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接下來的四天,我哀傷不已。哀悼我失去阿傑的友誼,想像中的所有可能也隨之煙消雲散。我哀悼隔壁房間那個男人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流逝,每一次呼吸都費力萬分,坐在身旁的那個女人則唱著歌安慰他。我哀悼我和母親浪費了二十年,也哀悼父親在我心目中失去了超級英雄的身份。

總有一天,我會接受,其實每個人都差不多。我們都是有缺點的人,滿載恐懼,渴望得到愛,每個人都是傻子,選擇篤定給我們的慰藉。但現在我只能沉浸在哀傷中。

早上四點半,母親叫醒我。「他走了。」

這次我對她說的話沒有半點誤解,鮑伯過世了。

在一個人的葬禮上,你能進一步認識他,也會有好多未解的問題就這麼跟著這個人入土,這件事讓人不禁感到驚訝。兩年前,在父親的告別式上,我才聽說父親的夢想是成為飛行員,卻一直沒有實現,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站在鮑伯的墓前,聽他戒酒協會的人們說起鮑伯的掙扎,我才知道鮑伯住過寄養家庭。他十五歲就逃家,有一年的時間都居無定所,後來有個餐廳老闆願意接納他,讓他在廚房裡幫忙,而他晚上就睡在餐廳的樓上。他在那裡足足花了六年的時間,努力打工讓自己拿到大學學位。

他的寄養家庭怎麼了?為什麼會讓他選擇流浪?在戒酒的十二步計劃中,他要對抗的心魔又是什麼?是他說的「酒癮」,還是更加可怕的事物?

牧師開始念最終的禱文,祈求神的原諒,我握住母親的手,低下頭。眼角的餘光瞄到站在母親另一邊的阿傑,只看到他剛硬的側臉。我閉上眼睛。請原諒鮑伯,請原諒我。求求你,讓阿傑的心軟下來。

牧師畫了個十字,鮑伯的棺材降入土裡。來弔唁的人一個個離去。有個人走到母親身旁,說「你的丈夫是個好人」。

「全世界最好的,」她說,「他會得到獎賞。」如果桃樂絲也在,她會很高興。希望,表示他得到了獎賞,信念則是知道他會得到獎賞。

我握了握她的手臂,往車子走去,給她最後幾分鐘跟一生的摯愛道別。轉過身,就發現阿傑站在我面前。

他穿著黑西裝,白襯衫,我們的眼神交會了幾秒。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麼情緒,不是一個星期前的鄙視,比較像是失望,或是一種渴望。我想,他或許和我一樣很傷心,因為任何可能都不可能了。

有一雙手臂環上我的腰,嚇了我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莉迪亞,她把臉埋進我的裙子,雙肩顫抖著。

「嘿,寶貝,」我親親她的頭頂,「怎麼了?」

她把我抱得更緊。「是我害死了他。」

我掙脫出來。「你說什麼?」

「我太靠近他了,是我害他得了肺炎。」

她母親曾經說過的話在我耳邊迴響著,離他遠一點!

我蹲下來,握住她的雙臂。「親愛的,外公不是你害死的。」

她吸吸鼻子。「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才是兇手。」我很困難地嚥下了一口口水。「因為我帶你外公去搭船,他後來就偷偷溜出去跑到船上。第二天早上當他們發現他時,他又濕又冷,所以他才生病,一直沒有好起來。」

我用鞋尖在土裡探了一下,找到兩顆石頭,我拿了一顆放在她手中,並牽著她另一隻手,一起走向鮑伯的墓。

「不過,如果你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就像這樣小小聲地告訴原諒石。」我對著放置在掌心上的石頭說,「鮑伯,對不起。」

她滿臉狐疑地看看手裡的石頭,將手掌緩緩放到嘴邊。「外公,如果我害你得了支氣管炎,對不起。不過,也有可能是漢娜害的,因為是她帶你去搭船的。」

我微笑。「好了,數到三,我們就把石頭丟進去,外公就知道我們覺得抱歉了,一、二、三。」

她的石頭落在棺材上,我的落在棺材旁邊。

「希望這樣有用。」她說。

「膽小鬼才會仰賴希望,」我握起她的手,「你要有的,是信念。」

狹窄的墓園小路上只剩下兩部車,母親的雪佛蘭和阿傑的卡車,彼此隔了三十碼之遠。這時開始有一陣薄霧降下,我和母親撐著格紋圖案的雨傘,挽著手走過去。在我們右邊的莉迪亞,展開了她的雙臂不斷旋轉,渾然不覺落下的雨滴,說不定她就喜歡這樣淋雨。我往後看看,阿傑和安頭靠著頭走在一起,彷彿在講個不停。我想跟他說些什麼,之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快走到雪佛蘭旁邊,母親停了下來。

「親愛的,上車吧,門沒鎖,我去問他們要不要來我們家。」

我把雨傘交給她,看她拖著疲憊的腳步走到她的繼子、繼女前面,兩個和她非常生疏的人。他們不會來,我現在就能猜到,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我。

過了一會兒,她朝著我走過來,陰鬱的表情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站在細雨中,看著阿傑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好痛,因為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必須要說些什麼,但我該說什麼呢?對不起?我還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我試著接受事物的灰色地帶,那你可以嗎?

他們走到卡車旁邊了,莉迪亞跑過去,跳上後座,安坐上了副駕駛座。阿傑抓住門把,但他沒開車門,反而轉過身來。他的雙眼穿過迷霧,對上了我的眼神,彷彿他感覺到我一直盯著他。

我的心跳加速,他抬起頭來,那是一個簡單而不帶任何情緒的回應,但對我來說,連這一點都不簡單,他的眼神給了我一絲微弱的希望,我放開母親的手臂,對他舉起手。

我緩緩地向他走去,深怕萬一我走得太快,他就會倉皇逃開。我的鞋跟被草地絆住,差點就要跌倒了。不管優不優雅了,我直起身子,加快腳步,越來越快,一心只想走到他身旁。

我站在他面前,雨滴從頭髮和睫毛上落下來。

我帶著沉重的呼吸說:「希望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很抱歉。」

他碰碰我的手臂。「我相信你。」他轉身準備上車。「你保重。」

再一次,我看著阿傑上了卡車,把車開走。

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我跟母親清理鮑伯的衣櫃和抽屜。她留下他的浴袍、法蘭絨襯衫和三件毛衣,捨不得丟掉他的刮鬍刀和梳子。

用膠帶封住紙箱時,她對我說:「我丈夫兩個星期前過世,但鮑伯已經消失五年了。」

她留下兩小堆紀念品,要給安和阿傑。「安的東西,我會裝箱寄給她,但小鮑伯可能會想要自己來拿——」

「不會的,媽。只要我在這裡,他就不會來。」

「那我們把東西送去酒莊好了,反正我也沒去過。小鮑伯搬回老家時,鮑伯也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

「他不想見我。」我突然發覺,那個拒絕見我的男人,或許是唯一一個看過我真面目的人。他看過我脂粉不施的樣子,頭髮扁塌、穿著撕裂裙子的蠢樣子。他知道我就是那個自以為是的乖戾少女。阿傑看過我努力隱藏的每一個醜陋模樣。費歐娜所說的寬恕,只是一個童話的版本,他沒辦法愛上醜惡的那一面。

到了第三周,很明顯地,媽媽其實勇敢到可以獨自過活了,而我也很確定,阿傑不會來找我了。在我改變主意之前,我告訴母親我的計劃。

七月的第一個週一,我把行李箱裝上車,突然想到,過了這些日子,我還是沒留下太多的痕跡。我仍然每天跟桃樂絲、潔德通話,但還是沒有工作、沒有男友、丈夫或小孩,任何可以吻別或憂心忡忡的對象。這樣的感覺很自由,同時也很可怕,我要是消失了,根本沒人知道。我發動引擎,繫上安全帶,希望上了路,心就不會痛了。

「你小心呀,」母親又靠過來在我臉頰上印下一吻,「到了就打電話給我。」

「你真的不要一起來嗎?」

她點點頭。「你知道的,我喜歡留在這裡。」

我從皮包裡拿出鑽石藍寶項鏈,將它塞進她手中。「這本來就是你的。」

她盯著閃亮的寶石,我看得出來,她想起來這是什麼了。「我……我不能拿。」

「當然可以。我去估過價了,你該拿的不只這麼一點點。」

我把車開走,等她回到空蕩蕩的房子裡時,心情一定會很沉重。看到流理台上的文件,她一定會以為我忘了東西,等她細看正式的鑒價文件,知道值多少錢的時候會摀住嘴巴。然後她會看到我的信,發現我轉了多少錢到她的賬戶裡。最後,她還會拿到父親二十年前沒給她的贍養費。

我把車小心開上I-94公路,打開了收音機,喇叭裡傳出約翰·傳奇的歌聲,聲嘶力竭地唱出苦樂參半的民謠,跟陽光燦爛的七月天一點也不搭。我開了窗戶,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無雲的藍天上,不去聽那令人心碎的歌曲,因為這只會讓我想起阿傑。我把他家搞得天翻地覆,他怎麼可能還會打給我呢?

我忍住淚水,換了一個頻道,是製片人泰瑞·格羅斯正在訪問剛出道的小說家。我按下定速,跟著車陣前進,聆聽泰瑞撫慰人心的聲音,感受到輪胎下的路面發出單調的嗡嗡聲。我的上一趟公路旅行,是什麼時候呢?

我微微一笑,想起那次茱莉亞跟我開著以前那輛本田,花了三天從洛杉磯開到新奧爾良,幾乎橫越兩千英里。我皺起眉頭,爸爸為什麼不能陪我去?他說:「茱莉亞可以載你去,反正她也沒事做。」是這樣嗎?現在想起來,他還真不尊重人。

我想到,茱莉亞跟著邦喬維[1]的歌聲一直唱和,她的金髮馬尾跟著節奏一跳一跳的。爸爸有好好珍惜她嗎?他知不知道她對他有多忠誠,就連他死後也依然不變呢?

我心想盤算著,我也要寄一顆原諒石給茱莉亞。我知道茱莉亞的個性,那些藏起來的信一定讓她覺得很沉重。她應該要知道,我跟她一樣,也會不計一切代價保護我的父親,就算別人認為我是騙子也沒關係。

芝加哥的街道浸在夏日的熱氣中,嘶嘶作響,能量十足。找到麥迪遜街上的那棟舊磚房,已經四點了。我搭電梯到了三樓,穿過狹窄的走廊,尋找319號。看到門上那個手寫的招牌,我知道找對地方了。上面寫著:

原諒石聚會總部

當我從玻璃門外往裡面看時,這個大房間就像個蜂窩,擠滿了蜜蜂。我看到她了,那個女王蜂就坐在辦公桌後面,鼻子湊近電腦屏幕,耳朵貼在電話上。我打開門。

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她還是沒看到我。等她抬頭,我感受到一股懼怕,我早就想到了,我要除掉她的負擔。

我把石頭放在她桌上。

「給你。」

費歐娜站起來,走到我旁邊,我們面對面站著,像兩個手足無措的少女。「我完完全全原諒你了,這次不是說著玩的。」

「可是你這一生被我毀了。」她的回復像是一個陳述,又像是一個問題。

我說:「那是我以前的人生,或許這樣也好。」我退後一步,左右看看。「需要幫忙嗎?」


【註釋】

[1] Bon Jovi,美國搖滾樂隊。

《原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