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跡,一塊方方整整的大石台,一半伸進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有一人來高的看台上,濺起老高的水花,再灑落下來,所以石台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冬臘月,石台上會積起一層厚厚的冰,由於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起來絕不晶瑩透明,而是一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台,叫做「神牙台」。據說,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落向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台。
  (大凡傳說,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麼會忽然掉了顆牙齒呢?)
  而石台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白齒──在它的中間部分,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聚著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台上,有十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站立,另外兩個人,分別站在石台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鬍子頭髮,全都白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氣定神閒,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著什麼。
  石台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舞台,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台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後,有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但隨著腳步聲漸漸接近,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戳之意,一下子一個方向的腳步聲,蓋過了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全是一色暗紅色的衣,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也就沒有什麼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褲,像是所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衣褲同色的灰濛濛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來的幽靈。
  三隊人一到了石台邊,就停了下來,挺立著,一動也不動,只有他們的眼珠子,在閃閃生光,閃耀著的,是一種死亡之光,他們分列在石台的三邊。
  站在石台角口的那個胖老者在這時開口,聲音並不宏亮,但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說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是不是真有那個只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算原來有,我看也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後,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後,又是他發出了兩下嘿嘿的乾笑聲:「照例要說,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著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說踏前一步了。
  緊接著,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中,拿著一件十分奇特的東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才一揚起那東西來,台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外,就一起躍下石台,各自奔開了幾步站走。然後,瘦老者陡然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了一下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嘎然劃破了寂靜,聽得人心為之悸,血為之凝。
  隨著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台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揮。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著布套的東西執著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震之下,布套飛開,剎那之間,寒光奪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寸寬,厚背,薄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著寒芒。
  利刃的形狀說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說明了它是最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橫掃過來,絕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兩截,直劈下去,也一定可以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劃空巨響的餘音,悠悠不絕,在夜空中蕩漾了許久,才算是靜了下來,但是才一靜下,他再度揮手,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著那聲響,石台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得看起來全然不像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的怪物,他們身子向上一拔,六十個人,幾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秒內,就已經上了有一人高的石台。
  上了石台,緊貼著石台的邊緣站著,站得極其整齊,每一個人的腳後跟,都恰好是在石台的邊上。然後,在餘音裊裊之中,他們的姿態有了改變:雙腳仍然釘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可是身子都傾向前,而且,手中的利刃,揚了起來。
  石檯面積相當大,可是他們身子向前略傾,陡然之間,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或者說,利刃與利刃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許多,更可以說,死亡與生命之間的距離,綏近了許多。
  石台上的每一個人,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們,人人都屏住了氣息。
  第二下聲響的餘音,嗡嗡不絕,直到細微到不能再聽到,那老者第三次揮動他的手,手指在竹齒上劃過,發出了第三下如同十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才起,大廝殺這就開始了。
  在石台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衝向前,長刃揮動,迸射出奪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灑,而隨著血珠四濺,在空中飛舞著,又跌向石台,或是甚至於飛出石台之外的,全是各種各樣的人的肢體。
  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本來是全都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時,卻無情地分離了,由於人製造出來的利刃,由於另一個人揮動著利刃而分離了。
  斷手、殘足,帶著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鏘鏘聲,帶著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劃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曖昧得幾乎和耳語相類似的刷刷聲。石台的中間微凹部分,本來積著一片江水,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江水就被染紅,至多不過半分鐘,積聚著的已全是血,全是濃稠之極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鮮血泛著一種異樣的紅色。
  一條斷臂,跌進了積血之中,斷臂的五隻手指,還緊握著刀,像是單憑一條手臂,也要再揮動利刃。
  另一條齊膝斷下的小腿,立時壓了下來,濺起幾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瘋狂的砍殺,真難明白在這樣的大殘殺之中,他們如何還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
  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如果在這樣的廝殺之中,他們還能思想的話,他們所想的,一定是如何多砍死一個人──多砍死一個人,就是減少了一柄砍向自己的利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機會,所以他們瘋狂地揮著手中的刀,雖然他們揮出手後,連手帶刀斷下來的機會是如此之高。
  在石台上的人迅速減少──或者應該說,還在活動的人迅速減少,而已經不能再動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塊一塊的肢體,殘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像能力之外,人類在肢解其它動物的身體作為食物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體被分割開來,也就和其它的動物,沒有什麼分別。
  有兩個人在各自砍倒了一個人之後,飛快地接近,腳踏在積血上,發出「拍拍」的聲響,積血早已濺得他們一身滿臉,當他們接近到了揮出利刃可以接觸到對方身體的時候,一個由下而上,一個由上而下,揮出了他們手中的利刃。
  於是,一個手中的利刃,自另一個的胯下直插進去,在腹際停下,而另一個手中的利刃,自一個的頭部直劈而下,停在胸際。
  另一個的臉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笑容,血像是倒翻的一桶水,自他的胯下噴出,而頭被劈開的那個,兩粒滾圓的眼珠,自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來!
《黃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