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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那櫃子中還有兩塊冰塊,在冰塊中的胚胎,怎麼樣了?」胡懷玉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雙眼有點發直:「玻璃被我砸了,低溫不再保持,冰塊迅速溶化。裡面的胚胎,照我估計,不適應突如其來的溫度提高,已經死了。」胡懷玉這樣說法,自然是合理的。
  可是我轉念一想,如果那兩個不知名的胚胎,可以適應溫度的驟然提升呢?
  這樣想下去會聯想到許多,之間我坐胡中玉的車陪他回家,我還沒理出頭緒,就已經到了。胡中玉的家很古典,或許可以列入為「古跡」保護範圍。
  古屋保養修飾得相當好,門口有一對巨大的石麒麟,大門上,甚至還有看匾,匾上題的是「海闊天空」四個字。
  很少看到舊屋子的大門橫匾上顎著這四個字的,或許是胡懷玉的祖先,十分酷愛自由的緣故?我並沒有問他,和他一起下了車,胡懷玉猶豫了一下:「進去坐坐?」我對這古舊的屋子感到了興趣,雖然看出胡懷玉的邀請只是一種客套,並不是真有誠意,但是我還是立即點頭:「好。」胡懷玉神情有點不自在,我裝作不知道,已經來到了門口。
  屋子的兩扇門,自中間打開,門上有看銅環。胡懷玉跟了土來,四周圍極靜,我道:「你……一個人住?」胡懷玉搖了搖頭:「事實上我很少回來,有幾個老親戚在看房子,不必打擾他們了。」他取出鑰匙來,打開了鎖——古舊屋子的門是沒有鎖,那門鎖顯然是後來配上去的。最妙的是,當胡懷玉推開大門時,大門的轉軸,還發出了「吱呀」一下聲響,我像是走進了甚麼電影的佈景之中。
  進了門,是一個很大的天井,然後是一列亮總,胡懷玉推開了一扇,閃身讓我進去,一面道:「到我書房去坐坐,這裡太大,太陰森。」這時,我在一個相當大的廳堂中,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切的陳設,全是古老的。奇的是在大廳中,有幾件一時之間,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奇形怪狀,卻又相當大的東西擺著。
  那幾件東西,等我略為走近一些,才看清那是幾艘船隻的模型,精緻之極,每一艘將近有兩公尺長,上面的帆、桅、艙、舵,一應俱全,手工精巧得無以復加。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麼精美大型的船隻模型,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了之後,也不禁發出由衷的讚歎聲來,可是胡懷玉顯然無意向我介紹那些模型,只是急急向前走去,我自然只好跟在後面。
  不一會,進了一間房間,他看亮了電燈,電燈自然是近年裝上去的。那是一間相當大,古色古香的書房。但也有與一般書房不同的地方,在牆上,掛看許多兵器,有刀有劍,還有許多外門兵器,看起來,像是武俠小說之中,甚麼武林大豪的書房。
  我猜想胡懷玉的祖上,可能是武將,更有可能。是清朝海軍水師的高級將官之類。
  胡懷玉在書房的一邊,推開了一道暗門,裡而是一間相當精巧的臥室,他道:「我就住在這裡。老房子,有很多不方便,但是有一樣好處,睡在這樣的房間中,像是把自己關在保險箱裡,有安全感。」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卻又立時憂慮起來:「可是,不知是甚麼東西,侵入了身子。還有甚麼環境是安全的?」離開研究所以後,他一直都很正常,這時,他又說起這種話來了,我忙岔了開去:「明天你就去找那位女……女神人,她會幫你,我給你它的地址。」我在那張古老的檀木書桌架上找到了紙筆,把梁若水的住址,寫了下來。
  我當然想到,一離開這裡,我就要先和她聯絡,把胡懷玉的情形告訴她,同時,也要請她維持「女神人」的身份。
  我把紙條遞給了胡懷玉,他十分珍重地摺了起來,放好,我又道:「明天我有遠行,你自己去找她,一定沒有問題。」他一聽說我要遠行,又現出惶然的神情來:「如果……如果……續……侵襲我……使我……不能自己控制自己……那怎麼辦?」我只好道:「女神人會幫助你的。」胡懷玉雙手掩住了臉,自喉間發出了一陣「嗚嗚」的呻吟聲來:「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傳說中的「午夜人狼」。好好的一個人,一到午夜,就會變成一頭狼!」我駭然失笑:「你怎麼不想像自己會變成吸血殭屍?」我是在譏剌他胡思亂想,可是這個人的精神狀態。真是緊張至於極點,他一聽得我這樣說,一點也不知道我的真正意思,只是張惶失措地連聲問:「會嗎?會變成吸血殭屍?我曾變成吸血殭屍?」我忙道:「不會,不會,當然不會。」他還是不相信:「不會?那你剛才為甚麼會這樣說?」我歎了一聲:「我是說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胡懷玉苦笑了一下:「發生在我身上的變化,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即使是你,也無法明白。」我只是敷衍地道:「是以所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變化,本來就只有自己一個人才明白。」胡懷玉呆了片刻,打開了一隻抽屜,指看一本日記本:「我覺得有事情發生,就開始把我感覺到的變化,詳細記了下來,我的文字運用不是很好,但也已經盡了力,到我再也敵不過……那不知是甚麼妖魔時……至少可以給別人知道我是怎麼輸的。」聽他說得這樣認真。我除了苦笑之外,沒有甚麼話好說,我只是斜眼看了那本日記簿一眼,心想如果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用心把他思想中不同點,記錄下來,只怕很有心理學上的價值。如果寫日記的人文采夠好,說不定還有文學價值,總比作家刻意寫出來的「瘋人日記」之類好多了。
  我一面想看,一面和他隨意閒談看,過了不一會,看他十分疲倦,我就起身告辭,他要送我出去,我攔住了他:「不必了。我自己會出去,記得明天去找能幫助你的人。」他疲倦得連點頭的氣力也沒有,只是頹然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再客氣,我獨自一個人走了出去口經過那個黑暗的大廳,我又在那四艘船隻的模型前,停了好一會。
  那幾艘古代的中國式海舶的模型,真是精緻絕倫,我點看了打火機,仔細觀察它們,發現船模型凡是用到木頭的部分。全是上佳的酸枝紅木,金屬部分,全是錚亮的白銅。
  那幾艘船,若越來像是大型的商船,但是在兩邊艘上,又有看具體而微的大炮。最多大炮的一艘船上,有二十四門之多:所有的帆,全都潔淨如新,每一艘船上都有旗幟,旗上是精工繡出來的「胡」字,自然是胡懷玉祖先的旗號。
  我看了相當久,才離開了那幢古老的屋子,駕車回家,回到住所,已經凌晨三點了。白素在看書,我把胡懷玉的情形,同她大致說了一下,她也同意我的結論:胡懷玉的精神狀態不正常。
  我故意不望向白素:「看來我只好一個人到南極去了。」白素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我取起了電話來,她才道:「現在打電話給人,好像不是很合適?」我道:「我怕他明天一早就去找梁若水,早點安排的好。」白素皺著眉:「我以為至少,他第一次見梁若水的時候,你要在場,或者,把梁醫生約到我們家中來。」
《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