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看樣子,想掙扎著撲出大抽屜來對付我,他掙扎想出來他卻又出不來,急得他連連吼叫。
  那種情形,實在怪異至極,我一生之中的怪異經歷雖多,也未曾遇上這種場面,我退開了幾步,和他的距離遠一點,以防他突然攻擊。也幸好這樣,我才注意到門轉動,有人正要開門進來。
  我暫時還不想被人發現,所以立時身形一矮,閃進了那張巨大的實驗桌之下,而且及時在門打開之前,移過了一張椅子,遮在身前。
  門打開,我看到費為醫生站在門口,急急問:「這次又是誰?」
  那大漢厲聲道:「不知道,居然敢出言譏諷,多半是牛金星手下的叛逆。」
  我聽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什麼東西,亂七八糟,全出來了。
  但細想一下,倒也不足為怪。既然已有了李自成、李巖和紅娘子,再有牛金星、劉宗敏,又何足為奇?這個瘋子,說不定本來就是歷史學家,專研究明末流寇作亂的那一段歷史的。
  費力醫生緩緩向前走來,他的動作,表示他並不著急,我看他一直來到了那大漢的面前,直視著那大漢,那大漢也望著他。
  兩個一聲不響地互望著,足有半分鐘,費力才道:「根本沒有人來過,昨天你說紅娘子要來報仇,還說有兩個紅娘子,根本只有一個——」
  費力說到這裡,突然有十分大的一個動作,看得我暗暗為他擔心。他並不是一個健康的人,堪稱文弱,而那大漢卻十分壯健(要不然,剛才我也不會後退),要是打起來,他非吃虧不可。
  可是,這時,他老實不客氣地用手指,直戳向那大漢的額角:「從來也沒有記載,說紅娘子有一模一樣的姐妹,從來沒有。」
  怪的是,那大漢居然十分順從,只是伸手在被費力手指戳中的地方,摸了一下,一副認錯的神情:「我知道紅娘子只有一個,可是……昨天晚上我看出去,真是有兩個……那兩個……也就像一個一樣,共進共退,一起說話。」
  費力皺著眉,像是用了好大的耐心,才能把他的話聽完,然後,又用力揮一下手,大聲道:「沒有紅娘子,沒有牛金星來的人,全是你的幻想,你明白麼?根本就只有你一個人。」
  我聽得費力這樣講,心想雖然他粗暴了一下些,可是那一句話,確實是對一個瘋子講的話。那大漢低聲把費力的話重複了一遍,看來他十分想接受醫生的觀點,但又實在無法接受,所以,現出了十分矛盾的神情。
  費醫生在他肩頭上拍了拍:「躺下吧,想想你自己的一生,許多事要靠你的記憶解決,別胡思亂想說有人來害你,要害你的人,全死光了,早就全死了。」
  我心中不禁打了一個顫,費力最後一句話,有點令人猜疑就算要安慰一個病人,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措詞。本來,他出現之後,和那大漢對話的情形,確如一個醫生和一個精神病患者,可是總透著說不出來的古怪。
  那大漢聽了最後的幾句話,卻興奮了起來:「全死了?那些留辮子的……全死了?」
  費力哈哈笑著:「死了,一個也不剩,全世界再也沒人有那種打扮的了。」
  大漢高興地舞著拳頭,可是不一會,神情沮喪了起來,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竟沒能親手殺絕了他們,真可惜。」
  費力又拍著他的肩頭:「躺下,躺下。」
  大漢如言躺了下來,費力伸手在他的臉上撫摸了兩下,又在他耳際低趨勢說了幾句話,我聽不真切他說了什麼,只覺得他說話時的聲音,柔軟至極。我心中一動,費力醫生對那大漢在施展催眠術。
  在醫治精神病患者的過程中,的確有用到催眠術的,那並不少見,可是一則催眠術有它不可思議的一面,二則,費力的行為,總有難以形容的怪異,所以令我覺得十分異樣。
  等到費力再直起身子來時,那大漢已是鼾聲大作,他把抽屜推了進去,而對著那一隻大抽屜,呆立了一會,不知他在想什麼。
  等他轉過身來時,我看到他滿臉都是疑惑的神色,不是向門口,卻走到窗前,朝一扇窗子看。
  那窗子並沒有什麼異樣,只不過其中有一格的玻璃上糊著一張紙,我陡然想起,昨晚良辰美景進來的時候,是攀上了二樓,再破窗而入的,她們打碎了一塊玻璃,費力剛才對大漢說根本沒有人來過,可是這時他又站在窗前發怔,可知他心中明白得很:的確有人來過。
  他站了一會,倏然轉身,動作變得極快,一下子就來到了大抽屜面前,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個的把子,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拉,同時道:「你回來了?」
  在拉開抽屜說話的同時,他又向抽屜中看了一下,抽屜中有什麼,我看不見,可是從他的動作上,我知道抽屜是空的。
  因為他立即一伸手,向抽屜中重重打了一下,他手一定打中了抽屜的底部,發出了「砰」地一聲響。他神情很複雜,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哼了一聲;「究竟到哪裡去了?」
  接著,他又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推回大抽屜,慢慢向門口走去。
  在這時候,我聽到他說了一句我再也想不到的話。那令我一進之間,不但稱奇不已,而且,還覺極不好意思。他在走向門口時,自言自語道:「應該去問問衛斯理,他像是什麼都知道。」
  剎那之間,我還以為自己躲在案桌下,已經被他發現了。可是他神情十分惘然,顯然是心中有極大的疑難,無法解決,那麼,他真是想來請教我。我在他的心目之中地位極高——像是什麼都知道,就是極高的評價。
  可是,事實上,我卻進了他的研究所來,鬼頭鬼腦地想窺伺他的秘密,這真叫人慚愧。
  當時,我幾乎想現身出來,一面向他道歉,一面告訴他,不論他有什麼疑難,都願意幫助他。可是想了一想,還是忍住了沒有現身,為的是怕他忽然翻了臉,那就不好應付了。
《招魂(倪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