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基地陷落

  穹隆中有一種奇怪的氣氛,但是從各個角度都很難精確地形容。一來不能說它年久失修,因為穹隆的內部照明充足,各方面都維修得很好,牆壁上的彩色壁畫栩栩如生,一排排固定的座位看起來寬敞舒適,並且顯然是為了永久使用所設計的。二來也不能說它陳舊,因為三個世紀的光陰,並未在其中留下任何顯著的痕跡。而穹隆的設計,也完全沒有刻意要使人產生敬畏或虔誠的情緒,因為僅有的裝潢設備都簡單樸素。事實上,幾乎可說沒有什麼陳設。
  將所有難以描述的情況排除之後,最後只有一點詭異的氣氛剩下來,它來自佔了穹隆一半面積、顯然空無一物的玻璃室。過去三個世紀以來,哈里·謝頓活生生的影像出現了四次,就是坐在那裡侃侃而談。不過其中有兩次,完全沒有任何聽眾出席他的演說。
  三個世紀過去了,總共經歷了九個世代,這位曾經目睹帝國昔日光榮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出現在穹隆中。直到現在,他對於今日銀河局勢的瞭解與認識,猶在他的後代子孫之上。
  這個空無一物的玻璃室,在時間的長河中耐心地等待著。
  市長茵德布爾三世坐在私人禮車中,穿過了寂靜而透著不安的街道,比任何人都先來到穹隆。跟他一起到達的還有他的專用座椅,這個座椅比室內原有的座位都高出許多,並且更為寬大。茵德布爾命令屬下將他的座椅放在最前面,這樣一來,除了管不到面前空空如也的玻璃室之外,他可以掌控住全場的局勢。
  此時,站在市長左方一名表情嚴肅的官員對市長恭敬地低頭行禮,然後報告說:「市長閣下,您今晚將要進行的正式宣佈我們已經安排好了範圍最廣的一次次以太廣播。」
  「很好!此外,介紹穹隆的星際特別節目要繼續播出,當然,其中不可以有任何的臆測或預測。大眾的反應仍舊很滿意嗎?」
  「市長閣下,反應相當好。原先盛行一時的邪惡謠言已經又消退了不少。如今,大眾的信心普遍都已恢復。」
  「很好!」市長做了一個手勢,示意那名官員退下,然後隨手調整了一下考究的領帶。
  距離正午還有二十分鐘!
  隨後,從市長的擁護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代表團——各大行商組織的重要負責人——也三三兩兩地走進了穹隆。他們根據各自財富的多寡,以及在市長心目中的地位,而各有不同程度的豪華排場。這些大人物來到穹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向市長問安,領受市長一兩句親切的招呼,然後再坐到指定的座位去。
  此時,在穹隆的某處,突然出了一點情況,破壞了現場矯揉造作的氣氛——來自赫汶的藍度從人群中慢慢擠出來,不請自來地走到市長的座椅前。
  「市長閣下!」他輕聲地說,同時行了一個鞠躬禮。
  茵德布爾皺起了眉頭:「沒有人批准你來晉見我。」
  「市長閣下,我在一周以前就已經開始申請了。」
  「我很遺憾,但是與謝頓現身有關的國家大事使得……」
  「市長閣下,我也感到很遺憾。但是,你下的那個命令,要將獨立行商的星艦混編在基地艦隊中,我必須請你將它撤回。」
  茵德布爾由於自己的話被打斷,氣得滿臉通紅。他怒吼道:「現在不是討論問題的時候。」
  「市長閣下,這是我唯一能見到你的機會。」藍度細聲而急切地說,「作為獨立行商世界的全權代表,我有責任要告訴你,對於這項要求我們恕難從命。你一定要趕緊撤銷這個命令,要趕在謝頓幫我們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以前。一旦緊張的局勢過去,到時候再想要安撫就太遲了,我們的聯盟關係會立刻瓦解。」
  茵德布爾以冷漠的目光瞪著藍度:「你知不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軍事統帥?我到底有沒有軍事政策的決定權?」
  「市長閣下,你當然有,但是你的決定有不當之處。」
  「我沒有察覺到任何不當之處,在這種緊要關頭,允許你的人馬單獨行動是很危險的事,這樣會正中敵人下懷。我們必須團結,大使,不論是軍事方面或政治方面都要團結。」
  藍度感覺自己的喉嚨幾乎哽住了,他省略了對市長的敬稱,脫口說道:「因為謝頓馬上就要現身,所以你就感到安全無虞,就準備要開始對付我們了。一個月以前,當我們的星艦在泰瑞爾擊敗騾的時候,你還表現得既軟弱又聽話。我該提醒你,市長先生,在會戰中連吃了五次敗仗的是基地的星際艦隊,而為你打了幾場勝仗的,卻是獨立行商世界的星艦。」
  茵德布爾陰沉沉地皺著眉說:「大使,你已經是端點星不受歡迎的人物,我限你在今天傍晚之前離境。此外,你跟端點星上從事顛覆活動的民主分子必有牽連,這一點,我們會……我們其實已經調查過了。」
  藍度回嘴道:「當我走的時候,我們的星艦都會跟我一起離去。我對你們的民主分子一無所知,我只知道,你們基地的船艦之所以會向騾投降,是由於高級軍官的叛變,姑且不論他們是不是民主分子,總之那不是艦員的主意。我告訴你,在侯裡哥那場戰役中,基地的二十艘船艦根本還沒有遭到任何攻擊,就由少將指揮官下令投降。那名少將還是你自己的親信——當我的侄子從卡爾根來到基地時,他的審判就是由那名少將主持的。這只不過是我們所知的許多例子之一,基地的艦隊充滿了潛在的叛變,我們的星艦和戰士絕對不會冒這種險。」
  茵德布爾說:「在你離境之前,全程都會有警衛監視你。」
  在端點星高傲的統治階層眾目睽睽之下,藍度一聲不響地走了開。
  距離正午還有十分鐘!
  貝妲與杜倫也已經來到穹隆,坐在最後幾排,他們看到藍度經過,趕緊起身和他打招呼。
  藍度對他們溫和地微笑道:「你們畢竟還是來了,究竟是如何爭取到的?」
  「馬巨擘是我們的談判代表。」杜倫笑著回答,「茵德布爾一定要他以穹隆為主題作一首聲光琴的樂曲,當然,要以茵德布爾自己為主角。馬巨擘說,如果沒有我們作伴,他今天就不肯出席,不論怎麼說、怎麼勸他都不肯妥協。艾布林·米斯也跟我們一道來了,現在卻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然後,杜倫突然一本正經地焦急問道:「怎麼啦,叔叔,有什麼不對勁?你看來不大舒服。」
  藍度點點頭:「沒錯。我們加入得不是時候,杜倫,當騾被解決之後,只怕就要輪到我們了。」
  此時,一位穿著白色制服、表情嚴肅的人走了過來,向他們三人行了一個利落的鞠躬禮。
  貝妲的黑眼珠頓時亮了起來,伸出手來說:「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復了太空勤務?」
  上尉握住她的手,彎著腰說道:「沒有這回事,我知道是由於米斯博士的幫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機會。不過我這趟只能出來一下子,明天就要回地方義勇軍報到——現在是什麼時間了?」
  距離正午還有三分鐘!
  現在馬巨擘臉上的表情摻雜著悲慘、苦惱與沮喪。他的身子又縮成了一團,彷彿盡力想使自己從空氣中消失,長鼻子的鼻孔皺縮起來,凝視地面的眼睛則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了貝妲的手,貝妲彎下腰來,他低聲對她說:「我親愛的女士,當我……當我表演聲光琴的時候,您想,這麼多偉大的人物都會是我的聽眾嗎?」
  「我可以確定,每一個人都不會錯過。」貝妲向他保證,並且輕輕地搖著他的手,「我還可以確定,大家都會公認你是全銀河最傑出的演奏家,他們一定沒有觀賞過更好的演奏會。所以你要抬頭挺胸坐端正,我們得有名家的架勢。」
  說完,貝妲故意對他皺皺眉頭。馬巨擘報以微微一笑,同時緩緩地將細長的四肢舒展開來。
  正午時分到了——玻璃室也不再空無一物。
  很難想像有誰目睹了影像是如何出現的,因為這是一個迅疾無比的變化,前一刻什麼都還沒有,下一刻就已經在那裡了。
  現在在玻璃室中出現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他年邁而且全身萎縮,膝蓋上覆著一本書,滿佈皺紋的臉上有一雙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當他開始說話的時候,充滿精神的聲音與他的老態極不協調。
  他的聲音輕柔地傳出來:「我是哈里·謝頓!」
  穹隆中鴉雀無聲,他開始以洪亮的聲音說:「我是哈里·謝頓!光憑感覺,我無法知道現在有沒有人在這裡,不過這沒有關係。直到目前為止,我還不太擔心計劃會出問題,在最初的三個世紀,計劃毫無偏差的幾率是千分之九百四十二。」
  他頓了頓,微笑了一下,然後再以親切和藹的口氣說:「對了,如果有人站著的話,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誰想抽煙也請便吧。我的肉身根本不在這裡,大家不必拘泥於形式。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如今的問題。這是基地第一次面對——或者是即將面對一場內戰。到目前為止,外來的威脅幾乎已經消滅殆盡——根據心理史學嚴格的定律,這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基地如今所面臨的危機,是地方上那些過分不守紀律的團體對抗過分集權的基地中央政府。這是一個必要的過程,而結果則至為明顯。」
  在座的所有達官貴人,他們做作出來的威嚴神態已經開始鬆動,茵德布爾則幾乎要站了起來。
  貝坦身子向前傾,露出了困惑的眼神。她想,偉大的謝頓究竟在說些什麼?結果這一分神,她就漏聽了幾句話。
  「……達成妥協,滿足了兩方面的需要。獨立行商的叛亂,為這個也許變得太過自信的政府,引進一個新的不確定因素,使得基地重新拾回奮鬥的精神。獨立行商雖然被打敗,卻增進了民主的健全發展……」
  現在室內交頭接耳的人越來越多,耳語的音量也不斷升高,大家都不禁開始感到恐懼。
  貝妲咬著杜倫的耳朵說:「他為什麼不提到騾?行商根本沒有要叛亂。」
  杜倫的反應只是聳聳肩。
  在逐漸加重的混亂中,坐著的人繼續興高采烈地說:「……基地被迫進行這場內戰之後,一個新的、更堅強的聯合政府是必然的正面結果。然後,只剩下舊帝國的殘餘勢力可能阻擋基地繼續擴張。但是在未來的幾年內,那些殘餘勢力無論如何不會成為問題。當然,我不能透露下一個危機的……」
  謝頓的嘴唇仍然動個不停,但是聲音被全場的喧囂聲完全掩蓋。
  艾布林·米靳此時正站在藍度身邊,他的臉漲得通紅,拚命大吼道:「謝頓瘋啦,他把危機搞錯了,你們行商曾經計劃過內戰嗎?」
  藍度低聲回答道:「沒錯,我們曾經計劃過,是因為騾才取消的。」
  「那麼這個騾是一個新添的因素,謝頓的心理史學無法預見——怎麼回事?」
  穹隆中的騷動陡然間完全消失,貝妲發現玻璃室又恢復了空空如也的狀態,牆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靈,空調設備也都不再運轉。
  刺耳的警報聲不知在何處響起,音調忽高忽低不停地起伏。藍度的嘴唇喃喃嚅動著,他說的是:「太空空襲!」
  艾布林·米斯將腕表貼近眼睛,突然大叫一聲:「停了,我的老天——啊!這裡有誰的手錶還會走?」他的叫聲有如雷鳴。
  立時有二十隻手腕貼近二十對眼睛,不到幾秒鐘就已確定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這麼說的話,」米斯下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結論,「有什麼東西讓穹隆中的核能消失了——是騾打來啦!」
  市長哽咽的聲音蓋過了全場的嘈雜:「大家坐好!騾還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個星期之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點星正遭受空襲!」
  貝妲突然感到心中湧起有一陣深沉的沮喪,她感覺這個情緒將自己緊緊纏住,直纏得她的喉嚨生疼,幾乎喘不過氣來。
  外面群眾的喧鬧聲已經清晰可聞,穹隆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愁眉苦臉的人闖了進來,茵德布爾一口氣就衝到那人面前。
  那人急促小聲地對市長說:「市長閣下,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動彈不得,對外的通訊線路也全部中斷,第十艦隊據報已被擊潰,騾的艦隊已經來到大氣層外,參謀們……」
  茵德布爾聽到這裡,突然兩眼一翻,如爛泥一般倒在地板上。現在穹隆內又是鴉雀無聲,外面驚惶的群眾越聚越多,卻也個個緊閉著嘴巴,凝重的恐懼氣氛頓時瀰漫在各處。
  部下很快就把茵德布爾扶了起來,將葡萄酒灌進他的嘴裡。市長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張開,嘴唇就已經開始嚅動,冒出了一句話:「投降!」
  貝妲感到自己幾乎要哭出來———並非是由於悲傷或屈辱,只是單純地出於可怕之極的絕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扯著她的袖子,說:「小姐,快走!」
  她整個人從座位中被拉了起來。
  「我們要趕緊逃走,」米斯說,「帶著那個音樂家一塊走。」肥胖的科學家緊張得嘴唇泛白,還不停地拚命打戰。
  「馬巨擘!」貝妲有氣無力地叫道。
  小丑嚇得縮成一團,失神的雙眼活像兩顆玻璃珠子。他尖叫道:「騾——騾來抓我了!」
  貝妲伸手要拉他,馬巨擘卻用力掙脫,杜倫見勢趕緊走上前,猛然一拳揮了出去。馬巨擘立刻應聲倒地,不省人事,杜倫將他扛在肩頭就走,好像是扛著一袋馬鈴薯。
  第二天,騾的星艦盡數降落在端點星各個著陸場上,每艘星艦都漆成深黑的保護色,看起來醜陋無比。端點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舊全部停擺。指揮進攻的將軍坐在自己的車中,在市內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馳。
  就在二十四小時之前,謝頓出現在基地原來的統治者面前。如今,二十四小時之後,騾發佈了攻佔基地的宣告,連一分鐘也不差。
  在基地體系內的所有行星,只剩下獨立行商世界仍在頑強抵抗。而騾成為基地的征服者之後,矛頭隨即轉向那些獨立行商。
《基地與帝國-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