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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佇立了沒有多久,禪房的門就打開,貢雲大師緩緩走出。廟中幾個地位較高的上師,包括恩吉在內,迎上前去。
  貢雲大師雙眼早盲,大家都知道,他卻並不需要人扶持,只是揚起雙手,令迎上去的幾個人,不要再向前。
  每一個人都屏住了氣息,準備聽他講話,在陽光下看起來,貢雲大師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那麼明顯,代表了歲月留下來的痕跡。
  貢雲大師並沒有等了多久,就開了口:「廟裡來了一位神奇的使者,我要請他到我面前來。」
  他講得很慢,很清楚,每一個看著他的人,都可以清楚聽到他的話。
  可是,在聽到了他的話之後,人人都為之愕然。
  他們並不是奇怪貢雲大師足不出禪房,可以知道廟中發生的事。所有人都相信貢雲大師具有神奇的能力,可以知道許多人所不知的事,可以預感到許多神秘的事情。
  感到奇怪的,只是因為廟裡其實並沒有甚麼「神奇的使者」來到。廟並不是很大,若是有甚麼人來了,一定有人知道。
  廟裡根本沒有人來,但是貢雲大師卻召集了合廟上下,要見那個並不存在的人,這就使人感到奇怪到了極點。
  若是換了一個場,出現了這種情形的話,所有人的第一個反應,一定是貢雲大師弄錯了。可是由於大師在各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這樣崇高,「錯誤」和他,早已絕緣,所以,大家只是奇怪,互相用眼色詢問著,沒有人敢出聲。
  貢雲大師又道:「請他到我面前來。」
  這時,各人不但奇怪,簡直有點害怕。大師堅持著有人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之中,還是沒有人想到大師可能弄錯,只是一種極度的錯愕。
  又靜默了一會,恩吉才趨前小聲道:「廟裡,近日沒有外人來到。」
  貢雲大師臉上的皺紋一起動了起來,這表示他心中激動,所有看到這種情形的人,都更吃驚,有的甚至暗中誦經:這種情形太反常了。
  不過還好,大師立即恢復了常態,十分平靜地道:「他來了,我知道他來了,你們不知道,我知道,他……他……他在……他在……」
  大師講到後來,像是在喃喃自語,聲音十分低。但由於人人屏住了氣息在聽,十分靜,所以還是可以聽到他的話。
  他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像是在思索著「他」應該在甚麼地方。
  然後,在停了片刻之後,貢雲大師伸手向前一指:「他在那裡,帶他來。」
  所有人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他指的地方,是一堵牆,恩吉又小心地道:「大師,那是一堵牆。」
  貢雲大師笑了一下:「甚麼是牆?」
  恩吉陡然一呆,一時之間,答不上來,貢雲大師又道:「根本沒有牆!去!去!」
  恩吉再是一怔,陡然大喜:「是,多謝大師指點。」
  他一面說著,一面急急向前走去,來到了牆前,有幾個人跟在他的身後,托了托他的身子,他便已翻上了牆頭。
  恩吉在廟中的地位相當高,忽然之間翻起牆來,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但有了貢雲大師那兩句話在前面,自然不會有人感到好笑。
  恩吉一翻過了牆,就陡然呆了一呆。
  他在桑伯奇廟中,已有三十多年,廟中每一個角落中的一切,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時,他在牆頭上,看出去,是一個小院子,那小院子的左邊,是一座放經書法器的房舍,小院子正中,是一座鐵鑄的,年代久遠的香爐,這一切,全是恩吉所熟悉的。
  而,就在那香爐之旁,多了一樣絕不應該有的東西,一塊大石頭。
  那塊石頭將近有半個人高,相當大,出現在這個小院子中,相當礙眼,在這以前,恩吉從來也未曾見過。
  他在一呆之後,已聽得貢雲大師問:「他在麼?」
  恩吉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大師,只是一塊石頭,一塊大石頭。」
  恩吉這句話一出口,別人也是一呆。
  人人都知道,牆那邊是一個小院子,那小院子打掃得十分乾淨,連落葉也不會有一片,何況是一塊大石頭。
  可是恩吉又說得那麼認真。
  就在人人都錯愕時,貢雲大師朗聲道:「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請他過來,看他要對我說些甚麼。」
  恩吉在牆頭上,聽得貢雲大師這樣講,怔了一怔。他從小就在廟中,精研各種佛理,在很多情形之下,佛理難以領悟,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可以思索許久,而且不斷聯想開去,往往十年八年,沒有結論,但也往往在前輩的指點之下,在一兩句話之中,就得到了領悟。
  貢雲上師的話,恩吉並沒有留意下半截,因為上半截,「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已經令得他陷入了沉思,思索著這句簡單的話中所含的深義。
  盲了雙眼的貢雲大師,仰著滿是皺紋的臉,在等著恩吉有所行動。可是恩吉呢?攀著牆頭在發呆。另一個喇嘛走近那堵牆,推了恩吉一下:「大師要請來客過來。」
  恩吉失聲道:「沒有來客,只有一塊石頭……」
  他講到這裡,陡然住了口,剛才貢雲大師不是已經講了嗎?人是形體,石頭也是形體,都是形體,來的是一個人,或是一塊石頭,那就全一樣,貢雲大師說廟中有了來客,那塊石頭,以前根本不在,現在忽然來了,當然那塊石頭就是來客,何必去斤斤計較來客形體是人還是石頭。
  一想通了這一點,滿心歡暢,大聲答應著,一聳身,翻過了牆去,到了那個小院子,先向石頭行了一個禮,但是接下來,他卻不禁發怔。
  雖然說人和石頭都是形體,但如果是一個人,恩吉就可以帶著他走到貢雲大師面前去,可是石頭不會走路。恩吉試圖去抬,那麼大的一塊石頭,當然抬不動。
  恩吉又嘗試去推,還是推不動。
  這時,又有幾個喇嘛,攀上了牆頭,他們看到那塊大石頭,神情也是驚訝之極。這個小院子之中,本來絕沒有這樣的一塊大石在,這是他們都可以肯定的事。
  恩吉一看到了他們,連忙向他們招手,示意他們翻過牆來。
  越橋而到了院子中的人越來越多,到了有八個人,才能勉強推動一下那塊大石,可是要把大石搬到貢雲大師面前去,還是十分困難。八個人商量了一下,恩吉回到了貢雲大師的面前:「大師,那塊石頭很大,也很重,如果大師方便……最好到石頭……面前去。」
  恩吉最後的一句話,結結巴巴,鼓足了勇氣才講出來。貢雲大師地位崇高,平時,絕足不出禪房,能隔著門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是無上的榮幸,而如今,卻要請他到一塊石頭的面前去,連恩吉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要求十分過分。果然,他的話才說完,已經有不少人,現出怒容。可是貢雲大師卻沒有甚麼特別表示,側著頭,想了一想,就點了點頭,伸出了他的手來。
  恩吉吁了一口氣,攙住了他的手向前走。那個小院子和他們雖然只隔著一堵牆,但是恩吉不能帶著貢雲大師這樣有身份的人去翻牆頭,所以,他們繞路過去。
  恩吉扶著貢雲大師向前走,所有的喇嘛,都跟在後面,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行列,這在桑伯奇廟中,是罕見的盛事,寺中還有幾個,一直也只在自己的禪房中參禪的老喇嘛,也全都出來了,行列的前進次序,依各自的地位高低排列。
  不一會,就一起到了那個小院子,一進入那個小院子,貢雲大師就陡然震動,雙手揚起,停止腳步。
  他一停,跟在他身後的人,無法再前進,那些地位較低的,根本還沒有進院子,就停了下來,自然也看不到那塊大石。
  貢雲大師停了下來之後,口唇顫動著,喃喃地道:「哪裡來的?哪裡來的?」
  他說著,又向前慢慢走了過去,一直來到了那塊大石之前。先伸手出來,在大石上輕輕按了一下。然後,他就站著不動,廟中地位較高的幾個老喇嘛,也走向前,圍住了那塊大石。這時,不但是地位較低的人,一臉不明的神色,連那幾個老喇嘛,也全然莫名所以。
  他們的驚疑,一方面由於無法知道這塊大石是怎麼來的,二方面,不知道何以貢雲大師對這塊大石,看來如此鄭重其事。
  貢雲大師的神情十分嚴肅,不斷地在重複著一句話:「我知道你要告訴我一些事,告訴我,就告訴我吧。」
  他重複了四五十次,才靜了下來。所有的人,仍然都莫名其妙,一個老喇嘛問:「大師,你何以知道它要告訴你一些事?」
  貢雲仰起了頭:「我感到。」
《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