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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抬頭,看到了我,「哈」地一聲,向上指了指窗子,大聲道:「要我爬上來?」
  我也「哈哈」一笑:「雖非延客之道,但如貴客有興趣,又有何妨?」
  他又「哈哈」一聲,接下來的動作,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先張開雙手,向手中吐了一大口口水,再一搓手,就開始行動。
  他那一連串動作,純熟自然之至,真把我看得呆了,等我定過神來時,他已循著牆外的水管,爬到一半了。
  小郭走後,我曾設想過和大亨見面的情景,也盡可能做了各種設想,但是絕想不到,大亨會以這種方式來和我會面,甚至沒有排場,簡直是前所未見。
  我定了定神,先轉頭叫了一聲白素,大聲道:「大亨來了。」
  白素在不到十秒鐘之內,就進了書房——她事後說:她經歷過的意外,也夠多的了,但是沒有一樁及得上看到大亨從窗中爬進來的那一剎間的。
  大亨在窗中躍入,拍了拍手,又伸雙手在他自己的身上,用力擦了幾下,才自報姓名,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準備寫出他的姓名來,就稱之為大亨,我和他握手,握得很高興,而且自然,不像是初見,倒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他又向白素鞠躬為禮,很有敬意地叫:「衛夫人,我來得魯莽。」
  白素也由衷地道:「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在那一剎間,我看到白素掠過了一絲驚訝的神色——我相信我自己也一樣。因為在剎那間,我們倆都有相同的感覺。
  大亨的樣貌神情,我們竟都有相當熟悉的感覺。
  他看來約莫五十歲以上,短小精悍,身體極壯,充滿精力,頭部比例相當大,樣貌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可是和看照片不同,一看到了他本人,就感到很是熟悉,竟像是以前曾見過一樣。
  大亨的觀察力敏銳之極,我們兩人那一閃即過的神情,竟立時被他看在眼中。
  他揚眉:「有什麼不對?」
  我雙手一攤:「奇怪得很,竟像是以前,曾見過閣下一般——和看照片的感覺不同。」
  大亨搖頭:「我沒有見過你,這是第一次。」
  白素道:「或許是曾見過相似之人。」
  大亨不再說什麼,四面看著,我的書房之中,雜亂之至,什麼都有,他很有興趣地看著。
  看了一會,他搓著手:「初次來訪,聽說令嬡極嗜酒,我帶了幾瓶好酒來,在車上,等我去取。」
  我還未曾回座,就聽得樓下傳來了一聲大叫:「好酒,什麼人帶來的好酒?」
  紅綾對於酒味,敏惑之極,再密封,她也聞得出來,白素已探頭出窗:「酒在車上,你拿上來吧!」
  她說著,身子後退,只覺一股勁風,自窗中捲了進來,一人一鷹,已穿窗而入,紅綾的手中,拿著老大的兩隻陶土瓶。
  而紅綾那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一看就可以知道,那兩隻看來毫不起眼的陶土瓶中,所盛載的,必然是非同小可的好酒。
  她把兩瓶酒抱在懷中,不捨得放下來,白素向大亨不好意思地笑:「孩子自小野慣了,不知禮儀,見笑貴客。」
  大亨笑道:「這才可愛,這酒——」
  紅綾已拍開了陶土瓶的封口,一股酒香,瀰漫全室,那鷹銜了杯子來,紅綾作了一個手勢,那鷹一共銜來了三隻。
  紅綾一面向杯中斟酒,一面道:「你們用杯,我就不用了。」
  她滿滿倒了三杯,那酒作琥珀色,高出杯口,足有半公分,成了一個凸面,她居然知道把第一杯酒,送到了大亨的面前。
  大亨一飲而盡,那時,我和白素也各自喝酒,紅綾拿起瓶來就喝,一時之間,四人都浸在酒香之中,渾忘卻了說話。
  過了好一會,等到紅綾也放下了瓶來,大亨才道:「果然是好酒,送酒之人,沒有騙我。」
  紅綾舐了舐唇邊的酒,道:「這送酒的人,是大大的好人,不會騙人。」
  大亨向紅綾望去,似大有深意,我心中一凜,忙道:「怎可以送酒來定人好壞。」
  紅綾卻固執起來:「酒是好的,人也一定是好的,這酒,你可知是什麼酒?」
  她反用這種語氣來問大亨,問得大亨笑了起來:「我自然知道——送酒之人說了。」
  紅綾洋洋得意:「這酒,有花、有果、有蜜,由彌猴自然釀成,珍貴無比,我只喝一瓶,這另一瓶,會給媽媽的爸爸……」
  她說到這裡,忽然現出不捨得的神情來,略一思索,就改了口:「留給他,和他一起喝。」
  白素一把把她摟在懷中,大亨歎道:「衛先生、衛夫人,你們真幸福。」
  我笑了一下,大亨又道:「這酒,是朱槿帶來的——我竟一直不知身邊的美人,有這麼大的來頭。」
  他一開始就提到了朱槿,而且也說明了她的身份,這證明他想開門見山,所以我立即問他:「那麼,又是誰告訴你的呢?」
  大亨抬頭一會,看來是下了決心要什麼都說,這才低下頭來,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我本來期待他會說出「黃蟬」的名字來,但不是——事後我想,黃蟬本身的身份,也很是隱秘,說了大亨也不會信,要大亨接受事實,當然得要一個有地位的人才行,而大亨所說的那人,地位絕對夠了。
  我沉聲道:「以閣下的地位,受各方面的「重視」,理所當然。」
  大亨歎了一聲:「臥林之側,有人監視,當然不好,但我卻希望她仍然回到我身邊。」
  我攤手:「這一點,我無能為力。」
  大亨笑:「我當然不是為此而來。」
  大亨一上來,就使我知道了朱槿的身份,這使我對他頗有好感。
  朱槿果然是黃蟬的同類,而且,她作為大亨的情婦,是她的一項任務。
  我倒很佩服大亨在知道了這一點之後,仍然想要朱槿在他的身邊——這只有兩可能,一是大亨的所有行為,都坦蕩得事無不可對人言,而這個可能是不存在的,因為大亨手段高強,翻雲覆雨,多少國際間的大事,都和他有關,或由他一手造成,其中不可告人的內幕之多,天下第一,絕不能公諸於世。
  那就只剩下了第二個可能了——朱槿的媚力沒法擋,大亨再能幹,也還是男人,這「英雄難過美人關」麼,自古已然,於今依舊。
  我剎那之間的感慨極多,我又立時向紅綾望去,只見白素正拉著她悄悄退出去,想來是為了怕我責備,但我還來得及瞪了她一眼——她那種「拿得出好酒來就是好人」的理論,實在危險得很,朱槿既然是黃蟬的同類,好得了哪裡去?
《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