩頭上的疼痛,越來越甚,我的手雖然已緊緊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腕,但是我卻無力將之移開,我全身的力道,不知去了何處。
  我的頭頸,在那剎間,也變得僵硬了,總算我還能在頭頸徹底僵硬之時,轉過頭去,打量那老者。然而我在那樣的情形之下,轉過了頭去,實在比不轉過頭去更糟!
  我一轉過頭去之後,便再度和那老者正面相對,我又一次地感到,那老者沒有呼吸!
  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那麼,那當然是一個死人!但是這個「死人」,卻從板床上站了起來,他竟然會行動,那麼,他是甚麼,他是殭屍,我被殭屍抓住了肩頭!
  我實在沒有法子不大力呻吟,我經歷過不知多少怪異的事情,但是被殭屍抓住了肩頭,那卻是不但未曾經歷過,而且連想也未曾想到過的事!
  人的想像力不論多麼豐富,但是都脫不了生命的範疇,人死了,也就甚麼都沒有了。可是如今,一個死人,卻抓住了我的肩頭,這是超乎生命範疇以外的事,這種事給我的恐懼感覺,難以形容,我除了張大口,發出可怕的呻吟聲之外,根本沒有法子做別的事,我甚至混亂到了以為我一定死在殭屍的手中了!
  那一段時間……自我發現了那老者沒有呼吸,沒有脈搏開始……大約只有半分鐘,但是那半分鐘的時間,在我的感覺上,卻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
  突然之間,我聽得鄭保雲發出了一聲怪叫,我還不及定過神,向他看去間,他已然向前直衡了過來,重重地撞在我的身上。
  那一撞,令我的身子,向後疾倒了下去,也令得我昏亂的神智,突然清醒,我在地上,一個翻身,用力一扯那老者的手腕。只聽得「嗤」地一聲響,令得那老者的手,離開了我的肩頭。
  但是,那老者的五指是握得如此之緊,是以當他的手離開我的肩頭之際,將我的肩頭上的衣服,抓下了一大片來。我的肩頭上,仍然十分疼痛,但是我總算已擺脫了他,我手在地上一按,一個打挺,跳了起來,來到了搖搖欲墜的鄭保雲身邊。
  我們兩人靠在一起站著,剎那之間,也不知道是他扶住了我,還是我扶住了他。
  我向前看去,只見那老者也跌倒在艙板上,他的上身筆挺,雙腿也很直,正在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姿勢,晃晃悠悠地站立起來。
  我比鄭保雲早恢復鎮定些,一看到老者又站了起來,我連忙拉著鄭保雲,奪門而出,「砰」地一聲,將底艙的門關上。
  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靠著梯子,喘著氣,我們又聽到被關上了門的底艙之中,發出幾下「砰砰」的聲響,接著,便又靜了下來。
  而鄭保雲的鎮靜也恢復了,他望著我苦笑,我也報以苦笑,然後他道:「你相信我的話了?」
  他的話,在剛才,我在底艙之中,已確毫無保留地相信。可是此際,我在極度的驚愕和恐懼之中清醒了過來,我究竟是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而科學告訴我們,生命結束,人也就完了,絕沒有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可以和有生命的人一樣行動的!
  雖然剛才的一切,全是我親身經歷的,但是我這時卻仍不免對之發生懷疑,所以,我並沒有回答鄭保雲的話,只是望著那扇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我還要再對他作詳細的檢查!」
  鄭保雲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你還不相信他是一個死人?」
  「是的,我相信。」我回答著:「但是,請問,一個沒有生命的人,為甚麼會活動?」
  鄭保雲苦笑著,道:「這個問題,我已然問了自己千百遍了,我答不上來,而我更進一步地問自己,生命是甚麼?生命來無影,去無蹤,看不見,摸不到,它究竟是甚麼?為甚麼有它的時候,一個人就是活人,而同樣是一個人,如果作最科學的解剖,可以發現其實甚麼也沒有少,只不過少了根本看不到的生命,他就變成了死人?」
  我的腦中本來就夠亂的了,給鄭保雲一問,更加亂了許多,我不斷地搖著頭:「你問的是一個十分玄的問題,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不妨慢慢來研究,可是如今,如今……我們先得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一個死人!」
  「當然他是死人,他死亡的時候,有第一流的醫生簽署的死亡證!」鄭保雲回答著。
  「第一流醫生也可能犯錯誤的。」我望著他。
  「是的,或者第一流的醫生也會犯錯誤,可是,他曾被埋在地下,三年之久,三年!」
  我道:「土地有可能透空氣,棺木……」
  我的話還未曾講完,鄭保雲已然道:「那只不過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而且就算可能,難道一個人可以三年不吃食物麼?而事實上,這三年之中,他根本接觸不到空氣的。」
  「為甚麼?」我對鄭保雲如此之肯定,也不無疑惑:「為甚麼你說得如此肯定。」
  鄭保雲停了片刻:「這是我父親的主意,他的遺囑說,他不能避免死亡,那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他卻要在死亡之後,使他的身體不腐爛,他要我無論如何替他做到這一點。」
  我揚了揚眉,仍然不明白:「那又怎樣?」
  「所以,他的棺材是特鑄的,是不銹鋼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沒有甚麼稀奇,以你們的財力而論,就算是金棺材、銀棺材,也沒有甚麼!」
  「是的,我還沒有說完,我說那副棺材的奇特之處,是當他的遺體放進了棺材之後,經過特殊的手續,將裡面的空氣,完全抽了出來。」鄭保雲頓了一頓:「屍體一直是在真空狀態之中!」
  我呆了片刻,這樣的埋葬法,聞所未聞,也只有財力雄厚的鄭家才想得出來。
  這時我知道了鄭保雲的父親,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殮葬的,但是仍然未曾解決我心中的疑問,而我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多得我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我瞪著眼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最後還是我先問他:「那麼,這一切,又是怎樣發生的呢?」
  我一面說著,一面向底艙下面,指了一指。
《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