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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床上,躺著陶啟泉。
  看到他躺在床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床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在一張床上。
  在床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著陶啟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啟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際,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六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啟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啟泉的眼珠轉動著,一個護士搖起了病床的上半截,使陶啟泉維護著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啟泉口上的氧氣罩,道:「慢慢說,別超過半小時——」
  醫生的話還未曾說完,陶啟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著極度的不耐煩,道:「那有什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床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啟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床邊,我反倒不感到有這樣巴結陶啟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可以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在各人來到了病床之前後,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啟泉的聲音,聽來反倒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道:「醫生說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啟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只能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了,他還有什麼辦法?
  在陶啟泉的話之後,病床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陶啟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髮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
  陶啟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道:「你們不必說什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
  病床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彷彿真的陶啟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一樣。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在搖著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
  陶啟泉又叫著一個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麼,總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說道:「錢,有錢,什麼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啟泉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對,有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已經到了極不正常的地步,真可憐。」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啟泉忽然叫了起來,道:「衛斯理,你怎麼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面向病床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
  陶啟泉有點惱怒,道:「放屁,這是什麼話,我有話要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啟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托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去換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與有錢、沒有錢,並沒有多大直接的關係。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但是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著他的英文名字,道:「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啟泉一聽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
  而在病床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啟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以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了。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啟泉這個大老闆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啟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
  我才講到這裡,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著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道:「這是你說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什麼,陶先生——」
《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