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克敵制勝

  泰德·裡采特繞著這塊小小的台地機警地轉了一圈。他還不打算暴露自己,然而,在這一片光禿禿的岩石世界裡要躲著不叫人看見也非易事。在一堆坍塌的水晶礫石地裡,他感到比較安全。他穿行在水晶礫石之中,偶爾地站住腳,用戴著海綿手套的柔軟的手背擦一下臉。乾燥的寒冷看來只是一種假象,並非真冷。
  現在,從兩塊呈V字形的花崗岩巨石中間,他看到了他們倆。他把轟擊槍架在V字形石頭上。太陽從他背後射來。他感到一股微熱透進太空服,他很滿意。如果他們無意中往這裡看的話,太陽會使他們感到耀眼,所以他本人極不可能被發覺。
  他倆的聲音很刺耳。無線電通訊機正在工作,對此他微微一笑。到目前為此,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當然,他本人出場這一點原不在計劃之中,不過,這樣做也許更好些。計劃確實有點過於自負,而且,蒙在鼓裡的畢竟不是個愚昧無知的傢伙。或許,還需要由他帶的轟擊槍來決定計劃的成敗。
  他等待著。不動聲色地看著君主舉起轟擊槍。這時,拜倫面對著轟擊槍昂首挺胸,毫無懼色。
  阿蒂米西亞並沒看見林根星君主舉起轟擊槍。她連平坦的岩石上站著兩個人影也沒看見。五分鐘前,裡采特的身影在天際一閃,自那以後,她就一直盯著他。
  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他跑得太快。她眼前的東西變得模模糊糊,而且搖晃得厲害。有兩次她發現自己筆直地躺倒在地。她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跌倒的。第二次,她搖搖擺擺地站起身,尖銳的岩石已經刮破了她手腕上的皮膚,鮮血直淌。
  裡采特又一次加快步伐,她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追。當他隱入金光閃閃的石林中後,她絕望地啜泣起來。她靠在一塊岩石上,疲憊不堪。美麗的肉紅色岩石表面平整而閃閃發光。一看到它們,便使人想起遠古時代的火山期。然而,這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興趣。
  她惟有竭盡全力與瀰漫全身的窒息感進行鬥爭。
  後來,她看到裡采特背向她伏倒在V字形岩石前。於是她手裡提著神經鞭擊槍,搖搖擺擺地在坎坷不平的岩石地上跑起來。他正順著他的槍管望去,專心致志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瞄準,隨時準備擊發。
  她沒有辦法及時趕到。
  得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她叫道:「裡采特!」接著又叫道:「裡采特,別開槍!」
  她又一次被高低不平的岩石絆倒在地。太陽變得漆黑一團,但她的神志在一段時間裡卻依然保持著清醒。這段時間長得足以讓她能夠感覺到她砰然倒地時鑽心刺骨的疼痛;足映讓她把手指壓到鞭擊槍的按鍵式扳機上;而且足以有時間讓她知道槍的射程遠遠夠不著目標,即使她瞄得再准,也打不著。
  她感到一雙手臂摟住她,把她抱起。她想看,但睜不開眼睛。
  「拜倫嗎?」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
  答話粗聲粗氣,模糊不清,不過聽得出來那是裡采特的聲音。她還想說幾句,忽而又不說了。她已經昏了過去!
  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林根星君主一動不動呆在那裡,足足有半分鐘光景。他剛才頂著拜倫的胸膛開過一槍。拜倫面對林根星君主,同樣也一動不動。他盯著轟擊槍的槍管,眼看它慢慢地垂下。
  拜倫說:「你那支轟擊槍好像沒弄好。怎麼打不響,檢查檢查吧。」
  林根星君主那張慘無人色的臉一會兒看看拜倫,一會兒又看看槍。他剛才在離拜倫四英尺遠處開了一槍。本來一切可以就此了結。可如今,積壓在他心頭的驚疑突然暴發,他迅捷地拆開轟擊槍。
  能量彈丸不知去向。放能量彈丸的地方只留下一個毫無作用的凹腔。狂怒之下,他把這廢鐵一塊的轟擊槍猛地扔到一邊。轟擊槍翻滾跳躍而去。陽光下,只見一團黑糊糊的東西,發出一陣輕微的噹啷聲。
  「一對一吧!」拜倫說,聲音激動得發抖。
  林根星君主倒退一步,一言不發。
  拜倫慢慢向前跨了一步。」我要殺你有的是辦法。不過,並非所有的辦法都能使我解恨。如果我用轟擊槍把你炸死,那麼,只消萬分之一秒就能使你一命嗚呼,那你就體會不到死亡的滋味,多沒意思。我想換個辦法,或許用人類肌肉的力量這樣一種稍微慢一點的辦法,效果會更令人滿意。」
  他那一身結實的肌肉緊張起來,但不待他等到完成那已經準備好的猛然一擊,就聽見遠處突然傳來尖細高亢而又驚惶失措的叫喊聲,打亂了他的計劃。
  「裡采特!」那聲音叫道:「裡采特,別開槍!」
  拜倫應聲回頭,只見一百碼開外的岩石背後人影晃動,還有太陽照射在金屬上的閃光。說時遲,那裡快,突然一個人的身體猛撲到他背上,壓得他兩膝一彎,跪倒在地。
  林根星君主兩腳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兩膝緊緊地夾住拜倫的腰,雨點般的拳頭重重地掄在拜倫的項背上。拜倫激怒地哼了一聲,劇烈地喘著粗氣。
  拜倫好不容易克服了逐漸增長的沮喪情緒,終於翻過身來。林根星君主抽出腳跳出去。拜倫則攤手攤腳,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林根星君主再次向他撲來時,拜倫剛好收攏雙腿,君主被他一腳蹬開。這次,他們倆同時站起身,掛在他倆面頰上的汗珠變得冰涼刺骨。
  他們慢慢地轉圈子。拜倫把二氧化碳筒拋到一邊。林根星君主也同樣解下他的二氧化碳筒,抓住上面的金屬網軟管稍微等了一會兒。接著,他衝著拜倫飛步而來,同時拋出手裡的二氧化碳筒。拜倫撲下身子,只覺得二氧化碳筒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他重新站起身,趁林根星君主尚未站穩腳跟之前就向他撲了過去。一隻巨手象鉗子般牢牢地鉗住林根星君主的手腕,另一隻手捏緊拳頭使盡全身氣力朝他臉上打去。拜倫把林根星君主扔在地上,自己向後退了幾步。
  拜倫說:「站起來,我也同樣再給你點時間。慢慢來,不用著急。」
  林根星君主用戴著手套的手擦了一下臉,然後痛苦地注視著沾在手套上的血跡。他的嘴扭歪了,他的手偷偷地伸向他們扔掉的二氧化碳金屬筒。拜倫的腳重重地踩到他的手上,林根星君主痛得狂叫起來。
  拜倫說:「你離懸巖的邊緣太近,瓊迪。不要再往那兒挪。站起來,看著,我要用別的辦法把你摔下去。」
  但是,這時,裡采特的聲音傳來:「等等!」
  林根星君主尖叫道:「開槍,打死這傢伙,裡采特!打,快打!先打他手,再打他腳,然後把他扔在這裡,我們走。」
  裡采特慢慢地端起槍。
  拜倫說:「瓊迪。好好想想,是誰把你的轟擊槍能量彈退了膛?」
  「什麼?」林根星君主茫茫然,兩眼發愣。
  「我沒有可能接近你的轟擊槍,瓊迪。那麼,誰有這樣的機會呢?此刻、把槍對著你的又是誰?瓊迪。不是對著我,瓊迪,是對著你!」
  林根星君主轉過臉看著裡采特,尖聲叫道:「叛徒!」
  裡采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不是叛徒,先生。出賣忠誠的懷德莫斯牧場主,並將他置於死地的人才是叛徒。」
  「出賣他的不是我。」林根星君主叫道:「如果他這麼說,那他就是撒謊。」
  「這是你親口告訴我們的。我不僅把你槍裡的子彈退了膛,還把你通話機的開關短路了。因此,你今天說的話我和飛船上的全體人員都已聽到。我們已經全都明白,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是你們的君主。」
  「也是當今最卑鄙的叛徒。」
  林根星君主頓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只是狂亂地一會兒看著裡采特,一會兒看著拜倫。而他們也正沉著臉,憤怒地瞪著他。接著,他一扭身站起來,本能地恢復了已經失去的自制力,竭力保持著外表的平靜。
  他用一種幾乎稱得上沉著的聲調開口說道:「就算這一切都不假,那又怎麼樣?你們除去聽之任之外又有什麼能耐。還有最後一顆星雲內行星有待探查。它必定是那顆造反星球,而且,唯有我一個人知道它的坐標位置。」
  他竭力保持著一種作為人君的尊嚴。他的一隻手懸在折斷的手腕上,失去了作用,他的上唇可笑地腫脹著,臉頰上也青一塊紫一塊。儘管如此,他眉宇之間仍洋溢著一種天生人君的傲慢。
  「你會告訴我們。」拜倫說。
  「別做夢了,我不會告訴你們的。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每個恆星周圍平均有七十立方光年的空間。如果你們沒有我帶領去瞎摸,那麼,你們進入任何恆星周圍十億英里空間內的機會是二十五億億分之一。記住!是任何恆星。」
  拜倫心裡一動。
  他說:「把他帶回『無情號』!」
  裡采特壓低聲音說:「阿蒂米西亞小姐……」
  拜倫打斷他說:「原來是她,她在哪兒?」
  「沒事,她好好的。她沒帶二氧化碳筒就跑了出來。所以,當血液中二氧化碳排完之後,人體的自動呼吸機構自然就放慢了。也想快跑,卻沒有自動加深呼吸的意識,因此,她暈倒了。」
  拜倫蹙起雙眉。「不管怎麼說,她幹嗎要阻止你?是為了確保她的情人不受傷害?」
  裡采特說:「正是這麼回事!只是,她以為我是君主的人,而且我正要開槍打你。我把這個混蛋帶回去,拜倫,你……」
  「怎麼?」
  「盡快回去。眼下他還是林根星的君主,也許該把情況向船員們講明。要打破生來就養成的唯命是從的習慣是相當困難……她就在岩石背後。趁她還沒有凍死,快去,嗯?她走不了的。」
  她的臉幾乎全埋在頭上戴著的風帽裡,厚厚的太空服襯裡把她的身子裹作一團,幾乎分不清手腳。但是,拜倫走近她時,還是加快了步伐。
  他說:「你怎麼啦?」
  她說:「好些了,謝謝。要是我已經惹了什麼麻煩的話,我很抱歉。」
  他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似乎所有要說的都已融化在上面那兩句對話之中。
  後來,拜倫說:「我知道我們無法使時間逆轉,無法一筆勾銷我們已經做過的事情,也無法收回已經出口的話。但是,我懇切地希望你能理解這一切。」
  「為什麼要強調理解?」她的眼睛閃現出光芒。「幾個星期以來我別的什麼也沒做,只是在理解。關於我父親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嗎?」
  「不,我已經明白你父親是無辜的。我幾乎從一開始就懷疑林根星君主,但是,我必須拿準了。我只有迫使他招認自己的罪惡,然後才能證明你父親的清白。我相信,把他引入我設下的圈套,讓他中計來謀殺我,我就能迫使他招認。要做到這一點,我只有這麼一條路,沒有別的辦法。」
  他感到極度內疚,繼續說道:「這麼做很卑鄙,幾乎就跟他對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同樣卑鄙。我想你一定不會寬恕我。」
  她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說:「我知道他需要你,阿塔。從政治上講,你會是他適合的婚姻對象。欣裡亞德這個名字對於他所從事的事業來說,要比懷德莫斯有用得多。因此,一旦得到你,他就不再需要我。經過慎重考慮,我把你推到他一邊,阿塔。我那樣行事是希望你倒向他。你一倒向他,他就認為該擺脫我了,於是,裡采待和我就把圈套布下。」
  「那麼,你一直愛著我嗎?」
  拜倫說:「難道你還不信,阿塔?」
  「這麼說,你是準備為懷念你父親和為你家族的聲譽而不惜犧牲你的愛情。有首古代的打油詩怎麼說來著?你啊,連我都一點不愛,又談何更愛榮譽。」
  拜倫苦苦哀求道:「別那麼說,阿塔!我並非自傲,實在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你完全可以把你心裡的計劃告訴我,好讓我做你的盟友,而不是把我當作你手裡的工具。」
  「你不該捲入。萬一我不成功——我可能失敗——你就不會受牽連。要是林根星君主殺了我,而你也不再想著我,那你心裡就會好受些。你或許還可以嫁給他,仍然過得快快活活。」
  「既然你現在已經成功,那麼,我或許會為失去他而傷心吧?」
  「可你並不傷心。」
  「你怎麼知道?」
  拜倫絕望地說:「你至少也該明白我動機的良苦。就算我蠢——蠢得該詛咒——難道你就不能理解?不能努力做到不恨我?」
  她溫柔地說:「我倒是努力設法要自己別再愛你,可是,你瞧,我也不成。」
  「那麼,你寬恕我了?」
  「為什麼?因為我理解你?不!如果這僅僅是個理解的問題,那麼,就是明白了你的動機,我這輩子也決不會寬恕你的行為。如果事情就是這樣,那麼結局就只能如此!不過,我要寬恕你,拜倫,因為不這樣我自己受不了。我要是不寬恕,又怎能把你喚回我身邊?」
  她一下撲到他的懷裡,揚起被風吹得冰冷的嘴唇向他迎去。他們讓兩層厚厚的外衣隔開。他戴著手套,不能撫摸那擁抱著的軀體,但他的嘴唇卻能感覺到她白皙而豐腴的臉膛。
  最後,他關切地說:「夕陽正在下沉,天會越來越冷的。」
  她卻柔和地說:「你瞧,多怪,我好像覺得越來越暖和了。」
  他們一同走回飛船。
  拜倫面對著飛船上的船員,臉上帶著一種他自己並未意識到的泰然自若的神情。林根人的飛船很大,船員有五十個,現在都面對他坐著。五十張臉!五十張出世以來一直唯君主之命是從的林根人的臉。
  他們當中的有些人已被裡采特說服;另外一些通過事先安排好的集體監聽也已信服。可是,還有多少人仍然態度暖昧,或者充滿敵意呢?
  直到現在,拜倫的講話並沒起多大作用。他身體前傾,為的是讓他的聲音顯得更加推心置腹。「那麼,士兵們,你們為什麼而戰?你們為什麼去拚命?我想,是為了一個自由的銀河系。在這樣一個銀河系中,每個星球都能自行決定什麼方式最適合自己星球的發展,都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創造自己的財富,它們不被任何別的星球奴役,它們也不奴役任何別的星球,對嗎?」
  聽眾裡響起一片也許是表示同意的低沉的嗡嗡聲。可是,那聲音並不熱情。
  拜倫繼續往下說:「那麼,君主又是為什麼而戰呢?他是為了自己。他是林根星的君主。如果他贏了,他將是星雲王國的君主。你們的利益在何處呢?值得為此去捨命嗎?」
  聽眾裡有一位喊道:「他是我們的人,而不是猥瑣的泰倫人。」
  另一位更是大聲叫道:「君主尋找造反星球,並為此而貢獻自己的力量,難道這也是野心?」
  「難道還有比這更貨真價實的野心,嗯?」拜倫反唇相譏,毫不示弱,喊叫著回答他。「不過,找到造反星球時,他的身後有一個組織作為資本。他會把整個林根星奉獻給他們。他認為,他能把欣裡亞德家族結盟而得到的威望奉獻給他們。最後,他十分肯定地認為,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使造反星球為他所用,要它怎麼就怎麼,是的,這就是野心。
  「當造反運動的安全與他的計劃相牴觸時,為了他的野心,他就不惜讓你們去拚命,對此,他躊躇過嗎?我的父親對他是個威脅。我父親非常正直,酷愛自由。但是,由於我父親太孚眾望,所以被他出賣了。君主的這一叛賣,幾乎毀了整個造反大業,連帶也毀了你們所有的人。在這樣一個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就不惜與泰倫人勾結的傢伙手下,你們當中有誰能保住自己呢?為這樣一個怯懦的叛徒效勞,又有誰能平安無事呢?」
  「最好,」裡采特小聲說:「抓住這一點,給他們講明。」
  後排又傳來那個人的發難。「君主知道造反星球在哪裡,你呢?」
  「這個我們以後要講的。現在,我們最好還是來考慮一下,我們是讓君主帶領著大家走上全軍覆沒的道路,還是選擇另外一條康莊大道。只要我們不再聽從他的指揮而走另一條金光燦爛的大道,我們還有時間自救,我們還有可能挽回敗局,去奪取……」
  「奪取的也只是敗局,我親愛的年輕人。」一個男低音打斷了他的話,拜倫大吃一驚,轉過身去。
  五十個船員亂哄哄地站起身,一霎時,他們似乎要湧上前來,但是,他們來開會時並沒帶武器,裡采特已經看到這一切。這時候,一小隊一小隊的泰倫衛兵,荷槍實彈地從各個入口魚貫而入。
  西莫克·阿拉塔普兩手各提一支轟擊槍,站在拜倫和裡采特的背後。
《繁星若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