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個故意被抹去了的人(2)

  可是兩個男人之中,如果有一個是雙性戀的呢?自然問題比正常的兩男一女,更加複雜了。
  可是再複雜,也還複雜不過三個男人,都是同性戀者。
  因為同性戀的男人,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當自己是男人,又忽而當自己是女人,變化莫測,三個這樣的人在一起,關係之複雜,只怕筆算算不出來,要動用電子計算機才能算得清楚。
  由於作者曾如此強調這次演出的重要性,可知事情演變到後來,一定更複雜,那麼,這個演紅拂女的,由一個男人來反串,也有可能。
  我想了好一會,才道:「應該說這個人是男人,因為軍隊裡,有女性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不以為然:「衛生隊會有女護士,也有女的的通訊兵,或許,又不一定是部隊裡的。」
  我道:「假如還有點線索,應該可以推定這個人的性別,和他在兩個人之間起了什麼作用?我看第四冊中的那一段,相當重要。」
  她翻動道稿紙,指著她所說的那一段。我在那時,已經把六冊原著全看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內容。
  那一段是寫在一次戰役之後的情形,和前面介紹方法一樣,把它介紹出來——要作說明的是,前面介紹到了第二冊,第三冊全部,和第四冊的上半部,都不是十分重要,所以略去了。
  甘鐵生站在高地的頂上——應該說,他站在高地頂上的一個坑中,那土坑齊胸深,黃土高原上的土地,本來是耀目的黃色,可是這個土坑卻焦黑,還冒著令人噁心的臭味,因為它是許多炮彈聲擊出來的。
  兩小時前,當甘鐵生用望遠鏡觀察這裡的時候,這裡是敵軍建造的一座碉堡。
  而兩小時後,在鐵軍的進攻之下,碉堡變成了一個深坑,鐵軍的指揮者,以勝利者的身份,躍進了土坑,挺立著。
  整個高地上,都是響徹雲霄的呼叫聲,也很難分辨那是歡呼還是悲嗥。總之,是許多人在面臨死亡之後,生命又暫時得到存在之後所發出的呼叫。心理學家怎樣分析這種呼叫聲,這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可是在這裡叫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要盡情叫,盡情喊,把他們心中壓抑著的歡樂和悲痛,憂思和慘情,一起發洩出來,不那麼做的話,他們就會像炸藥包被點燃引線之後一樣炸開來,溶進空氣和塵埃之中。
  戰場上的這種呼喊號叫,不但會在攻克敵陣,取得勝利之後發生,也會在慘敗之後,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氣的時候發生,更可以在沉睡中發生——熟悉軍旅生活的人,都知道「炸營」是怎麼一回事。
  (「炸營」是一種很可怕的現象,成千的士兵,可以在酣睡之中,忽然大聲呼喊著聚集在一起,如同千百個鬼魅一起從地獄的深處衝了出來,他們所發出的呼叫聲,可以傳出好幾十里之外,還令人聽了心悸肉顫。)
  中午來自師部的命令,到達了甘鐵生團長的手上:「限明日日出之前,攻克七號高地,違令者營長以上,軍法從事。」
  七號高地必須攻克,這是他們全團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連那個老炊事員,也一直在念道:「叫天兵天將,把這高地剷平了。」
  七號高地能否攻佔,是這個戰役能否勝利的關鍵。高地在敵人手裡,被敵方控制著進攻的咽喉點無法溝通,無法渡河,整個部隊(兩個師)就只好坐以待斃,等著敵方優勢部隊結集之後就被殲滅。
  敵方優勢部隊正星夜行軍,趕到戰場來,在連攻了兩天,未能攻佔七號高地之後,接到了師部這樣的命令,合理之極。
  甘鐵生在傳令兵的手裡,接過了命令,看了看之後,捏在手裡出神,他站在戰壕裡,向前看去,他所佔的位置,距離高地上那個碉堡正面對他的機槍孔,直線距離是一百八十七公尺,理論上來說,衝起鋒來,連攀上高地,所需的時間只是四十秒,可是實際上,兩天兩夜了,他連十公尺也沒有推進。
  敵軍在七號高地的那碉堡上,佈置了一個重機槍連,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機槍,火力猛,射程遠,而且,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彈,細細長長的,呼嘯飛射而來之際,像是魔鬼怪叫著撲人而噬的長牙般的機槍子彈,已取走了他四十多個戰士的性命。
  要命的是,那四十幾具屍體,就攤在戰壕和高地之間,曾有七個勇士,不顧一切衝出去,把同胞的屍體搶回來,結果,是在兩者之間,多了七具屍體。甘鐵生明知這些屍體擺在部隊面前,對士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打擊,但是他還是下令:不准再去收屍。
  高地並不高,只有四十多公尺,是橫亙在平地上的一個莫名其妙的花崗石崗子,那可能是一座極高的高山的頂巔,只不過整座山全埋在土下,只有那麼一個山頂,露在土外,形成高地。
  甘鐵生率部來到的時候,就曾想到過,這個不知多少年之前,不知由什麼原因形成的一片高地,自從人類有了戰爭這種行為之後,不知道被多少敵對的雙方,用各種各樣的武器,和各種各樣的機謀攻陷佔領,堅守頑抗過。
  如今,輪到了他和守軍來作對峙。
  若干年之後,當這種情形有重複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想起他,就像他不知道過去曾在這裡對峙拚命的是一些什麼人,和為了什麼要拚命一樣。碉堡並不大,碉堡之後,另有一排戰壕,看來高地的上面,也是泥土。
  就那樣一片高地,扼守了險要,控制了整個局勢。
  當甘鐵生瞇著眼,額上綻著青筋,盯著高地看著的時候,方鐵生在他的身邊(方鐵生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身邊),伸手把命令接了過去。
  這時的方鐵生,已經認識很多很多字,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書了,他看了命令,抿著嘴(由於他長髯太濃,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所以這個他習慣性的動作,別人是覺察不到的),聲音低沉:「我們沒有炮兵支援,沒有空軍轟炸,沒有專業工兵。」
  這一切,全是他在看了很多軍事方面的書籍之後學來的知識。
  他說一句,甘鐵生就用一下「嗯」來作回答。
  方鐵生的聲音更低沉:「唯一的方法,就是帶著炸藥包上去,把碉堡炸掉。」
  方鐵生的這種提議,若聽到的是別人,一定會「哈哈」大笑——這種方法誰不會提,問題在於如何能夠把炸藥送上去。
  可是甘鐵生聽了,卻並不發笑,他知道,打仗的時候,方鐵生向來少出主意,但是他如果出了主意,就必然有可行之道。
  所以他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投向方鐵生威武無比的方臉上,方鐵生目光炯炯:「帶十個人,連我,天一黑,全力攻擊作掩護,佯攻,十一個敢死隊裝死屍,就整夜時間,逐寸向前移動,只要一到離高地二公尺處,就是射擊死角,可以衝上高地去,每人帶四包炸藥,高地上有三個機槍連也完了。」
  方鐵生講話十分簡結,甘鐵生一面聽,一面迅速地轉著念,也立即下了判斷。方鐵生提供的進攻計劃,幾乎是唯一可行的計劃。
  空地上本來已有四十多具屍體,在又一次搶攻失敗之後,再多上十來具屍體,那是極自然的事,而這些屍體,以極緩慢的速度移動,在月黑風高的夜裡,守軍的警惕性再高,也不容易覺察,而只要一到了高地上射擊的死角,簡直就可以說勝利了。
  然而問題在於,進攻必須是真進攻,在真進攻之下,守軍必然集中火力還擊,本來想假死的,可能變成真的屍體。其次,詐作屍體成功,在向前移動之時,必須極度小心,只要其中一個被發覺,那麼守軍一開火,其餘的假屍體,也就一樣變成了真屍體。
  甘鐵生在思索著,方鐵生已經知道他在想什麼:「十一個人,只要有一半可以裝死,也就成功了。人多了,白犧牲,也未必有用。
  甘鐵生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很好的進攻計劃,但沒有讓團長帶領敢死隊衝鋒的道理。」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