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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他們來到阿馬爾菲,他們倆以前都沒住過旅館,所以表現得很不自在。前台接待員帶著一絲譏諷的語調讓斯特凡諾尤為羞怯,他不由自主地表現得有些低三下四。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馬上用生硬的方式去掩蓋尷尬。前台接待員讓他出示證件,他的耳朵變得通紅。與此同時,一個行李員出現了,留著短鬍鬚,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但斯特凡諾推開了他,好像他是個賊一樣,但是他又想了想,在沒有享用服務的情況下,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他扛著行李走在莉拉前面上樓梯。莉拉跟我說,每級台階都讓她感覺到,在路上她已經失去了早上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現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個陌生人。斯特凡諾真的是眼前這個長著粗短的腿、長長的胳膊,手指白皙的人嗎?這個和她結合的人到底是誰呢?在旅途中那些難以抑制的憤怒現在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焦慮。

一進到房間裡,他努力讓自己變得溫和,但他也很疲憊,給了莉拉一耳光之後,他心裡很不安。他用一種虛偽的語氣稱讚房間的寬敞,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喚她來感受空氣的芬芳,欣賞波光粼粼的大海。但她心裡一直想著擺脫困境的辦法,於是只心不在焉地搖搖頭,她很冷。斯特凡諾馬上關上窗子,提議出去散散步,還要在外面吃飯,最好多穿一點。他說:「要不你給我帶件西服背心吧。」那語氣就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她會熟練地從行李箱裡給他找一件背心,就如同給自己找件毛衣一樣。莉拉顯得很聽話,但實際上她並沒有打開行李,既沒有拿毛衣,也沒有拿出西服背心。她馬上到了走廊上,她一分鐘也不想再待在房間裡。他跟在後面,嘟囔著說:「我這樣無所謂,但我是擔心你,怕你會感冒。」

他們在阿馬爾菲閒逛,一直走到大教堂,他們走上台階,走到噴泉前。斯特凡諾試著去討她開心,但逗樂向來都不是他的強項,他更擅於悲愴的話語,或是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成熟男人會說的那種簡潔如警句的話。莉拉幾乎沒有回應,最後丈夫給她指指這個,指指那個,驚呼著:「快看啊!」然而對她來說,在過去她可能會關注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塊石頭,可現在不管是街邊靚麗的風景、花園的芬芳,還是阿馬爾菲的歷史和藝術,她都不感興趣,尤其是斯特凡諾的聲音讓她很厭煩,他不停地說:「很美,不是嗎?」

莉拉很快開始打顫,不是因為天特別冷,而是因為她非常緊張、焦慮。他察覺到了這一點,建議她回旅館,他還大著膽子說了一句:我們抱在一起就暖和了。但她還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疲憊不堪。儘管一點也不餓,她還是徑直走進了一家餐廳,並沒有徵求斯特凡諾的意見,斯特凡諾耐心地跟著她。

他們點了很多菜,但基本沒怎麼吃,只是喝了很多酒。有那麼一刻,他忍不住問她是否還在生氣。聽到這個問題,莉拉搖搖頭,她確實沒生氣。讓她感到吃驚的是,對索拉拉兄弟、她的父親和哥哥以及斯特凡諾,她內心沒有一絲憎恨,所有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她腦子裡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突然間,鞋子的事情對她來說變得不值一提,她甚至不明白,在看到馬爾切洛腳上穿著那雙鞋子時,她為什麼會那麼生氣。現在讓她覺得恐懼的是無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閃閃的婚戒。她又重新回顧了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覺得一切都難以置信:教堂、宗教婚禮儀式和宴會。她喝了酒之後暈乎乎地思考著,我做了些什麼啊?這枚金戒指是什麼東西?這枚我戴在手上的發亮的圓環到底是什麼?斯特凡諾也有一隻,在他那多毛的手指上,在黑色的汗毛間閃閃發亮。她記得他穿泳衣的樣子,就好像在海邊看到的一樣:寬闊的胸膛,碩大的頭顱就像倒過來的碗。她回想過去,他沒有任何一個細節能對她產生吸引力。他只是一個生物,她感覺無法與其共享任何東西,而他卻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嚅動著厚嘴唇,用手撓著碩大的耳垂,他常用叉子叉她盤中的食物,想嘗一下。他和之前那個吸引她的賣香腸的小伙子,那個充滿抱負、非常自信且有教養的小伙子,那個早上在教堂和她結婚的新郎沒有一點兒關係。斯特凡諾張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嘴巴裡吐出紅紅的舌頭,他身體裡和圍繞著他的一切都在破裂。莉拉坐在桌前,周圍來來往往的服務員,還有導致她來到阿馬爾菲的一切,缺少任何關聯和邏輯性,但又是無法忍受的事實。因此當眼前那個陌生的生物——斯特凡諾眼前一亮,以為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以為她已經理解了他那麼做的原因,並且接受了他的解釋,他終於可以對她講述那些偉大計劃了。莉拉想到從桌子上偷偷拿一把餐刀,想著回到房間的時候,如果斯特凡諾敢碰她的話,她就會用這把刀刺向他的喉嚨。

最終,莉拉沒有那麼做,因為在那個餐廳,在那張桌子前,她喝得暈乎乎的。整個婚禮,從婚紗到婚戒,讓她覺得沒有任何意義,她覺得斯特凡諾的性要求沒有任何意義,那對於他來說也是荒謬的。如果真要那麼做的話,首先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餐刀帶走(把膝蓋上的餐巾拿下來,包住餐刀,把餐刀和餐巾都放在懷裡,把手提包拿過來,讓餐刀順勢滑入包裡,最後將餐巾放回桌子),但是她最後放棄了。那個把妻子的新身份、餐廳和阿馬爾菲固定在一起的「鉚釘」是那麼鬆弛。在晚飯最後,她甚至聽不到斯特凡諾的聲音,她耳朵裡充斥著喧鬧聲,陌生的人群還有他們的心思,都讓她恍惚。

在路上,斯特凡諾開始談論索拉拉一家的好處。斯特凡諾對她說,他們認識市政府的重要人物,他們和各個黨派、保皇派還有新法西斯黨都有關聯。他談論這些,喜歡裝作自己很在行的樣子,好像他真的知道索拉拉家在幹什麼,他強調說:「政治是很醜陋的,但對於賺錢很重要。」莉拉想起之前她和帕斯卡萊做的分析,還有訂婚之後他們談論的事情、他們的計劃——要擺脫父母那一代的濫用權力、虛偽和殘暴。她嘴上說是的,但其實心不在焉,她心裡正想著其他事情——我在和誰談論了這些事情呢?我不認識眼前這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斯特凡諾拉著莉拉的手,在她耳邊說著愛她,她沒有後退。也許莉拉打算讓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他們的確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她想等待時機,告訴他自己內心有多厭惡他、反感他,讓他傷得更深。她會說,不管是和旅館的行李員還是和你上床,都沒什麼兩樣。你們的手指都因為抽煙而發黃,都讓我噁心。對我而言,最有可能的理由也許是:她太害怕了,試圖把每一種反應都向後推。

他們剛一進房間,斯特凡諾就試圖去吻她,但她躲開了,她神情嚴肅地打開行李箱,拿出睡衣,然後把睡衣遞給她丈夫,對於她的貼心,丈夫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再一次想抓住她,但她迅速將自己鎖在了浴室裡。

莉拉一個人待在洗手間裡,為了醒酒,也為了擺脫那種揮之不去的支離破碎感。她花了很長時間洗臉,但是她無法擺脫那種感覺,她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行動缺乏連貫性。她心想,我該怎麼辦?難道整個晚上都把自己關在這兒?然後怎麼辦?

她後悔沒拿餐刀,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拿了,最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沒拿。她坐在浴缸邊上,把旅館的浴缸和新家的浴缸進行對比,她認為她家裡的更美,家裡的浴巾也要比這裡的好。是她的,還是他的?浴巾、浴缸,所有的這一切都屬於誰?一想到這些嶄新美好的東西都屬於外面正等她的那個人,只有跟他姓,她才能擁有這些,她就覺得很厭煩。那些好東西都是卡拉奇家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諾敲了敲門。

「你在做什麼?你還好嗎?」

沒有回應。

斯特凡諾又等了一會兒,又敲了門,還是沒有任何回應,他緊張地拉了拉門把手,用一種故作開玩笑的語調說:

「我要破門而入了哦!」

莉拉毫不懷疑他會這麼做,這個在外面等她的陌生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她想,我也是,我也什麼都幹得出來。她脫衣,洗漱,穿上睡衣,她帶著鄙夷想到了幾個月前她選這件睡衣時的用心。斯特凡諾現在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名字,他和幾個小時之前那些情感和習慣已經聯繫不到一起,他現在穿著睡衣坐在床邊,一看見她就馬上站了起來:

「你洗得真久啊。」

「是得花些時間。」

「你真美啊!」

「我累了,想睡了。」

「等會兒我們一起睡。」

「現在你睡你那邊,我睡我這邊。」

「好吧,來吧。」

「我不是開玩笑。」

「我也沒開玩笑。」

斯特凡諾微笑了一下,試圖牽她的手。她躲開了,他沉下臉來。

「你怎麼了?」

莉拉猶豫著。她想找到一種恰當的表達,慢吞吞地說:

「我不想要你。」

斯特凡諾有些疑惑地搖搖頭,好像她說的是外語。他低聲說,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朝思暮想。「求你了。」他央求道,幾乎一臉悲傷的樣子。他指著自己絳紅色的睡褲,歪著嘴笑了一下說:「你看!單是看到你這裡就會發生什麼事情。」她不情願地看著他,做了一個厭煩的表情,馬上移開了目光。

那一刻,斯特凡諾明白:她又想把自己關在浴室裡,他就像動物一樣機敏地衝了過去,握住了她的腰,他把她抱起來摔在床上。正在發生什麼?很明顯,他不想知道。他以為在餐廳他們已經重歸於好了,他不理解為什麼莉拉現在會這樣,太小姑娘氣了。他笑著壓在她身上,試圖讓她安靜。

「那是件美好的事。」他說,「你不必害怕,我愛你,超過愛我母親和妹妹。」

但是沒用,她站了起來,避開了他。這個女孩的心思真難揣摩啊!她說「是」表示「不是」,說「不」但又表示「是」。斯特凡諾低聲說:「別再耍小性子了。」他又一次抓住她,騎在她身上,把她的手摁在了床單上。

「你說我們要等,我們就一直等到這一天。」他說,「就在你的身邊,但我不能碰你,這件事有多難受!我也忍了。但現在我們是夫妻了,你乖乖的,不要擔心。」

他俯身去親她,她躲開了,臉左右擺動,不斷地掙扎,身子扭曲著,堅決地重複說:

「放開我!我不想要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那一刻,斯特凡諾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門,他吼道:

「莉娜,我他媽受不了了!」

他重複了兩三遍,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為了模仿一個古老的咒語——他出生前就有的一個準則。這個準則就是:你得成為一個男人,斯特!要麼現在就讓她屈服,要麼她永遠都不會屈服;要讓你的妻子明白她是女人,而你是男人,因此她應該順從你。莉拉只聽見他說,我他媽受不了了!我他媽受不了了!我他媽受不了了!看看他,他壓在她纖細的腰上,身體寬大而笨重,他的生殖器將睡衣頂起來,像撐起的帳篷。

她記得幾年前,他用手夾住她的舌頭,想用針戳它,因為她在學校比賽中贏了他的弟弟阿方索,她讓他弟弟丟臉了。她突然意識到:他一直都是堂·阿奇勒的長子!那個想法讓她覺得丈夫年輕的面龐上突然浮現了一些特徵,出於慎重,這些特徵被默默地隱藏起來了,但它們一直潛藏在斯特凡諾的血液裡,等待著在合適的時機顯現出來。是的,為了在城區贏得人心,為了討她歡心,斯特凡諾一直在努力扮演另一個人。因為他的客氣,他臉上的輪廓也變得柔和,他的目光也變得溫順,他的聲音裡也流露出討好的語氣,他的手指、手以及整個身體,都在努力地控制著自己。但現在他的面部輪廓正在變形。莉拉的內心充滿了恐懼,那是我們小時候經受過的那種恐懼,比我們下到地窖裡找布娃娃的那次更令人害怕。堂·阿奇勒正從這個城區的泥潭裡復活,附到了他兒子身上。堂·阿奇勒正在從斯特凡諾的皮膚裡冒出來,正在改變他的目光,正從他的身體裡爆發出來。實際上他已經來了!

斯特凡諾扯下莉拉的睡衣,她的胸部暴露出來,他猛地抓緊她的胸脯,低下頭去輕咬她的乳頭。而她就像往常一樣,克制住自己的恐懼,嘗試推開他,去撕扯他的頭髮,掙扎著用嘴把他咬出血。他躲開了,緊拽著她的手臂,用腿把她的手壓住,輕蔑地對她說:「你幹什麼?老實點,你就是一根小樹枝,我隨便一下就可以把你弄斷。」但莉拉並沒有安靜下來,她繼續撕咬著,弓起腰擺脫他的重壓。但沒有用,他現在空出手來,俯下身子用手指輕輕地扇著她耳光,反覆逼近她說:「你看看,它有多大,嗯,你說是的,是的。」他從睡褲裡掏出粗大的生殖器,對著她,她感覺那東西就像一個無手無腳的洋娃娃,因為哭不出來,滿臉扭曲,想從另外一個更大的娃娃手裡掙脫出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現在我讓你感受一下,莉娜,看看這多美啊!它獨一無二,別人沒有的。」她還是非常激動不安,又挨了兩記耳光,他先用手掌,然後手背,他所用的力度讓她明白,假如她再抵抗,他會毫不猶豫把她殺死——或者說,附在他身上的堂·阿奇勒會這麼做。堂·阿奇勒讓整個城區的人都很害怕,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力氣可以把你舉起來,扔向一堵牆或者一棵樹。她打消了反抗的念頭,陷入了一種無聲無息的恐懼。最後,他從莉拉的身上下去,給她拉上睡衣,在她耳邊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你會發現的,到明天你自己也會懇求我比現在更愛你,你會跪著懇求我。我會告訴你,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就答應,你會乖乖聽我的話。」

幾次生硬的嘗試後,他用一種殘酷的激情撕裂了她的身體,莉拉始終心不在焉。夜晚、臥室、房間、床、他的吻、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每一份感受都融為一種情感:她痛恨斯特凡諾·卡拉奇,恨他的蠻橫,恨壓在她身上的軀體,也痛恨他的名字和姓氏。

《新名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