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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說著喘著氣,退了幾步,又退進了巷子中,背靠著高牆站定。
  少年人湊了上去,在那一剎那間,老人的眼中有異樣的光采閃耀,少年人也不覺得他的身上有霉腐的氣息發出來。不論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大量的財寶,總是極度震撼人心的。雖然對一個貧窮無知的少年人來說,大量財富意味著什麼,他可能一無所知,但是自人類發明了財寶以來,人類的生命便興之結合在一起,成為生命的遺傳因子的一個內容,幾乎每一個人,都遵照這種遺傳因子中密碼所規定的對付財富的規律在展開他的行為。
  少年人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十分劇烈,老人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所以他不得不努力湊近耳朵去,自老年人口中呵出來的難聞的熱氣,令得他的耳朵發熱,他終於聽到了自那老人口中吐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幾句話——那有關巨宅中蘊藏著巨量財富的秘密。
  老人果然在說出了心中的秘密之後,就身子靠著牆,慢慢向下滑去,直到從倒在地,再也不動了。少年人有點不是很聽得懂,又俯身連連問了幾遍,可是斜陽映在老人凝止不動的眼珠上,反射出可怕的、奇詭的金黃色的光芒來。
  少年人沒有見過死人,但這時卻也意識到了死亡,他連退了幾步,背脊重重撞在高牆上,然後,他夢初醒似地發出了一下叫喊,疾奔了出去。
  沒有人知道他的一生中有過一段這樣的經歷,他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可是自那之後,他卻經常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金山銀山寶石之中,說不完的光輝燦爛。
  自那以後,歲月如流,又經過了許多年月日,經過了炮火連天.屍橫遍野的戰爭,經過了瘋狂當道、血流成河的變易,經過了樂聲悠揚、飛黃騰達的變遷,終於老年人的話實現了,他的官位大得足夠使他住進了這所巨宅,他可以實現多年來的夢想了。
  他十分沉得住氣,這是他辦事的原則,沒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他不會做。他知道,在他處身立命的社會中,財富雖然有意義,但是意義不夠巨大,而在這個社會以外的廣闊天地之中,財富才能發揮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他一生中餘下來的日子,比神仙更快樂,比帝皇更逍遙。所以他的準備,包括了他一旦發現了巨宅中的寶藏,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利用他的職權,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以一種極秘密的方式,到達他要去的目的,在那裡,開始嶄新的生活,而他原來所隸屬的社會,再也沒有法子找得到他。
  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是他在搬進了這個巨宅之後第二個月的時候,那天晚上,他帶了一些簡單的工具,到了巨宅荒蕪了的花園的一角。
  花園很大,又是荒蕪了許多年的,再加上在晚上,深秋的寒風吹上身,本來應該很涼了,可是他卻覺得渾身發熱。經過了一個乾涸了的大池,他來到了那株大柳樹的旁邊。柳樹十分大,姿態也極其怪異,有一個粗大得三個人也抱不過來的樹墩,枝條、樹幹都從這個樹墩中抽出來,夏天的時候,柳枝披拂,足可以遮幾十個人的蔭。
  深秋時分,月色清涼,光禿的柳枝仍然在隨風擺動,但看來就像是一些不知年華老去、已經雞皮鶴髮的老婦人,仍然在懷念自己的老婦人,仍然在懷念自己的少女時期而在曼舞,境況格外令人覺得淒涼。
  他站在大柳樹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耳際又響起了當年那老年人貼著他耳雜所講的那些話。多少年過去了,他不知多少萬遍背誦過老人貼著他耳雜所講的那一番話,這時有意回想,自然更是一字不誤。
  老年人的聲音乾澀之中充滿了興奮:「所有的奇珍異寶,都埋藏在極深的地下,只有一條通道可以通下去,那通道的人口,是在一株大樹的中心,一株活的大柳樹的中心,誰能想到得?」
  柳樹在被移植過來,壓住通道人口時,被挖空了樹心。柳樹挖空了樹心,仍然可以活下去,一樣可以長得很好,樹幹也會愈本愈粗大,可是挖空的部分,一直是那麼大小。」
  「隨你怎麼找好了,隨你派多少人,在宅多少裡院子裡去找好了。誰會把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剖開來瞧瞧呢?誰會想到,寶藏的入口,要由大樹中心通下去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柳樹將近兩百年未,樹皮上起了一個又一個大疙瘩,一點也沒有損壞過,可知秘密一直未曾被人發現,他甚至於不想急於發現寶藏——確知可以發現寶藏,慢慢享受一下發現寶藏的經過,那是至高無上的樂趣。
  在事前,他曾詳細研究過柳樹生長的過程,柳樹喜歡大量的水,木質相當松,年輪約一到一點五厘米,從種下起,到如今,算他一百八十年,也不過二十公分左右,原來可能有十公分。
  那就是說,他帶來的利斧和利鋸,不必多久,就可以弄開樹幹,看到樹中心的空心部分了。而到砍出一個足可以供他鑽進去的洞時,他就可以進入藏寶的所在。
  興奮使他的體力發揮到淋漓盡致,每一斧砍下去,發出的聲音激盪人心,他為自己的幸運而慶欣,因為一切天時地利人和,配合得妙到毫頭。他如果不是在這個官位上,即使官位再高,也無法利用職權把大量財寶運出去,他自己也難以脫身,但現在他的職權範圍如此之廣,就像是為了要使他在發掘寶藏之後隨心所欲而設的。
  他不知道冥冥之中是不是有神祇,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有的話,那麼這個神,一定一直站在他的一邊。
  當晚,他一直砍到了深夜,在砍深了約莫三十公分之後,他用電筒一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樹幹中,果然是空心的。
  他繼續砍著,直到他的手可以伸進那個洞去為止。
  然後,他用雜草將樹墩掩蓋起來,準備明晚再來繼續工作。
  一連六天,到了第七天晚上,他已經在樹墩上弄出了一個足可以供他落下去的洞,他上半身先探進去,在電筒的照射之下,他看到那個洞十分深,像是通向地獄一樣。他本來還有點擔心,樹根盤虯,會把原來留下的通道堵塞住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又得費周章。
  當年的設計人真是天才,在樹根部分,有寬大的鐵管,阻止了根部的蔓延,他甚至看到,鐵管的一邊,有粗大的鐵鏈懸著,可以供人攀緣而下。
  他心跳得劇烈無比,雖然他一直有信心,相信那老人所說的一切是真的,但是他真正進入了神秘和古遠的傳說境地這中,那又不大相同了,那種無可捉摸的、前所未有的經歷,足以使人興奮得忍不住想大叫特叫。
  他從弄開的洞中,鑽了進去,把電筒咬在口中,雙手拉著鐵鏈,鐵鏈極粗大,一環扣著一環,一直垂向下,向下再看去,不知道有多麼深。
  他一直向下垂著,和手臂一樣粗大的鐵鏈,也一直垂向下,至少垂下了五十公尺,才到了近頭,在下垂的五十公尺的過程中,一直是在一個直徑約莫一公尺的圓管之中,深人地底之後,他感到有點氣息急促,一直到了腳踏實地,電筒的光芒可令人眼睛都睜不開來,那是那老人說的,可是現在,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身在鐵管之中。
  一定另外還有出路的,他變得瘋狂起來,在鐵管中撞著、跳著,不論他撞向任何方向,發出的聲音都是那麼結實,證明鐵管之外,就是泥土,不會再有別的出路,也就是說,沒有寶藏。
  他在管子的底部,坐了下來,整個人像是在飄飄浮浮,他不想哭,可是眼淚卻像是泉水一樣湧了出來,多少年來的美夢,在以為一定可以實現時,卻幻滅了。那是什麼樣的打擊!
  他像是一個夢醒了的人,也像是一個已死了的人,他不知道在管子底部坐了多久,才沿著鐵鏈,向上爬去,當他從樹幹中爬出來時,天色已然大明,幸好廢園中沒有人,也沒有人看到他。
  自那晚之後,他每天都落到管子之下,他堅信,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在一株大樹中挖空,又留下那麼巨大的鐵管,寶藏的入口處,一定地鐵管中,只不過他不知道秘密何在而已。
  他開始咒罵那老年人,該死的老年人,只知道第一道入口,不知道進一步的秘密。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他用盡了方法,可是鐵管看來只是鐵管,除了有一跟粗大的鐵鏈之外,什麼也沒有,也沒有額外的通道。
  他算是一個神經十分堅強的人,在經受了這樣意外的打擊之後,他居然還可以如常地工作,他日常工作十分繁忙,也包括了會見外國來賓,雖然有時,那是什麼性質外賓團,他都不清楚。
《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