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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蟬當然不會和宋自然談戀愛,可是宋自然卻已一頭栽了進去,難以自拔了,有什麼方法,可以先把宋自然拉出來呢?
  我想到了宋自然的姐姐,溫寶裕的母親,這位大胖女人,有著唯我獨尊的自信,由她出馬,是不是可以令宋自然迷途知返呢?
  可是我才想了一想,眼前就浮現出溫媽媽在那珍罕無比的屋子中,大吵大鬧的情形,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想派溫寶裕去,又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會闖大禍,想來想去,只好先等小郭三天再說。青年人失戀之初,終日以酒澆愁,是普遍現象,絕少人因此會蹉跎終生的,似乎不必過慮了。
  我沒有等足三天,第二天,就有一個信差,給我送來了一蘋大信封,信封上除了我的名字之外,還有一個「郭」字。
  我一看,那是小郭給我送資料來了,急不及待打開,厚厚的一疊文件,有古有今,略微一翻,就令我喜出望外,小郭雖然不在,但我也不禁一掌拍在桌上,脫口而出:」小郭,你真行!」
  那一疊資料,全是有關那屋子的,而且有很多還是原始資料,真不知小郭是怎麼找得來的。
  如果把所有資料原文照抄,那是很沉悶的,當天,我花了足足一個下午把所有資料看完,經過了歸納組織之後,對那屋子的來龍去脈,就有了相當程度的瞭解,由我摘要覆述出來,就有趣得多。
  資料的完整性,很是叫人難以想像,它們之中,甚至包括了當年運輸木料、交割貨物的單據在內,年份最早的是一張建造者收到木商交來「上好檀木柱,每根長六尺,逕六寸,共六十六根正」的收條,日期寫的是:「至正九年元月初九」。
  同樣的收據或相類似的文件,共有超過十件——這些文件的本身,已是罕有之至的文物,經我手的當然全是複印件,原件不知藏在什麼博物館中,我一面看,一面又不住稱讚小郭,連這種資料都找得到,真是神通廣大之極。
  在那類文件上,都有蓋印,印長方形,刻的都是蒙古文字,在印旁,也有花押,看來也是蒙古文(蒙古人的簽名)——那不足為奇,因為「至正」是元順帝的年號,至正九年,是公元一三四九年,天下大亂還未開始,小亂已經形成,是金毛獅王縱橫江湖,張三峰祖師武功大有所成的年代。
  那年頭,蒙古人當皇帝,在應用文件上出現蒙古文字,再自然不過。
  我對蒙文所知不多,所以立刻去請教專家——當然那是我看完了全部資料之後的事,為了敘述的方便,把以後的事提前來說,容易明白。
  專家一看了我拿去的複印件,就大吃了一驚,迭聲問:「這些東西,你是哪裡來的?老天、這……珍貴之極,這……從來也沒給人發現過。」
  我道:「你先說說印子是什麼。」
  專家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印子的印文,奇特之極,刻的是『中書右丞相派專使』——唉,我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官職。」
  專家是真正的事家,正由於如此,在研究了半生之後,忽然發現竟然還有自己全然未曾觸及的領域,自然難免沮喪。
  我安慰他:「聽來那不是官職,只是那中書右丞相,興之所至,派了一個私人代表,替他辦事。」
  專家側頭想了半天,點了點頭,勉強同意了我的意見。我道:「至正九年,脫脫才拜相,莫不就是他?」
  專家道:「當然是他,脫脫在歷史上,地位甚重要,他為丞相之前,已著手修宋史、遼史、金史。這個蒙古大官很是仰慕漢文化,他自己取了一個字:大用。他的伯父是著名肆虐的大丞相伯顏。脫脫設計,除去了伯顏。他要諸王子學漢文——奇怪,看來,當時他正在蓋房子。蓋一所房子,何必那麼大陣仗?」
  我無法回答專家的問題,人類歷史上,疑團實在太多了,誰能一一盡解?
  這一批最早的文件,證明那幢木結構的屋子,是脫脫右丞相在至正九年(公元一三四九年)開始建造的。而且極受重視,由丞相特派使者監收木料。
  以元帝國的版圖之大,脫脫丞相的氣勢之豪,自然普天下珍貴的木料,要什麼有什麼,要多少有多少了。
  只怕宋自然也想不到,造屋子會有那麼大的來頭。
  屋子有那麼大的來頭,在地方志之中,竟會不提及,當然其中大有隱秘,那也就更引起我的好奇。單是最早的一些文件,已經有這樣驚人的發現,整件事,自然更是引人入勝。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個下午翻閱各種資料,如癡如醉的情景,猶有回味無窮。
  早期資料顯示,屋子工程的進度很慢,一直到五年之後,才有一頁殘缺的記載,好像是什麼人的日記,記著:「丞相敗張士誠,順道監視,屋已略具規模……」
  張士誠是元末起義的群雄之一,據江蘇省高郵稱王,國號大周,在至正十四年(公元一三五四年)被脫脫率兵征剿,張士誠大敗。
  經過了五年,那屋子才「略具規模」,可知建築工程之艱難。
  脫脫丞相後來不得善終,被削爵流放雲南,就在嶺南被另一大臣哈麻,假借詔命賜死。
  一直到脫脫死了之後,這屋子還未曾建成。有十來件殘片,筆跡一樣,是同一個人的記事,那個人可能就是特派專使,總之,那個人是長時期參加了屋子的建造工程的,所以他的記述,極有價值。
  除了記述脫脫曾在大敗張士誠之後巡視建築工程之外,還有許多記述。
  其中,最匪夷所思的是有約兩百字,記述了「移植白楠樹兩株於前庭」的記述了,說它不可思議,是由於記述之中,清楚說明那兩株白楠樹「高一丈五,主樹幹圍五尺二寸」。
  那是接近一人合抱粗細的大樹,誰都知道,這樣的大樹是不可能移植的。
  可是記述中卻說這兩株白楠樹,來自桂(廣西省),沿途由千人照料,歷時九個月,才運到了目的地,沿途觀看者逾百萬人,枝葉繁茂,端賴有原植地之大量沃土,培植其根云云。
  就算有豐富的想像力,也很難想像要把這樣的兩棵大樹,千里迢迢運來的艱難情形,更何況還要令它保持「枝葉繁茂」。
  為什麼要運兩棵這樣大的白楠樹來,種在那屋子的前庭呢?
《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