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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常福的話
  常福由他的一個兒子陪來,他兒子喜歡派名片,名片上印著許多銜頭,證明他在英國的社會地位十分高,他兒子也將近六十歲了,常福看來個子瘦小,但是十分矍鑠,精力旺盛,一來就向白老大行幫會的見面禮,聲音響亮,十分健談。
  白老大告訴了請他來的目的,我約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過,他有點無法接受:「幾十年前的事情,有人記錄下來?」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說。」
  於是,我們又開始看錄像帶。常福在一開始,就不斷發出驚歎聲,指點著那隊在江灘迅速疾行的『金子來』:「看,最後一個是張拾來。他永遠是在最後,格龜兒子講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兩個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難向常福解釋在地球上,有兩個人,能夠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來去,所以我們都含糊其詞,敷衍了過去。常福最後,看到銀花兒受折磨,又咬牙切齒,用川西土語罵出了一連串的髒語──自然沒有必要一一記述下來了。
  他道:「哼,張堂主這龜兒子,日子也沒有過得很舒坦,拾來每隔些日子,就叫我偷偷弄張紙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命,他打了一個大鐵箱,晚上睡覺,就只敢睡在那個大鐵箱子裡。」
  這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張拾來雖然沒有現身報仇,可是他這種給予對方極度的心理威脅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絕了。
  常福又道:「拾來胸口中了一槍,傷雖然好了,可是和以前相比,就差得遠了,老是喘氣,到後來,更是瘦得不成樣子,要是他還像以前那麼精壯,只怕也早已去報仇了。」
  我們都聽得十分入迷,雖然那早已是過去的事,可是看了錄影帶,對張拾來這個人,都已有了一定的認識,自然關心他的一切。」
  白素吸了一口氣:「新龍頭對付銀花兒,是要把他引出來?」
  常福恨恨地道:「可不是,那龜兒子知道拾來沒有死,也知道他一定藏匿在附近,可就是千方百計找不出來。任他再思疑,也想不到是我收留了他,就在離他極近的地方,我和拾來商量過多少次,茶裡下點毒,就要了龜兒子的命,可是拾來哥真……是好得沒得說……」
  他說到這裡,語音哽咽,眼圈兒也紅了起來。
  我道:「他是怕連累你,所以不同急?」
  常福長歎一聲:「可不是,要是那龜兒子中了毒,我第一個脫不了關係,他硬是不肯。那些日子,他難過得……甚至煎熬出來的汗不是汗,是血。」
  他們都十分留意地聽他講述,他的話或者有點誇張,可是張拾來躲藏著,心中所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也可想而知,聽了心情都不免沉重。
  常福又唉聲歎氣:「自然,最難過的還是銀花兒。大約過了一年多,銀花兒忽然要見張龍頭,說她知道張拾來在什麼地方,只告訴張龍頭一個人。那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我送菜進去,就嚇了一跳,一個大美人,簡直變成了一具活骷髏,哪裡還有人的樣子,越是打扮,越是可怕,真是,唉……真是。」
  我聲音有點若澀:「她當然是不想活了。」
  常福道:「就是,可是這種『費貞娥刺虎』的把戲,能瞞得了誰?張龍頭像貓耍老鼠一樣地耍她。最後,她倒是拿出了匕首,不過是一下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中了刀之後,還叫著拾來的名字,說了一句『只有拾來才是人』就嚥了氣。」
  我和白素聽到這裡。不禁都閉上了眼睛片刻,想像當時的情景,然後,一起歎了一口氣。
  常福繼續一面感歎著,一面說下去:「我把銀花兒死了的事告訴拾來,拾來反倒吁了一口氣,也沒有哭,只是說:『她錯了,我才不能算是人,她是人。她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好女人。』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後,他足足有十來天,不言不語,只是對著牆,也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我忙道:「自然是在想著他和銀花兒一起相處的那些時刻。」
  常福點頭道:「準是,他放不下銀花兒,他離開的時候,對我說,他一定要報仇,一定要。」
  我詫異:「離開?他在你那裡,躲了多久?」常福想了一想:「出事之後,大約……不到兩年,他忽然要走,我勸他別走,他說他不能一輩子像老鼠一樣地躲著,當晚就帶了他的刀走了,那時他身子還不是十分好。他走了之後,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夭,沒聽說抓到他的消息,才算是放了心,他也一直沒有消息,一直到了幾年之後,張龍頭實在幹不下去了——」白老大揚眉問:「為什麼?」
  常福是一直在心情沉重的情形下敘述著往事的,可是這時,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龜兒子受不了哇,拾來沒有死,他不知道拾來什麼時候會出現,雖然他布下了天羅地網等拾來上釣,可是經年累月下來,時時刻刻要提防拾來出現。你猜晚晚睡在鐵箱子裡,那滋味好受的麼?他寧願讓出這好位置,回總壇去。臨走的時候,報應,他的樣子也比銀花兒好不了多少。」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他和他帶的保鏢,全都死在半路上,那是張拾來下的手?」
  常福簡直有點眉飛色舞:「除了拾來哥,還會有誰?」
  我有點疑惑:「只知道所有人全死了,他帶的金子也不知所蹤,怎知一定是他下的手?」
  常福沉默著,不出聲。那和他喜歡說話,滔滔不絕大不相同,我們都覺得十分奇訝。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不知該不該說。」
  白老大連笑帶罵:「常福,你在我面前,還想賣什麼關子?
  小心你那幾根老骨頭。」
  常福也笑了起來:「我在抗戰勝利那一年,離開了金沙江。
  那時,什麼鷹煞幫、外幫,早已因為沒有什麼金塊可撿,另謀生路去了。只有哥老會,還有些人在,但是也零落不堪,和當年白老哥你來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
  白老大感歎地:「是啊,一切故事,都因為有金子才發生,金子沒有了,自然故事也沒有了。聽說你離開之後,就到了上海?在虹口開了一家川菜館?」
《黃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