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個名叫鐵生的男人機緣巧合的相逢(2)

  甘鐵生這時知道了,老站長叫的不是自己,是那個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長繼續叫:「別掏摸了,能有什麼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麼剩下的?反倒弄得蒼蠅亂飛,臭氣沖天。」
  甘鐵生這時,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氣冒出來,他不禁皺了眉,雖然他已有相當的軍人經歷,可是在這樣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麼殘剩的食物,又怎麼能入口?看起來,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不設法找別的方法去填飽肚子?他的心中,對那個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幾分輕視。
  老站長話還沒有說完,方鐵生就站直身子,轉過身來,他一轉身,並不先看老站長,想來老站長的這種話,他聽過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願意望向老站長,只是隨便把視線移向一處,恰好,和甘鐵生對望了一眼,甘鐵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並不是方鐵生有什麼令人吃驚的怪容貌,那時,他才十二歲,自然也沒有一臉的鬍子,今得甘鐵生發出低呼聲的原因是,方鐵生一站起來,個子極高,骨架極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話,露出破衣服(如果那還能算衣服的話)外的兩條手臂,簡直就是兩根又大又粗的骨頭。他的臉上,除了那一雙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別的什麼。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個孩子,臉上污穢得難以形容,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孩子,至多,說他是一個少年。
  可是他個子卻已經那麼高大,看起來不相稱之至。
  甘鐵生在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之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個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鐵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後,目光就沒有移動過。
  甘鐵生完全可以接觸他那毫無掩飾的眼光中所表達的人類感情。
  說來很奇怪,當時,只在那一剎那,甘鐵生就完全知道了這個奇怪的少年通過他的眼神,在訴說些什麼。他是在訴說他的不幸,訴說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訴人,不論多麼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決不接受賜捨,他不是乞丐,他寧願在垃圾堆裡找又腐又臭的食物(還不一定找得到,這時,他瘦骨鱗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著一隻死老鼠),也不願意去乞討。他的眼神之中,有著倔強,也有著人的自尊,甚至於還包含了要求人家對他的尊重。
  那種眼神,簡直勇敢之極,甚至十分高貴,又有幾分稚氣的驚喜,和他這時的外形,極不相稱,但是卻恰如其分地顯示了他的內心世界。
  兩個人視線接觸的第一次,時間相當長——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對視的時間。甘鐵生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感到這樣骨格壯的流浪少年,會在自己生命中起極其重大的影響,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於是,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向方鐵生招了招手,同時叫他:「小兄弟,你過來。」
  若干時日之後,方鐵生回憶那一剎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說法。
  方鐵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父母是什麼時候去世的,他年齡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大的——中國北方的民風,比較淳厚,雖然不能長期照顧,但是收留一兩天,給幾件破衣服,給點殘菜冷飯,總還做得到。
  方鐵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長大,和野狗為伍,練成了什麼都能放進嘴裡,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領。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竟長得出奇地高大,八九歲的時候,站起來就像大人一樣高,一過了十歲,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驚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幾乎都在為找吃的動腦筋。他找食物的辦法也真多,大多極其原始——夏天爬樹抓蟬,一抓幾百個,可以吃頓飽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個,不但田鼠不論大小,都進了他的肚子,洞裡田鼠儲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絕不客氣,一律接受。
  諸凡青蛙、四腳蛇、野狗、野貓,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飛的,田里長的,樹上結的種種東西,一到他的手裡,都能化為食物。
  鄉間的野狗多凶,見人就吠,揀好欺的會咬,啃吃過死屍的野狗眼睛還會發紅,可是由於方鐵生殺野狗,吃野狗實在太多,所有野狗,老遠看到他的影子,挾著尾巴就逃。
  聽說,常要在鄉間趕路的婦道人家,在方鐵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塊布來,掛在身上,由於那上面有方鐵生的氣味,野狗聞到了,也會遠遠避開,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這種情形下長大的一個孩子,不折不扣,實實在在,是一個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隨和,只有人家欺負他,他從來不去欺負人,當然,被人欺負。輕視,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裡絕不會喜歡被欺負輕視,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當他那一天,一轉過身來,看到甘鐵生的時候,最初的一剎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干時日之後這樣說:「鐵路上來來去去的運兵車很多,也有散兵游勇,也有整隊開拔的,見得多了,總覺得軍官也好,小兵也好,好像都是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動物,和普通人不同,當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誰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車廂門口,瘦瘦削削,整整齊齊,可是又那麼有自信地站著,他只是隨隨便便地站著,就好像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開始時十分猶豫,可是一下子就變得極其……嗯……極其溫柔,從來也沒有人用這樣子的眼神望過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會關懷我,幫助我,那正是我從來也沒有過的……人類感情,我和他對望著,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心跳加快,身子發熱,恨不得衝過去,緊緊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讓他緊緊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一直看著我,我全身都在發抖,當然,那種從心處發出的顫抖,人家是看不出來的,正在這時候,他開口了,他開口了……」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方鐵生每次,一講到這裡,還是會聲音嘶啞,顫動,情緒激動,可知他當時的情緒,不知激動到了什麼程度。
  他會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再道:「他開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的,真沒出息,我心裡不知多高興,可是鼻子一酸,卻眼淚滾滾,我從來也沒有哭過,難過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沒流過眼淚,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鐵生一叫,方鐵生立即就向他奔了過來,甘鐵生也早已看到,這流浪少年滿臉淚痕,淚水還在不斷地湧出來,他臉上本來髒得污垢只怕有好幾重厚,給淚水一沖,有的化了開來,有的沖掉了,有的還留著,成了一塊奇特無比的大花臉。
  照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甘鐵生至少要問上一句:「你怎麼哭了?」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野少年並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淚,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會用眼淚來表示情緒。
  淚腺和腦部某區域,有緊密的聯繫,情緒自腦中產生,或悲或喜或感動或激昂,都會刺激淚腺,湧出眼淚。
  甘鐵生在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動的光芒,他知道他為什麼會流淚,自然不必再問。
  方鐵生不想流淚,可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體中,有著太多的完全不受腦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淚,只是當甘鐵生伸出手來的時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鐵生的手裡。
  方鐵生的手,其實比甘鐵生的還要大,幾乎全是骨頭,又粗又硬,兩雙手,立即緊緊相握在一起。
  這兩雙手,在後來的歲月中,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可是這時候,一雙手屬於一個年輕有為的軍官,一雙卻屬於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遠。
  可是任何那時看到這兩雙手互握的人,都不會懷疑他們的感情,都會相信在這兩雙手之間,絕不能再插進一些別的什麼。
  甘鐵生先開口:「你的名字叫鐵生?鋼鐵的鐵,生命的生?」
  方鐵生想回答,可是喉間不知叫什麼東西便住了,只能發出一些奇怪的、沒有意義的聲音,他立即用力點著頭,表示肯定的答覆。
  甘鐵生笑了起來,也用力點頭:「我也叫鐵生,和你的名字一樣。」
  甘鐵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鐵生直到這時,才迸出了一個字來:「方。」
  甘鐵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心中只覺得無限高興,他望著這少年,用力插著他的手,再問:「你多大了?有沒有十五歲?
  方鐵生吸了一口氣:「十二。」
  白素突然問我:「怎麼樣?」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過,有許多地方太囉嗦,太……細膩了,或許,女作家的緣故?」
  在我和白素這樣對話的時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說,小說的題目是:「背叛」,和我的這個故事一樣——事實上,要是沒有這篇題為「背叛」的小說,就絕不會有我這個題為「背叛」的故事,這一點必須說明,但是我又絕不是抄襲,只不過是小說的故事,都環繞著背叛這種人類的行為而發生。
  背叛這種行為,除了人類這外,大抵在別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種人類行為,因為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關係的人之間,都不斷在發生。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