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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變得十分興奮,雙手揮動:「實際上,我們兩人,其實只是一個人,只不過因為偶然的因素,所以才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人。可以說是一個人,有兩個身體。」
  對於雙生子,尤其是同卵子變生,我極有興趣,也認為那是人類生命中最奇怪的現象,所以一有機會,我就不會放過研究和觀察的機會。
  熟悉我記述的故事的朋友,當可知道,在故事中出現的雙生子甚多,也就是這個緣故。
  可是我聽了陳景德「一個人兩個身體」的說法,也不禁有點駭然。
  我認真想了一會,才道:「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樣認為。」
  陳景德大搖其頭:「在任何程度上,都可以這樣認為。」
  我沒有和他爭下去,因為他是雙生子,我不是。他自然有他的感受,不是我所能理解。
  所以我攤了攤手,表示勉強同意。
  陳景德繼續道:「最重要的是,我們不單有兩個身體,也有兩份生命配額。」
  一聽得他這樣說,我不禁霍然起立,伸手指著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剎那之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他的意思,又是我以前未曾想到過的,而且內容又極其駭人,所以才令我吃驚。
  陳景德看到我這樣的反應,他立即道:「你也知道我們的想法了。」
  我一面點頭,一面神情仍不免疑惑:「你們究竟是怎麼一個想法,請詳細說來。」
  陳景德道:「很簡單──一個人,有兩個身體,動用兩份生命配額,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浪費……」
  他說到這裡,我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然後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才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陳景德知道我其實已經明白,只不過事情很是駭人聽聞,所以才要他說一遍,他也就說得很是輕鬆。
  他道:「譬如說,我們兩個身體……」
  我又連忙叫停──我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他的話。
  他不說「我們兩個人」,而說「我們兩個身體」,這種說法聽來突兀之至。
  我在打斷了他的話之後,糾正道:「你們兩個人。」
  我特地在「人」這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陳景德搖了搖頭:「我們兩個身體。」
  他也在「身體」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他既然堅持如此說法,我苦笑了一下,還是不由自主搖頭,可是也沒有再說甚麼。
  陳景德繼續:「我們一個人,有兩個身體,在各方面都很佔優勢,這一點,衛先生應該可以想像得到。」
  我還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他的話──照他的說法,他們兩個人,簡直就像是一個人化身為二一樣。如果是那樣,那麼在行事方面,自然比普通人佔優勢得多。
  他們的思想如果完全一致,心意互通,現象雖然奇特,兩個身體的說法,卻也可以成立。
  所以我想了一會之後,就點了點頭。
  陳景德接下去道:「兩個身體,固然在各方面都佔優勢,可是兩份生命配額同時使用,卻是巨大的浪費。」
  在他第一次提到「兩份生命配額」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他們想幹甚麼了,所以曾大為震驚。這時,他又再一次提到了「浪費」,我自然而然歎了一口氣:「你們想幹甚麼?想把兩份生命配額加起來使用?」
  陳景德連連點頭:「正是如此。」
  我望著他,好一會說不出話來──在那時候,我思緒一片紊亂,雖然我已經說了」兩份生命配額加起來使用」,陳景德立即回答了我,他們正想如此,可是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情景,還是十分難以想像。
  想像之中的情形,應該是這樣:
  兩份生命配額,供兩個人(或者如他們的說法,兩個身體)使用,那情形就是有兩個人活著。
  而如果把兩份生命配額加起來使用,那就只有一個人可以活著,另一個人沒有了生命配額,唯一的結果就是死亡!
  他們的想法如果得以實現,那結果就是一個長命,一個立刻就死。這是甚麼樣的情形,當真是怪異到了極點。
  在紊亂的思緒之中,我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在現實生活中,常有一種情形出現──在至親至愛的人生命快要終結的時候,常會有許願:情願少活十年,讓所愛的人活下去等等。
  這種願望,不論說的人多麼真心誠意,好像從來也沒有變成過事實。
  這當然是由於生命配額無法轉移的緣故。
  如果生命配額可以轉移,那麼這種願望也就可以實現。
  這種出自愛心的轉移,當然和「不道德」絕對扯不上關係,而且是一種值得歌頌的高尚行為。
  就像現在人體器官可以移植,器官的買賣絕對不道德,但是器官的捐贈卻值得鼓勵。
  我又進一步想到,如果生命配額可以轉移,不知道在轉移過程之中,會不會有排斥現象。如果有,也應該不會發生在雙生子之間,和器官移植的情形相同
  親人之間可以互相接受對方的器官。
  當然,由此推論,陳氏兄弟的這種想法,聽來雖然怪異莫名,但和大亨的想法,截然不同。
  我想了好一會,才略微理出了一點頭緒。
  我道:「要知道,如果這樣,你們之中,一人可以長命,另一個就必然短命了。」
  陳景德坦然攤了攤手:「當然這是必然的結果──這樣的結果,對我們來說,並沒有損失,因為我們根本上是一個人兩個身體。」
  本來我已經稍有頭緒,可是被他這樣一說,又糊塗起來。我揮著手,先不讓他說話,想了一想,才道:「你一再強調一個人兩個身體,我有點不明白──你們兩人的感覺難道一模一樣?」
  陳景德道:「不是一模一樣,而是一個在做甚麼,有甚麼感覺,另一個根本不必做,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他的話,令我腦中轟轟作響。
《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