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張泰豐也不知道哪裡得罪了這位法醫師公,神情惶恐地向我望來,我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先離開再說。
  張泰豐退出門去,廉不負衝了過去,把門重重關上,轉過身來,背靠著門,不斷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氣來,說道:『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本來我想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可是看他現在的情形,我也不忍心再去刺激他。
  我就把白老大所說的那番話說了出來。最後我道:『不論黃堂有甚麼理由,他阻止四嫂和白老大會面,都只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是小孩子意氣行事的典型閣下想來必不致此,他們母子三人何在,這就請出相見。』
  廉不負一言不發,聽我說完,這才長歎一聲:『他們不在此處,已經回去了。』
  我問:『去了哪裡?』
  廉不負忽然焦躁起來:『我要是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不會這些年來一個人孤零零的了。』
  他語音之中,竟大是傷感。這令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後來我明白了廉不負傷感的原因,當時,真是殺頭也想不到。
  那時,我對他所說的話還是半信半疑,我開門見山:『他們能夠逃過警方嚴密的監視,你也出了不少力,總不可能連他們落腳何處都不知道!』
  廉不負雙手抱住了頭,身子也縮成一團,看起來竟是痛苦莫名的樣子,喉嚨裡則發出了一陣古怪的呻吟聲。
  等了好一會,他才抬起頭來,神情苦澀:『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訴我她去了哪裡這次見到她,我以為會不同,結果卻還是老樣子!』
  他說到後來,語音嗚咽,幾乎就要淚灑當場。看到他這種傷心人別有懷抱的樣子,我想笑又不敢而且我注意到一點: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卻叫『四姐』。
  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間的關係特別不同可是他卻連金秀四嫂到了何處都不知道,這其間顯然另有曲折,當真撲朔迷離之至。
  我揚了揚眉:『難道黃堂也不告訴你他們的去處?』廉不負苦笑:『黃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這話簡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請說具體一些,總要叫人聽得明白才是。』
  廉不負又發了好一會呆,竟然這樣回答:『叫我從何說起?好幾十年了,有點事,我理不出頭緒來,有點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對人說就讓它隨我燒成灰算了。』
  到了這時候,我當然可以肯定:此人當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過我還是無法知道他究竟為甚麼傷心。
  我想了一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會你有甚麼提議?』廉不負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頭。』
  聽得他這樣說,我相信他沒有騙我然而事情還是不可思議。我追問:『黃堂要棄保潛逃,事先和你商量過?』廉不負點了點頭:『是四姐提出來的她說:只有這樣,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濁世中翻滾,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這話聽來大有哲理,的確是一個隱者所說的話,也很適合金秀四嫂的身份。我雖然沒有見過她,可是上次黃而在她指導之下和我對話,使我知道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女子。
  由此看來,黃堂離開,並不單是為了逃亡,更多是為了離開濁世,跳出紅塵。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我不認為黃堂能這樣看得開、放得下,他是聽母親的話行事而已。
  理出了這一個頭緒,我心中有數,說道:『這樣說來,黃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復原職,他也不會出現的了?』廉不負道:『黃堂官癮很大,他當然想再做下去,不過只怕四姐不答應。』
  我不以為然:『這不公平,黃堂是成年人,應該有自主權。』
  廉不負怪眼一翻:『他願意聽娘的話,你管得著嗎?』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和他糾纏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盡量瞭解黃堂一家人的去處。我想了一想,這樣說:『可不可以請你把這次和金秀四嫂會面的情形,從頭到尾說說。』
  廉不負想了一會,又長歎一聲,才道:『四姐她根本沒有來找我,也沒有叫黃堂來問我的意見她一直把我當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確然還小,可是她為甚麼不知道我早已長大了呢?』廉不負這一番話,早已答非所問,可是我並沒有打斷他的話頭,因為我聽出了一點因頭他在話說到一半時,且重重頓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真是他心頭一大恨事。從心理學上來看,男性有這樣的想法,多數是為了暗戀不遂才產生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恍然大悟,廉不負這個人許多看來很古怪的言行,原來都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雖然說戀愛並無年齡界限,可是廉不負暗戀金秀四嫂,想起來就難免令人發笑。
  我且不說破,只是道:『你結果還是見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見你的緣故。』
  若是白素在場,聽得我這樣說,一定會饗以老大白眼因為這話明擺著是胡調,上海人打話,叫作『吃豆腐』。
  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負的心理狀態,果然一語見效。他先是『啊』地一聲低呼,接著張大了口,看起來像是傻瓜一樣,可是卻笑得很燦爛自我說出了金秀四嫂之後,他一直行為反常,愁眉苦臉,直到這時,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對症的藥,照這條路說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許多有關金秀四嫂的事情來。
  他在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音之後,才能夠比較正常地說話:『你是說,四姐她不會怪我?』我順口回答:『當然不會,她為甚麼怪你?』我只不過是隨便一問,可是他卻回答得十分認真他的回答有點夾纏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說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這句話聽起來和繞口令一樣,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問:『你怪她甚麼?』廉不負神情激動,提高了聲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麼可以嫁人?怎麼可以?』他一連問了好幾聲『怎麼可以』,竟至於滿面通紅,認真之極。
  我不敢發笑,心想,這是暗戀者的典型行為被暗戀的對象忽然結婚,那是對暗戀者最大的打擊。
  廉不負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神情也變得傷心欲絕,不但捶胸頓足,而且雙手還亂扯自己的頭髮和子,樣子可怕之極,像是世界末日已經來臨一般。
《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