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進退維谷

  作為智人的一個居住地,與地球相比,羅地亞星的總督制並不算古老。就是和半人馬座和天狼座的星球相比,也不算老。舉例來說,當第一批太空船環繞過星雲飛行,去尋找它背後那成百顆存在氧氣與水分的行星的集中區域時,智人已經在大角星座的那些行星上定居了二百年。這類行星密集在一起。這是一個真正的發現,因為,雖然太空中有大量行星,但能夠滿足人類有機體在化學上的要求的卻為數極少。
  銀河系中發光的恆星在一千億到兩千億顆之間,分佈在它們之間的約有五千億顆行星。其中,有些行星的引力為地球引力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有些則不到其百分之六十。因此,它們經不住長期運行。有些太熱;有些又太冷;還有一些行星的大氣則有毒。根據記錄,這些行星的大氣大部或全部由氖、甲烷、氨、氯——甚至四氟化硅——組成。有些行星無水;據說,有一顆行星上甚至有幾乎是由純二氧化硫形成的海洋;另一些行星上則不存在碳元素。
  在上述這些缺陷中只要具備其中任何一條,就不得了。
  因此,即使是在十萬個行星中,也沒有一個可以供人居住。儘管如此,剩下可以住人的星球估計還是有四百萬顆。
  確已有人居住的行星到底有多少,尚無定論。據《銀河系年鑒》(該書是以不完全的統計為依據的)記載:羅地亞星是人類定居的第1,098顆星球。
  具有足夠諷刺意味的是:最終成為羅地亞星征服者的泰倫星反而是第1,099顆。
  整個星雲天區的歷史發展模式,同其他天區的開發與擴張時期的歷史相同。行星共和政體相繼迅速建立,各政府管理著自己的本土星球。隨著經濟的擴張,附近的行星被殖民化,並與本土星球的社會生活結合在一起。小型「帝國」應運而生,而這些帝國不可避免地會相互發生衝突。
  根據戰爭的勝負與領導的優劣,先由一個政府在一個相當大的區域建立霸權,而後另一個政府繼起傚尤。
  惟有羅地亞星,在賢能的欣裡亞德王朝統治下保持著持久的穩定,但在它最終建立一個包括整個星雲天區的泛星雲帝國的道路上,泰倫人侵入了。只十年工夫,他們就完成了統一大業。
  可笑的是,完成偉業的居然是泰倫星上來的人。從它存在起到泛星雲帝國建立的七百年間,泰倫國只不過是維持一種搖搖欲墜的自治而已。而它之得以維持自治,還多虧它的那荒蕪貧瘠,五穀不生的景色,委實令人望而卻步。泰倫星由於缺水,它的大部分地區是不毛的荒漠。
  然而,甚至在泰倫人到來之後,羅地亞星的總督制仍舊繼續著,甚至還有所發展。人民擁戴欣裡亞德家族,因此,它的存在可以作為對人民進行控制的便利工具。泰倫人只要能徵得賦稅,並不在乎誰受到擁戴。
  誠然,現在羅地亞星的那些總督不再是昔日之欣裡亞德人。過去,為了選出最賢能的人來,總督總是在這個家族內部選舉產生。為了同樣的目的,還鼓勵這個家族立嗣。
  而現在,泰倫人可以因別的原因影響選舉。二十年前,欣裡克(欣裡亞德五世)就是這樣被選為總督的。在泰倫人看來,讓他當選是有用的。
  欣裡克在當選為總督的年歲上曾是個風度翩翩的英俊男子。他對羅地亞行政會議講話時,給與會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他的頭髮雖已花白,卻還光滑,而他那濃密的鬍鬚卻令人吃驚地與他女兒的眼睛一樣烏黑。
  這會兒,他看看女兒,而女兒正在盛怒之下。這位總督身高差一英吋不到英尺,女兒只比他矮兩英吋。姑娘心裡鬱積著滿腔怒火。她長著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烏黑的眼睛。此刻,因為憤怒,她的臉色也黑沉沉的。
  她又說一遍:「我不!我決不!」
  欣裡克說:「可是,阿塔,阿塔,這樣做是不理智的。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呢?處在這種地位,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呢?」
  「要是媽活著,她肯定有辦法。」說著,她跺了跺腳。她的全名叫阿蒂米西亞,這是個王族的名字,欣裡亞德家族每一代至少有一個女性叫這個名字。
  「是的,是的,這一點是毋容置疑的。我的天哪!你母親是多麼有辦法啊!有時候,你看上去簡直就和她一模一樣,跟我卻毫無共同之處。可是,阿塔,你還沒有給他機會。你看到了他的——嗯——優點嗎?」
  「什麼優點?」
  「他的優點……」他做了個含糊不清的手勢,想了想,沒有再往下說。他走到她跟前,想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以示撫慰,但是,她卻扭過身子避開他。她那件猩紅的長袍在空氣中閃閃發光。
  「我和他一起待了一晚上,」她怨恨地說:「他想要吻我。真叫人噁心!」
  「可是,每個人都接吻的呀,我的寶貝。現在可不是你老祖母那個時代了。接吻算不了什麼,根本算不了什麼。青春活力,阿塔,青春活力麼!」
  「青春活力,算了吧!那個可怕的矮子十五年來只有一次有過青春活力,那是他剛接受輸血之後。他比我還矮四英吋,爸爸。我怎麼能在大庭廣眾之中和這麼個侏儒在一起呢?」
  「可他是個大人物,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那也不能給他身長加高那怕是一英吋。他和他們所有的人一樣,也是個羅圈腿。而且,他有口臭。」
  「他口臭?」
  阿蒂米西亞對著父親皺鼻子。「真的,真有一股味道,一股難聞的臭味。我討厭這股臭味,我把這告訴他了。」
  欣裡克驚愕得張大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他用一種沙啞而且近乎耳語的聲音說:「你告訴他了?你的意思是說,泰倫王朝的高級官員會有令人討厭的特徵,是嗎!」
  「就是!你知道,我有鼻子!所以,當他湊得離我太近時,我就屏住呼吸,把他一把推開。他那副樣子可真是妙極了。他仰天一跤,跌了個四腳朝天。」她邊說邊用手指比劃。然而,欣裡克卻茫然若失,他悲歎了一聲,拱起肩,用雙手摀住臉。
  他從指縫裡向外痛苦地呆視著。「現在,誰知道會有什麼事臨頭呢?你怎麼能這樣?」
  「這件事對我沒有一點好。你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你知道他說了些什麼?我可受不了。這可是忍無可忍。我絕對忍不下去了。於是,我打定主意,即使那傢伙身高十英尺,也決不能聽任他那麼放肆。」
  「可是——可是——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呢?」
  「他說——完全是一副電視裡的無恥腔調,爸爸——他說:『哈哈!真是個潑辣的娘們!我就喜歡她這股子辣勁。』兩個僕人扶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過他沒有再敢把氣呼到我的臉上。」
  欣裡克坐到椅子上,身子前傾,認真地端詳著阿蒂米西亞。「你就辦個嫁給他的手續,不行嗎?你不必太認真。為了政治上的需要,為什麼就不能,只是……」
  「您怎麼能說不必太認真呢,爸爸?難道說,我可以一邊交叉左手手指1以求心安,一邊又用右手手指去簽訂這種自欺欺人的婚約?」
  (1西俗迷信認為:將一手指交叉放在同一手另一手指上會交好運或減輕說謊的罪過。——譯注)
  欣裡克看上去糊塗了。「不,當然不可以。那有什麼用?交叉左手指怎麼能改變婚約的合法性呢?阿塔,我真沒想到你怎麼會那麼傻。」
  阿蒂米西亞歎了口氣。「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你要知道,你已經把事情搞糟了。你跟我一頂嘴,我的思想就沒法集中。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說到我只要裝作和他結婚,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記得嗎?」
  「噢,對了。我是說,你不用太死心眼,懂嗎?」
  「我想,我可以有情人。」
  欣裡克沉下臉,蹙起眉。「阿塔!我把你撫養成人是要你做個端莊自重的姑娘,你母親對你也寄以同樣的期望。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多不體面。」
  「可是,那不是您的意思嗎?」
  「這樣的話我可以說,因為我是男子,是成年男子。像你這樣的姑娘就不該重複。」
  「好吧,我已經重複,再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我並不在乎情人。可是,如果為了國家的緣故,我被迫嫁給他的話,那麼,我多半會不得不有幾個情人。不過,人數不會太多。」她把兩手擱在臀部,長袍上兩隻披肩式的袖子從她那黝黑而泛著肉色的雙肩滑了下來。「我在這些情人之間,該怎麼辦呢?他終究不是我的丈夫,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受不了。」
  「不過,他是個老傢伙,親愛的。跟他在一起不會過多久的。」
  「謝謝您,日子不會太短的。五分鐘以前他還充滿著青春活力呢。記得不?」
  欣裡克的手一攤,垂到身體兩側。「阿塔,他是泰倫人,有權有勢。在可汗的朝廷上又很得寵。」
  「可汗也許認為他那股氣味很香,他多半覺得好聞。說不定,可汗自己也有那種臭味。」
  欣裡克嚇得嘴張大成了個O型,他下意識地朝背後張望了一下。然後,他聲音嘶啞地說:「千萬別再說這些了。」
  「要是我喜歡就要說。非但如此,這傢伙已經娶過三個老婆。」
  她不等父親開口又說。「我說的不是可汗,而是您要我嫁給他的那個人。」
  「可她們都死了呀。」欣裡克懇切地解釋說:「阿塔,她們已經死了。你就別去想那個了。你怎麼能想到我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嫁給一個重婚犯呢!我們會叫他拿出證明文件。他是相繼取她們為妻,而不是同時娶的。現在,她們已經死了,全都死了。」
  「那有什麼稀罕的。」
  「哎呀,我的天,我該怎麼辦呢?」他使出他最後一招,想用尊嚴來使她聽話。「阿塔,這是作為一個欣裡亞德人和作為一個總督的女兒所需付出的代價。」
  「我可沒有要求過做欣裡亞德人和總督的女兒。」
  「你沒有要求過也不頂用。阿塔,整個銀河系的歷史表明,確實存在這樣的時候,就是為了國家的需要,為了星球的安全,為了人民的最高利益等等,要求……」
  「要求一些可憐的姑娘出賣自己的肉體。」
  「啊,多麼粗野!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總有一天你會在大庭廣眾之中說出這種粗話來。」
  「得了,事實就是那麼回事,我可不幹。我情願去死,我情願去做別的隨便什麼事情,我心甘情願。」
  總督站起身,向她伸出雙臂。她失聲痛哭著撲到父親的懷裡,絕望地緊緊抱住他。「我不,爸爸,我決不嫁給他,不要逼我。」
  他輕輕地拍著她,心煩意亂,不知所措。「不過如果你不嫁給他,你知道會出什麼事嗎?泰倫人一旦不悅,就會將我解職,下獄,說不定還會把我處……」說到這個字,他一下剎住。「日子真不好過,阿塔,真不好過呀。懷德莫斯牧場主上星期判了刑,我相信,他已經被處決。你還記得起他嗎?阿塔。半年前,他到我們宮裡來過。魁梧的身材,圓圓的腦袋,一雙深陷的眼睛。起先,你還有點怕他。」
  「記得。」
  「唉,他也許已經死去。誰知道呢?說不定,下一個該輪到我自己,輪到你可憐又無辜的老父親了。真是時艱世危啊。牧場主到過我們這裡,那就夠叫人懷疑的。」
  她驀地從父親的懷裡掙脫出來,說:「那有什麼可疑的,您和他又沒牽連,不是嗎?」
  「我?確實沒有。不過,我們如果拒絕和泰倫帝國可汗的寵臣聯姻,從而公開侮辱了可汗陛下,那麼,他們甚至會想到這上面去。」
  聽到電話分機聲音柔和的蜂鳴器「嘟」地一響,欣裡克絞動著的雙手猛然停住。他吃了一驚,顯得有點心神不寧。
  「我到自己房裡去聽電話,你該休息會兒了。打個盹,你感覺就會好些,你會明白過來,會明白的。你現在不過是有點太激動了。」
  阿蒂米西亞目送著父親離去的背影,緊鎖雙眉。她凝神思索著,有好幾分鐘,她像一尊塑像那樣,紋絲不動地思索著,只有那胸部輕微的起伏表明她是活生生的人。
  聽到門口踉蹌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
  「什麼事?」她的語調尖厲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來者是欣裡克。他已嚇得面無人色。「安德魯斯少校來的電話。」
  「外行星警察總部的那個嗎?」
  欣裡克只是點點頭。
  阿蒂米西亞喊道:「他肯定不……」她沒往下說。可怕的話頭雖已到了舌尖,可她終於還是沒有把它吐出來,只是呆呆地等待父親把話說明。
  「有個青年要謁見我。我不認識他。他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他是從地球上來的。」他說話時氣喘吁吁,腳步蹣跚,彷彿他的心是擱在電唱機的轉盤上,不得不跟著它轉一樣。
  姑娘跑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尖聲說道:「坐下,爸爸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她搖晃著他,他的臉上顯露出驚慌的神情。
  「我也不十分清楚。」他小聲說:「有個青年要上這兒來,說是有企圖謀害我的陰謀,他瞭解其中詳情。居然有人要謀害我!他們對我說,我應該聽聽他說的。」
  他一陣憨笑。「人民擁戴我,不會有人要謀害我的。對嗎?對嗎?」
  他急切地注視著她,等到她開口說話,他才緩過氣來。
  「當然不會有人要謀害您。」
  接著,他又緊張起來。「你認為,會不會是他們?」
  他湊近她悄聲說:「泰倫人。懷德莫斯牧場主昨天來過這裡,他們把他殺了。」他越說嗓門越大。「現在,他們又派人來殺我。」
  阿蒂米西亞用力攥住他的肩膀,攥得他把注意力轉到肩膀的陣陣痛楚上。
  她說:「爸爸!安靜地坐下!一個字也別說!聽我說,沒有人要殺害您,聽見了嗎?沒有人要殺害您。牧場主到這裡來是六個月以前的事。記得嗎?不是六個月前嗎?好好想想!」
  「有那麼長久?」總督囁嚅道。「是的,是的,一定有那麼久了。」
  「現在您留在這兒休息。您太累了。我去看看那個年輕人去。假如沒問題的話,我把他帶到您這裡來。」
  「你去?阿塔。你去?他不會傷害一個女人的,他肯定不會傷害一個女人的。」
  她突然彎下腰,吻了吻他的臉頰。
  「小心著點。」他喃喃地說著,疲憊地合上了雙眼。
《繁星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