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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著車向西駛,又駛出了市區,才算是問明白了,那是一家小規模的私人療養院,車子停在門口,向內看去,是一個樹木十分茂盛的大花園,黑暗之中,也看不到療養院的建築物。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奔向大鐵門,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沒有人來開門,我就和卓長根一起攀門進去。我們才一奔到門前,一陣犬吠聲傳來,兩個壯漢,每人拖著兩條大狼狗,向大鐵門直奔了過來。
  狼狗的來勢極勁,一來到大鐵門前,人立了起來,狺狺而吠,樣子十分兇惡。
  那兩個大漢跟到了門口,事情倒比我想像中順利得多,其中一個立時道:「衛先生?衛太太正在等你。」
  我吁了一口氣:「請你開門。」
  那兩個大漢一面喝叱著狼狗,一面打開了鐵門,我和卓長根又進了車子,從打開的大門之中,直駛了進去。
  這個療養院,以前一定不知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巨宅,花園相當大,林木蒼翠欲滴,還有幾個極大的花圃,和石雕像、噴泉。
  等到可以看到那幢巨大的舊式洋房之際,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奔了過來,阻住了車子:「請盡量別發出聲響,病人都睡了。」
  我和卓長根下了車,在那個人的帶引之下,進了建築物,上了樓梯,經過了走廊,一轉身,我就看到白素,站在一間房間的門口。
  她招手令我們過去,卓長根一路上心急如焚,可是到了這時候,他卻躊躇起來。我在他耳邊低聲道:「快去,遲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
  卓長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把腳步放大了些。白素輕輕推開房門。
  那是一間十分大的房間,佈置也全是舊式的,燈光柔和,我一步跨了進去,就看到了傳奇人物馬金花。
  在一張大床上,半躺著一個老婦人,她即使是半躺著,也給人以身形十分高大之感。可是,若是把她和卓長根形容中的馬金花比較,那一定大失所望。歲月不饒人,七十多年過去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時間都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跡。
  這時的馬金花,只是一個一動不動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有兩個護士。半躺在床上的馬金花,看來像是睡著了,雙手安詳地放在胸口。
  卓長根來到了床前,望著床上的馬金花,雙眼之中,淚光閃動。口角抽搐著,喉際發出一陣激動的「咯咯」聲。
  看卓長根的情形,彷彿他仍然是二十歲,而床上的馬金花,仍然是十八歲!他心中的激情,顯然未曾因為歲月的飛逝而稍褪。
  我要開口,白素在我身邊,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別出聲。卓長根掙扎了好一會,才掙扎出了兩個字來:「MJ。」
  床上的老婦人震動了一下,睜開眼來。
  她看來雖然老邁之極,但是雙眼卻還相當有神。我悄聲問白素:「中風?」
  白素也悄聲道:「不算太嚴重,下半身癱瘓了,頭腦還極清醒。」
  我吁了一口氣,向白素作了一個詢問的手勢,問她馬金花是不是講了什麼,白素搖了搖頭。
  馬金花盯著卓長根看了一會,開始時,神情十分疑惑,但隨即,變成了一副忍不住好笑的神情,卓長根在那一霎間,神情也變得忸怩,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禿頂。
  馬金花並沒有笑出來,她歎了一聲:「長根,我們都老了。」
  卓長根忙道:「老什麼,老也不要緊。」
  他一開口,嗓門極大,別說那兩個護士,連我和白素,都嚇了一大跳,兩個護士一起向卓長根打手勢,要他別那麼大聲。
  馬金花在這時,忽然講了一句我和白素都不是很明白的話:「長根,你自然不要緊,我……是不了,油盡燈枯,人總有這一天的。你想想,要是我知道你會來,我才不讓你來看我。」
  卓長根有點惶恐:「為什麼,你還是不想見我?」
  馬金花道:「是我不想讓你見,你瞧瞧,我現在這樣,算什麼?」
  卓長根道:「還是你。」
  我插了一句:「兩位別只管說閒話了,我看——」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馬金花也向我望來:「你就是衛斯理?」
  我點了點頭,馬金花忽然笑了起來,當她笑的時候,她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種十分頑皮的神情。這種神情,使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六歲那年,一口氣喝了一大碗白乾而醉倒的情,我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馬金花一瞪眼:「笑什麼,你們小倆口倒是一對,你們來幹什麼?」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攤了攤手,表示她什麼都來不及說,我單刀直入:「兩件事,一件事,是替你說媒來了,你和卓老爺子,才是一對。」
  馬金花一聽,先是一怔,但接著,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十分響亮,剎那之間,那兩個護士,簡直手足無措,卓長根有點惱,責怪似地望著馬金花。
  馬金花搖著頭:「遲了兩天。我要是還沒有癱,就和和稀泥吧,現在,我可不能拖累他。」
  卓長根急得連連頓腳,看了他們這種情形,我只覺得好笑。
  馬金花揚起手來,卓長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馬金花歎了一聲,又問我道:「小伙子,我聽說過你,你第二件事別提了,提了也是白提。」
  白素在一旁幫腔:「教授,你怎麼知道我們第二件事是什麼?」
  馬金花自負地笑了一下:「當然知道,你們和他在一起,當然聽他講了我不少閒話,你們想問什麼,我還有不知道的麼?」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過了好一會,她才道:「長根,你留在這裡陪陪我,小倆口子自己找地方親熱去吧。」
  這位國學大師,滿腹經綸,學問之好,絕不會有人加以任何懷疑,可是這時,她出言豪爽,一口陝甘口音,也未見有多大的改變,很有點當年的風範。
《活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