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氣咻咻地叫著,我不禁愕然,難道我的假設,並不是事實?
  而在思緒的極度紊亂之中,我忽然又感到,他用「堆」字來稱呼,「那堆怪物」,實在再恰當也沒有,因為我看到的那種鮮紅色物體,數量頗多,真有一團團、一堆堆的感覺。
  鄭保雲站了起來,跳著,揮著手,瞪著我:「看看清楚,我……我雖然已經完全接受了父系血統的遺傳……」他的雙手,自然而然,交叉著護向腹部,又繼續著:「但是外形和……母系遺傳一樣,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他喘了幾口氣,再重複了一遍:「不說穿,誰也看不出來。」
  我看出他十分關心這一點,而他突然出現,那是我撥開一切迷霧的最佳保證,我真怕他突然消失,是以連連點頭:「對,一點也看不出。」
  鄭保雲望著我,頗有疑惑之色,忽然道:「既然一點也看不出,你望著我的眼光,為甚麼古里古怪?」
  我忙道:「古怪嗎?沒有啊,是……因為剛才害怕,不免有點異樣。」
  我急忙解釋著,鄭保雲沒有再說甚麼,長歎了一聲,雙手掩住了臉片刻,把他自書房中取來的那瓶酒打開,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那時已完全從極度的驚恐中恢復過來了,要發問題的話,相信講話的速度之快,每秒鐘可以達到十二個字,但是我要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問起才好,我只是向他伸出手來:「老朋友,恭喜你從患病狀態中清醒過來。」
  我已經盡量選用溫和的、避免刺激他的字眼在說話,可是他真是敏感,向我瞪了一眼:「你幹甚麼?想試試我是甚麼樣的怪物?我沒有甚麼怪,握手就握手,誰怕你?」
  他說了那一大串話之後,才伸手出來,弄得我不知是和他握手好,還是不和他握好。他卻一下子就握緊了我的手,用力搖著,然後,他神情悲哀地望著我,叫著我的名字:「衛斯理,我……想不到……父系血統的遺傳……」
  鄭保雲苦笑著,鬆開了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拍打了幾下。
  他拍打肚子時發出的聲音,完全是拍在堅硬物體上所發出的聲音。
  他這樣子做,不禁令我感動之極。
  他是外星混血兒,有著一半外星人的血統,那是他心中最忌諱的一件事,不但怕人知道,怕人提起,只怕他自己連想也不敢想,他會因之而成為不可藥救的瘋子,現在他對於這一點,依然敏感而緊張。
  可是他卻在我面前那樣做──他可以全然不必那樣做,我的好奇心再強烈,也不會白癡到去摸他的肚子。可是他卻那樣做,這表示了他對我的無比信任,表示了我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地位,表示他和我之間,絕不會再有任何秘密。
  我激動得不知說甚麼才好,鄭保雲望著我,又道:「變化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
  我點頭:「是,你的血液也承受了父系血統的遺傳,地球人若是有你那麼多白血球,早已死了,可是在你體內,卻使你幾乎可以抵禦任何種類細菌的襲擊。」
  鄭保雲看來並不為自己「高人一等」而歡喜,他揚起手來:「我們是朋友。」
  我立時道:「當然是,一聽說你要見我,我立刻就來,你行事為甚麼那麼神秘?」
  鄭保雲長歎一聲:「說來話長──事情,壞在費勒這個年輕醫生手裡。」
  我大是訝異:「他?」
  鄭保雲皺著眉:「或許不能怪他,但如果他不是自作聰明,不去找你,卻弄了三個人來假扮你,耽擱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切可能不同。」
  我給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因為一切來龍去脈,我一無所知,自然也無法明白他何以這樣說。他又歎了一聲:「我……在看了那小簿子中的記載之後……變成了瘋子,當時……」
  我忙道:「是啊,當時我也在。」
  自從他看了小簿子,並且吞下了那小簿子,成了瘋子之後,我便對整件事一無瞭解。本來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才好,他既然肯從他父親留下的那本小簿子說起,自然再好也沒有。因為鄭天祿是不是外星人,唯有那本小簿子中的記載,才能提供確鑿的證據。
  鄭保雲低下頭去一會:「衛斯理,很對不起,當時,我沒有讓你一起看小簿子所記載的內容。」
  他說得十分鄭重,我為了使氣氛輕鬆些,故意道:「是啊,後來你又瘋了,這個謎鯁在我心頭,令我這些年來,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鄭保雲笑了起來:「少胡說八道,你憑判斷,也可以知道我父親是外星人。」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雖然他對我表示了極度的信任,使我十分感動,但這一類敏感的話題,還是讓他自己去說的好。
  鄭保雲無意識地抬頭向天上看了一眼:「他來自天龍星座的一顆四等星,天龍星座在大熊座和小熊座之間,武仙座之北,仙天座之西──」
  我忙道:「不必去研究它正確的位置,那有甚麼意義?」
  對我來說,不論是甚麼星座中的一顆甚麼星,全是一樣的,所以我聽鄭保雲說得那麼詳細,就自然而然,打斷了他的話頭。
  可是我卻忽視了一點。
  鄭保雲以十分錯愕的神情望著我:「甚麼意義?意義重大之極,我父親從那裡來,這……這……我也是那裡的人,那顆對你來說……沒有意義的星,是我的根,是我生命之源。」
《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