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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預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無可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聽了之後,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覺,已經流下淚來,子淵伸手在我臉上抹著:「別傻了,不會有事的!」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提著馬燈,自那個缺口處,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說,神情愈是緊張:「我連忙踏前一步,從缺口處向下張望。白天我已經看過那缺口,可是因為下面黑,看不很真,這時,子淵提著馬燈,我看到他的,你當然知道!」我看到他這種樣子,好像馬上會找到大批金元寶一樣,就沒好氣地回答他道:『當然知道,是當長毛的!』」
  林太太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神情很難過:「平時,如果我這樣說,子淵一定很生氣,可是那時,他實在太興奮了,竟然連聲道:『是!當長毛!』接著,他又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太平軍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銀珠寶?』唉,衛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凡是略為知道一點太平天國歷史的人都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長毛搜掠財寶的本領不少,不比李自成、張獻忠差。而且太平軍肆虐之處,正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淵接著道:『這屋子有一個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裡面一定會藏著……』他那時,甚至興奮得講不下去,只是連連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麼,他究竟在地窖裡……」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斷了她的敘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個請她講下去的手勢。
  林老太太道:「當時,他叫我不要張聲,到晚上,他會到地窖中去發掘。我本來只覺得事情很滑稽。可是當天,在太陽下山之後,子淵就開始不安,團團亂轉。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有這種情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他才好!」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天才黑,他就點著了一盞馬燈,向我望來,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進那個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如果我們進入那個地窖,一定會有極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這種感覺,極其強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發抖!子淵看到我這樣情形,忙道:『你怎麼啦?』我趁機道:『子淵,別進去,別進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處封起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停了停,才又道:「子淵一聽,立時笑了起來。唉,多少年來,他那種笑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林老太太現出極難過的神情來。林子淵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林子淵到炭幫總部之行,一定和他進入地窖有關,結果,是林子淵葬身炭窖,屍骨無存,這自然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局,林老太太這時心情巳經落了地,而面向前走著,牆中間的夾心,一直延續到地底下,成為一條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燈光在閃動,我忙對著缺口叫道:『子淵,我看不見你了!』他的聲音傳了上來:『這裡有一扇門!』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門聲。不如道為了什麼,我聽到這樣的撞門聲,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
  林老太太說著,向我望來。我不禁苦笑。她是當事人,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怎麼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就聽到一下大聲響,和子淵的歡呼聲:『門撞開來了!』我忙道:『門裡有什麼?』我連問三四聲,子淵卻沒有回答我……」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忍不住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臨下去之前,講到怕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林老太太道:「我急起來,正想大聲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燈光、人影,接著,子淵就出來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鐵箱子,一手提著馬燈,神情興奮得難以形容,他一面走出來,一面抬頭向上,叫道:『果然有東西!你看,有一隻小鐵箱!』他來到了缺口下面,由於他兩隻手都拿看東西,很難攀上來,所以,他先將那隻鐵箱拋上來給我。」
  「那隻鐵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腳,他連拋了幾次,我才接住。鐵箱在手裡,也不是太重,我才後退一步,子淵就迅速爬了上來。」
  「他一爬上來,就喘著氣:『裡面是一間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這隻小箱子放在中間,這下子,我們一定發財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輕,不像是有金子銀子!』子淵罵我道:『傻瓜,比金子銀子值錢的東西有的是!』他一面說,一面接過了箱子來,自己拿著,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時,伯駿哭了起來,我進房去抱伯駿,子淵也跟了進來。」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鎖。箱子雖然有鎖,可是並不很結實,一到房間,我抱起了伯駿,他將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巳將箱子的鎖扭了下來,當時,我們都極其興奮,子淵望著我:『閉上眼睛,小心叫箱子裡的珍寶弄花了眼!』我道:『快打開箱子來看看!』子淵吸了一口氣,將鐵箱蓋打了開來。箱蓋一打開,我們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並沒有打斷林老太太的敘述,她講到這裡,自己停了下來。但是,只停了極短的時間,她立時又道:「鐵箱子裡,只有一疊紙,裁得很整齊,用線釘著,像是一本賬簿……」
  我心急:「或許紙上寫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林老太太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紙上面沒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紙上有幾行字,字體極工整,寫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此冊只准林姓子弟閱讀,外姓之人,雖親如妻、女,亦不准閱讀一字,否則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這幾行字,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時,我將抱著的伯駿,同子淵的懷裡一送:「好,你祖宗訂下的家規,你們兩父子去看吧!」我一說完,就賭氣向外走了出去。」
  我聽得林老太太講到這裡,也不禁苦笑。以前,輕視女性,是平常事。連自己的女兒,也被當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個時代,已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又有勇氣不顧家人的反對,和林子淵結婚,當然是一個知識女性,個性也一定相當倔強,對於這樣的「祖訓」,心裡自然極度的反感!但是她這一爭氣,只怕我也難以知道這本鄭而重之,放在小鐵箱,又特地為之建立了一個秘密地窖的冊子中,究竟寫著什麼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終沒有看那冊子中寫的是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當時我睹氣走了出去,到了天井,坐了下來。我以為子淵一定會追出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心裡有點生氣,也有點不耐煩,就繞到房間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關著,窗上糊著棉紙,看不清裡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那本冊子,他一頁又一頁地翻著。」
  我又問道:「林先生以後沒有提起,他在那本冊千中看到了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奇怪的是,我因為看到了冊子第一頁寫的那幾行字,心中動了氣,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子淵也絕口不提這本冊子的事。當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來,過了好久,聽到了伯駿的哭聲,哭了好久仍沒有人理會,我奔進房中,看到伯駿在床上哭著,因為哭得久了,臉脹得通紅。子淵卻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什麼事,連兒子哭成那樣,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敘述,堪稱極之詳細,但是我發現她在有點緊要關鍵上,反倒不注意。伯駿哭了多久,全然無關緊要,她反倒說了出來。
  是以我忙又道:「那時,他還在看那本冊子?」
  林老太太皺了皺眉:「當時我奔進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樣,當然是先抱起了孩子來,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淵,發現他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坐著發怔,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你在幹什麼?」子淵被我一喝,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沒……沒什麼!」我和他做了幾年夫妻,當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瞞著我,我立時又想到冊子第一頁上的那幾行字,哼了一聲,道:「你看到了些什麼?」
  「子淵苦笑了一下:『你別怪我,祖訓說,不能講給外姓人知道!』我當然更生氣,冷笑了幾下,就沒有再理會他。這時,我沒有看到那冊子,也沒有看到那隻小鐵箱,不知道他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當然也不希罕知道他們林家的秘密。當長毛的,還會有什麼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見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講來,兀自怒意盎然,可見得當時,她的確十分生氣。
  她繼續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這件事,子淵也不提,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樣過了七八天,予淵忽然在一天中午,從學校回到家裡。他平時不在這時候回家的,我覺得意外,子淵一進門,就道:『我請了假,學校的事,請教務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準備幹什麼?』子淵道:『我要出一次門!』他說的時候,故意偏過了頭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疑惑。那時候的人,出門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點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裡去?』子淵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蕭縣去。』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一個縣,心中更奇怪,大聲問他:『去幹什麼?有親戚在那邊?』」
  「子淵搓著手,神情很為難,像是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實,不善撒謊。我立時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聲:『又是不能給外姓人知道?』子淵苦笑著:『是的!』我賭氣不再言語。我已經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頭,可是就因為睹了氣,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個人去,伯駿可不能讓你帶走!』子淵笑了起來:『本來我就是一個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帶了幾件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裡,雙眼都紅了,發出了一陣類似抽咽的聲音,神情極其哀傷。
  林老太太為什麼會悲從中來,當然再明白也沒有。她的丈夫,林子淵,一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歎了幾口氣。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聲:「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我點頭道:「我知道!」
  本來,我還想告訴她關於林子淵出事的經過,但是我不知道當年四叔是怎樣對她說的,唯恐她原來並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難過,所以話到口邊,又忍了下來。林老太太漸漸鎮定了下來:「他去了之後,我每天都等他回來,他也沒有說明去幾天,我一直等著,子淵沒回來,那天下午,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了。那陌生人一見到我,就道:『是林太太麼?林子淵太太?』我不知為什麼,一看到這個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來,一時之間,竟連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我姓計,叫計天祥,從安徽來。』」
  當林老太太說到林子淵走了之後幾天,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見她之際,我已經知道這個「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過,四叔姓計,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計天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林老太太道:「我一聽到這個姓計的是從安徽來的,心跳得更厲害,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姓計的道:「林太太,我來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淵先生死了!」他這句話才一出口,我耳際轟地一聲響,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陣發黑,就昏了過去。
  「我和計先生在門口講話,我昏了過去,等到醒過來,人巳經在客廳,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老僕人正在團團亂轉。我一醒過來,就聽得兩個老僕人焦急地在叫著:『怎麼辦?怎麼辦?』那姓計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親人沒有,快去叫他們來!』」
  「兩個老僕人還沒有回答,我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沒有,子淵一個親人也沒有。他是獨子,甚至於連表親也沒有!』我一開口說話,計先生就向我望了過來。我那時,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淵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子淵死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當年,她年紀還輕,兒子只有三歲,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個家庭,受到了這樣的打擊,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過了那麼多年,這種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木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