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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長瞇著眼,他的目光,本來十分渾濁,可是一瞇眼之間,反倒相當有神。他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我斃了那兩個龜兒子,自己也帶了傷,一個打倒栽,滾下斜坡,連人帶箱,一起滾下去,斜坡下是萬丈懸崖,就處不被一箱金洋壓死,跌下懸崖,也難逃一死,那時的情形,現在想起來,還直冒冷汗,可就在那一刻,命不刻絕,斜坡裡,不知打哪裡,竄出來一條漢子,身手矯捷得如同花豹子一樣,我也是打打行(武術界)的人,幾時曾見過這樣的好身手來。」
  團長說到這裡,又大口喝酒,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起了疑惑,團長又道:「那漢子一伸手就抓住了我,又一腳踢向那箱金洋,我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見是天神一樣的一個大漢。」
  白素和我齊聲問:「後來,你知道了那漢子是什麼人?」
  糰子點頭:「後來我問人,一說那漢子的模樣,就眾口一詞,說他是陽光土司。」
  是白老大。這對我們來說,實在是意外之喜。
  團長嫌我們打岔,揮了揮手:「那一腳,踢得箱子彈了一彈,撞在一塊大石上,唉,那漢子絕想不到箱子中是三千枚金洋,他疾聲問我:『你也是飛機上的?』這句話,聽得我一頭雲霧,反說了一聲:『你說什麼?』那漢子才又問:『你不是摔飛機死裡逃生的?』我仍然不明白,只是一個勁搖頭──那是,箱子撞上了一塊大石,『嘩啦』一聲,撞得粉碎,箱中的金洋,全都飛了起來,像是炸開了一天的金花。」
  團長說到這裡,急速地喘起氣來,要三大口酒才壓得下去,續道:「那石頭在懸崖邊上,金洋像是一蓬驟雨,落向懸崖之下,只有一枚,反向我們所在處飛來,被那漢子一伸手,抓在手中──就剩下了這一枚,那漢子真是人物,他硬是給了我,我一直保存到現在,真正窮得過不下去了,這才出手的。」
  我和白素對他並無興趣,只是急急地問:「你和那陽光土司之間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你都好好回想一下,告訴我們。」
  團長卻有點不樂意:「我干哈子要賣你們這個帳?」
  我向白素一指:「她是陽光土司的女兒。」
  團長聽了我的話之後,反應好像被人在頭頂用鐵錘敲了一下,整個人向上彈了起來,用力揉著眼,盯著白素看了一會,才道:「是有點像,可是那時候,我以為你是男孩子。」
  我一作手勢:「別亂七八糟,慢慢說。」
  團長的神情十分激動,我叫他慢慢說,可是他說來還是有點顛來倒去,他先道:「既然是恩人的女兒,我還能不巴心巴肺(竭盡所能,一心一意)嗎?那漢子……恩人救了我之後,有一個小娃子奔到他身邊,是三撮毛,卻又管漢子叫爹,我以為……」
  他說到這裡,又斜眼向白素看來,我這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是她的哥哥,那時候,她還未曾出世。」
  團長「哦哦哦」地應了七八聲,才道:「那漢子一伸手抱起小娃子,就問:『大帥府發生了什麼事?』他才救了我一命,而且有一股威嚴,叫人不能不回答他的話,我就把兩個師的長官都叛變了的事,說了一下,那漢子兩道濃眉上堅,神情十分難以捉摸,忽然大喝一聲:『去吧!』乖乖,張飛喝斷橋的那一下巨喝,也就差不多了,我自然連滾帶爬離去,他又趕了上來,把那金洋給我,就抱著小娃子走了,就像神仙一樣。」
  我和白素在團長的敘述之中,意外地知道了他曾見過白老大,甚至白奇偉,那是意外收穫,自然心中狂喜。可是說下來,我們所得的資料又不是太多,未免又有些失望。
  我想了一想,又問:「他根本沒有向你通名,你怎知他是陽光土司?」
  團長道:「我後來向人說起獲救的經過,聽到的人之中,有見識的都說,那是陽光土司,最是行俠仗義,救急扶困,是天神一樣的人物,我是交了好運,才會遇上了他,死裡逃生。」
  白素又問:「他問你是不是飛機上的,那是什麼意思?」
  團長努力眨巴著眼睛,一面又大搖其頭:「我不明白,他先問我是不是飛機上的,又問我是不是摔飛機死裡逃生的?飛機這玩意我見過,可是卻沒坐過,老大的鐵傢伙,在天上飛,總靠不住吧?」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問:「你再想想,還有什麼不記得的。」
  團長很認真地想了一回:「有,那鐵一樣的漢子,抱著小娃子,對小娃子說話的時候,竟然也很柔聲細氣,他道:『該回去了,你媽會惦記,唉,可是那兩個人,又不能不理,你能自己先回去?』我當時聽了,就嚇了一跳,不論他住得多近,叫一個才歲大的小娃子自己回去,在苗疆的叢山之中,總不是路吧。我想提醒他,可是他已抱著娃子,轉過山角去了。」
  團長的這一番話,倒是把白老大形容得活生生地,白奇偉那時小得只能才學會走路,可是白老大已確信他可以自行回家。
  白奇偉早已長大成人,並沒有在苗疆遇險,自然不必為他擔心,而當時,白素出神之極,緊握住了我的手,發了好一會呆,這才站了起來,低聲道:「再問不出什麼來,走吧。」
  我們在離去的時候,她一直握住我的手,直到回到家中,她才道:「你剛才聽到沒有,那……團長說爹曾對哥哥講,再不回去,媽會惦記。」
  我點了點頭,我非但聽到,而且也知道白素有點失常,正是這句話的緣故,因為在這句話之中,白老大提到了她的母親。
  可是,接下來白素卻說了一句情緒之極的話:「來我真是有媽媽的。」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想說「這是什麼話,你當然有媽媽!令尊再神通廣大,也不能生你出來的吧」,可是我看到白素在說了這句話之後,一副嚮往的神情,又帶著深刻的哀傷,我便不敢取笑她,她這時的情緒,其實不難瞭解──她直到這時,才間接地聽到她的父親提到母親。
  對於白素這樣一個聰明善感的女性來說,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十分傷感的事。
  我想了一想,才道:「你當然有母親,只不過由於某些理由,令尊不願提,而我們這些年來,所作的努力,就是──要揭露這處秘密。」
  白素低聲道:「幫助我。」
  我提高了聲音:「這是什麼話,也和我大有關係。」
  (各位都知道,許多年過去了,這處秘密始終沒有被揭開,雖然獲得的資料漸漸增加,可是在大多數的情形下,得到了一些新的資料,也同時帶來了新的疑問。)
  (但秘密是終於會揭露的,我和白素,終於有了苗疆之行,並不是為了尋找烈火女而去,而是另外有事,在那次苗疆之行中,發現了女野人紅綾,從白素教導紅綾的過程之中,引出了許多陳年往事來,各位必然已經料到,紅綾是一個關鍵人物。)
  (紅綾如何會是這個在秘密中的關鍵人物?似乎一點關係也扯不上,怎麼可能是?)
  (當然可能是,看下去就會明白。)
  (看下去?這本書已經只剩幾頁了,怎麼快速交代,也不能「水落石出」了。)
  (真要快速交代,五句話就可以了,連一部《紅樓夢》,濃縮起來,十句話也可以交代完畢,可是作者偏偏要「滿紙荒唐言」,慢慢詳細道來,這才是小說。不必求其速成,《探險》之後,可以《繼續探險》──天地良心,才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並無「繼續」之意,但是在敘述的過程之中,一來是有趣的事極多,二來,有關當年的隱秘,一樁樁,一件件,簡直層出這窮,捨棄了哪一件,故事就無法完整,而這個故事,又是必須完整的,因為牽SG涉到的事實在太多了。)
  (原諒則個。)
《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