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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故事兜來回去,又兜回來了,下一個港口,就是我長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長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這個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負責人自然不知道船長何以會變成這樣,只知道船長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賓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來給他住,派了司機、僕人給他。船長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後,他又覺得一個人喝酒,十分無趣,所以每天都到一個專供高級海員喝酒的俱樂部去消遣。
  那個俱樂部之中,幾乎什麼樣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長去的,目的自然只是為了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話題投機,酒自然也喝得格外暢快,酒狂症間中發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輕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長照例和幾個人,一杯在手,在俱樂部的一個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佈置,十分古典,沙發全是那種很硬的真皮,釘上了銅釘的那種,光滑得可以當鏡子來刮鬍子。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先是進來了三個人,很明顯,三個人之中,兩個人在不斷巴結另一個人,那個被巴結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看就就知道是一個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衣著隨便,可是趾高氣揚.說話聲音極大,一來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來!要找最好的女人,該到哪裡去找?」
  酒保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什麼行動,另外兩個人向酒保一瞪眼:「聽到了沒有,快去,拿最好的酒來,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個六十左右的老人,在這家俱樂部服務已超過三十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他雙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個人,卻向船長望來:「船長,請問你還要酒嗎?我們這裡,講話都要先說一個請字,對不對?」
  船長也看著那三個人討厭,一聽得酒保這樣說,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個人立時大怒,滿臉通紅,其中有一個掄起拳頭來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對憤怒的眼光射過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船長這裡還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鬧大,他揮了揮手:「你們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這時不適合你們。」
  那第一個開口要酒的人還不服氣:「為什麼?我們很快有的是錢——」
  講到這裡,他忽然有點氣妥,改了口,連酒保在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誰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錢」和「很快有的是錢」之間的分別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後,甚至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同情。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用力揮著手,宣佈:「至多三天.我們就可以撈起那艘沉船來。」
  一個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禮貌的語氣道:「哦,三位原來是專來打撈沉船的?」那人拍著胸口:「怎麼,那不是海員嗎?」
  有幾個人,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另有人道:「只有會員才能簽帳,據我所知,這裡最好的酒,每瓶價值五千美元以上,請問三位用現金來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臉色難看之極,可是他還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聲:「三天之後,沉船中的財富,可以使我買下整個俱樂部來!」
  看他的神情語氣這樣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著,他們全是十分有經驗的海員,自然對於一切海上活動,也十分留意,可是這時,看他們的神情顯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麼大規模的打撈沉船工作在進行。
  凡是航海者,對沉船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一個航海者都知道,不論現代科技把船隻製造得多麼安全堅固,可是事實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隻,在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都隨時有變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個航海者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並不危言聳聽,核子動力的潛艇,應該是人類造船技術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餘年來,沉在不可測的海底,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的核於潛艇,超過十艘之上,有的,連出事的原因,都無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財貨,也很動人心弦,若是打撈起一艘沉船,船上載有價值可觀的財寶,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間成為富翁。
  由於有這兩點吸引,所以一時之間,起居室中,有了一個短時間的沉默。然後,才有一個人問:「附近有人打撈沉船?好像沒聽到什麼消息?」
  這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冒冒失失進來的三個人,臉色陡地為之一變。本來,可以看得出他們嚷叫著要拿最好的酒來的時候,已經有點酒意了。
  (不是有了幾分酒意誰會叫出「拿最好的酒來」這種妄話?)
  這時,看來他們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還有點慌慌張張,他們三個人齊聲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人在附近打撈什麼沉船!」
  三個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別人十分驚訝,他們不但否認,而且立時再也不想停留,轉身就向外面走去,他們三個人才一出去,就有兩個人,心血來潮一樣,也跟著向外走去。
  船長在這時候,陡然喝:「站住!別出去向他們追問有關沉船的事!」
  那兩個在門口給船長喝住了,神色很是尷尬,看來他們正是準備去向那三個人追問有關沉船的事,他們一起向船長望來,船長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哈哈大笑了十來秒鐘才道:「你們出去一問,這三個傢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說他們在海底發現的沉船中,看到金塊,只怕有八十噸,不過他們沒有本錢投資打撈——」
  船長說到這裡,其餘的人,也明白船長想表達什麼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也聳肩笑著:「如果我們投資的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些黃金,是不是?」
  船長打了一個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這種把戲,是上幾個世紀的玩意兒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玩,而且,也幾乎有人要上當。」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滿面通紅,訕訕地走了回來,其中有一個,年紀較輕,臉上有點掛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誰料就是那樣的一句話,卻激怒了船長——船長的精神狀態真的處於一種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動之激烈,簡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連杯子向那人擲了過去,那人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叭」地一聲響,杯子已在他的額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來,杯中的酒,也灑了他一頭一臉。
  船長接下來的咆哮聲,即使是講慣租話的航海者,也聽得驚心動魄,他罵道:「你他媽的賤種,不相信我的話,只管去找那三個狗娘養的,看你口袋裡那些……錢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這一連串「……」要說明一下,像是《潔本金瓶梅》之類的刪節本一樣,全是刪去了的髒話。
  那人沒來由地捱了這樣一頓臭罵,又受了傷,還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才好,其餘的人也絕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也嚇得呆了。
  可是,船長還不肯就此罷休,他操起酒瓶來,一揚手,酒瓶順手砸在一張几上,碎裂了開來,他竟然挺著破酒瓶,就向那人衝了過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相信船長的下半生非在瘋人院度過不可。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