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伊麗莎白失望地打開她的衣櫃門,顯然,她仍然可以穿她那套灰色套裙,它沒有一點兒不合身的地方,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買的它。但每當晚上外出時,她喜歡換裙子:穿上另一條裙子,就變成了另一個女人。今晚,伊麗莎白萎靡不振,她神思恍惚,非同往常。他們讓我成天穿同一件外衣;因為他們建議我省吃儉用,好攢錢成為百萬富翁,為此我當然喜歡他們。連同他們那省吃儉用的建議。

在衣櫃深處,有一條舊的黑色緞子裙,兩年前,弗朗索瓦絲曾認為它很漂亮,現在也不太過時。她重新化了妝,並穿上裙子,困惑地照了照鏡子,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總之,髮式不行了,她一梳子就把她那棕黃色頭髮弄亂了。她本來能夠過另一種生活,但她毫不遺憾,她自由地選擇了為藝術獻出一生。指甲很難看,是畫家的指甲,儘管她把它們剪得很短,但也枉然,上面總是留有一些藍色或靛色油彩,幸好現在上面塗著厚厚的指甲油。伊麗莎白在桌子前面坐下,開始在指甲上塗一種奶油狀玫瑰紅指甲油。

「我可能確實太講究,」她想,「比弗朗索瓦絲講究,她從來不精心打扮。」

電話鈴響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濕潤的小刷子放回指甲油瓶中,並站起身。

「是伊麗莎白嗎?」

「是我。」

「我是克洛德,你好嗎?你知道,今天晚上可以,我到你家去找你。」

「別來我家。」伊麗莎白急忙說,她低聲笑了笑,「我想換換環境。」這次,她將要向他攤牌,不能來這裡,否則會像上個月那樣前功盡棄。

「隨你便。那去哪兒呢?去托普西酒吧,還是去梅佐內特酒吧?」

「不,乾脆去北極酒吧,在那兒聊天最好。」

「好吧,午夜十二點半在北極酒吧見,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

克洛德期待著一個溫情脈脈的夜晚,但弗朗索瓦絲是對的,為了使伊麗莎白的內心決裂能發揮些作用,有必要向他做出鄭重申明。伊麗莎白回到座位上,又開始她那精細的工作。北極酒吧很合適,皮軟墊坐椅使響亮的嗓音顯得低沉,微弱的燈光使心神不定的表情變得柔和。克洛德向她做了那麼多許諾,可一切還是老樣子。只要她稍有一刻心軟,他就高枕無憂。伊麗莎白臉上感到一陣發熱,多麼可恥!她說了一些無法挽回的話語來趕走他,而他踟躕不前,手停在門把上。他除了離去別無他法,然而他卻默默無言地回到她身旁。回憶令人痛苦萬分,致使她閉上了雙眼:她重又感到一張熾熱的嘴貼到她嘴上,以致她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唇,她感覺到一雙急切、溫柔的手壓在她乳房上。她胸脯隆起,輕聲歎息,猶如那天她處於癱軟的沉醉狀態時發出的聲音。如果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他走了進來多好……伊麗莎白猛然間把手放到嘴上,咬住了手腕。

「他不能就這樣得到我,」她大聲說,「我不是婊子。」手沒有咬痛,但她滿意地看到牙齒在皮膚上留下的小小白印。她也發現三個指甲上剛塗的指甲油呈現出鱗片狀,指甲蓋邊縫內有血紅色沉積物。

「多麼愚蠢!」她喃喃自語。八點半,克洛德已經穿好服裝,蘇珊娜正把一件水貂皮斗篷披在她那條完美無缺的連衣裙外面,她的指甲閃閃發亮。伊麗莎白猛然一伸手,想去拿洗甲水的瓶子,聽到一下清脆的響聲,地上立即出現一攤黃色水漬,裡面浸泡著玻璃碎片,散發出英國糖果的味道。

伊麗莎白眼淚汪汪,她絕對不能帶著屠夫般的手指甲去觀看綵排,最好還是立即睡覺。經濟拮据,又想打扮得風雅,這是不可思議的。她穿上大衣,奔跑著下了樓。

「塞爾斯街,巴亞爾旅館。」她對出租汽車司機說。

到弗朗索瓦絲那裡,她可以彌補一下這狼狽局面。她取出粉盒,發現臉頰上胭脂塗得太紅,口紅也塗得很糟糕。不,在出租車裡什麼也別動,否則就把一切都毀了。應該利用坐車的功夫放鬆自己;出租車和電梯是勞累過度的婦女稍事休息之地。另有一些婦女,就像伊麗莎白·雅頓廣告上的女人,她們躺在長椅上,腦袋周圍是優質的白布,柔軟的手按摩著她們的臉,白色的手,白色的布,待在白色的屋子裡。她們容光煥發、精神抖擻。克洛德會帶著男人的天真說:

「讓娜·哈伯雷確實不同凡響。」

我們和皮埃爾都把她們稱作薄紗女人,人們不能為變成這樣的人而拚命。她跳下出租車,在旅館前面呆立了片刻。令人惱火的是每當走近弗朗索瓦絲生活的地方,她從來都抑制不住心跳。灰色的牆面已有一些剝落,和許多其他旅館一樣,這是一個很蹩腳的旅館,然而弗朗索瓦絲有足夠的錢為自己租一套漂亮的工作間。她推開了門。

「我可以上樓去米凱爾小姐的房間嗎?」

樓層服務員遞給她一把鑰匙,她爬上樓梯,同時隱約聞到一股捲心菜味,她感受到了弗朗索瓦絲的生活氛圍。但是對弗朗索瓦絲來說,捲心菜味和踏樓梯的辟啪響聲不包含任何奧秘,她在這裡進進出出,甚至對她所處的這個環境不屑一顧,而這環境卻因伊麗莎白的強烈好奇心而走樣了。

「應該想像成是我每天回到了家裡。」伊麗莎白一邊想一邊把鑰匙伸進鎖孔內開鎖。她在房間門口站住,這是一間簡陋的房間,糊著印有大花的灰牆紙,所有椅子上都攤著衣服,辦公桌上是一堆書和紙。伊麗莎白閉上了眼睛,她現在是弗朗索瓦絲,正由劇場回到家,腦袋裡想著明天的排練。她又睜開雙眼,盥洗盆上方有一塊佈告牌,上寫:

各位住戶請注意,

不要在十點以後出聲,

不要在盥洗盆內洗衣服。

伊麗莎白看了一眼長沙發、帶鏡櫃以及擺在壁爐上的拿破侖半身像,雕像旁還有一瓶科隆香水、一些刷子和幾雙長襪。她又一次閉上和睜開眼睛:不可能習慣這個房間,這是個陌生房間,這是顯而易見、無法挽回的。

伊麗莎白走到鏡子前面,弗朗索瓦絲的臉曾無數次映現在裡面,此時她看到了自己的臉。她兩頰熾熱,無論如何應該仍穿那身灰套裙的,顯然她穿著它很得體。現在對這副怪模樣已無計可施,這就是今晚每人印象中最終帶走的她的形象。她抓起一瓶洗甲水和一瓶指甲油,在辦公桌前坐下。

莎士比亞的劇本打開著,翻在弗朗索瓦絲在猛然推開扶手椅前正念到的那一頁。她把室內便袍扔在床上,衣服上無規則的皺褶留下了她不修邊幅的痕跡:袖籠仍然鼓鼓的,好像裡面藏著鬼魂似的胳臂。這些亂扔的物件使弗朗索瓦絲的形象比現實中存在的她更難以容忍。當弗朗索瓦絲在她身邊時,伊麗莎白感受到一種寧靜:弗朗索瓦絲不顯露她的真面目,至少在她親切地微笑時,真面目便蕩然無存。在這裡,弗朗索瓦絲的真面目留下了痕跡,而這痕跡是不可捉摸的。當弗朗索瓦絲坐在這張辦公桌前時,當她獨守空房時,皮埃爾所愛的這個女人還剩下什麼?她的幸福、她那默默的傲氣、她的冷酷變成了什麼?

伊麗莎白把寫滿筆記的紙張和沾墨水跡的計劃草稿拿到跟前。弗朗索瓦絲的思想因塗塗改改和字跡潦草而缺乏明確性,但是出自她之手的字跡本身以及那些塗改仍證明她的存在是不可磨滅的。伊麗莎白粗暴地推開那些文稿,她真愚蠢,她既不能變成弗朗索瓦絲,又不能消滅她。

「時間,給我時間。」她熱切地思索著,「總有一天我也會讓人刮目相看的。」

很多小汽車停在小廣場上。伊麗莎白以藝術家的眼光掃視了一眼劇院的黃色外表,透過光禿的樹枝依稀可見它在閃閃發亮,這些墨黑色的樹枝構成的線條在燈火輝煌的背景上襯托出來,真是美極了。這是一個可與令我們驚歎不已的夏特萊劇院和蓋特歌劇院媲美的真正劇院。想到全巴黎正在談論的名演員、大導演就是皮埃爾,畢竟是令人興奮的。散發出香水味兒的喧鬧群眾在大廳內推推搡搡是為了看到他,而我們不像別人那樣孩子氣,我們曾向他發誓,我們會出名,我對他總是充滿信心。「但這是真正嚴肅的事,」她著了迷似的想,「是嚴肅的、確鑿的事:今晚是在舞台上綵排,皮埃爾·拉布魯斯演尤利烏斯·愷撒。」

伊麗莎白試圖像一個普通巴黎人那樣說出這句話,並突然想:「這是我哥哥。」但卻難以成功。這是令人煩惱的,就這樣在你周圍潛藏著一大堆愉快的事,而這些樂事你卻永遠難以佔為己有。

「您現在怎麼啦?」盧文斯基問道,「我們再也看不見您了。」

「我在工作,」伊麗莎白說,「您該來看看我的畫。」

她喜歡綵排的那些夜晚。這也許很幼稚,但和那些作家們、藝術家們握手,可從中領略到莫大的喜悅。她總是需要一種愉快友好的場合以便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正在作畫時,人們感覺不到自己是個畫家,這是不討好的、使人氣餒的工作;而在此地,她是拉布魯斯的親妹妹,是一位成功在望的青年藝術家。她對以讚賞的目光看著她的莫羅微笑了一下,他總是顯出有些愛上了她的樣子。從前,她曾經常和弗朗索瓦絲一起到多莫咖啡館看望一些無前途的初學者,一些一事無成的人,那時她無限羨慕地瞪大眼睛打量弗朗索瓦絲,這是一位精明強幹、和藹可親的年輕女性,她悠然自得地與一群來訪者交談。

「您好嗎?」巴蒂埃說,他穿了一套深色西服,很漂亮。「至少,這裡的門看得很嚴。」他幽默地補充道。

「這個查票員檢查所有被邀請者,好像他們都是壞人。」蘇珊娜說,「他把我們每人的邀請信在手裡翻來覆去足有五分鐘。」

她長得很美,穿一身黑,很典雅,但她顯然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人們不能設想克洛德與她還有性關係。

「不得不注意些。」伊麗莎白說,「看這個傢伙,把鼻子貼在玻璃窗上,廣場上有一大群這樣的人,他們試著從別人那裡弄到邀請信,我們把他們叫做『燕子』。」

「一個生動別緻的名字。」蘇珊娜說。她很有禮貌地笑了笑,又轉向巴蒂埃,「我想應該進去了,您說呢?」

伊麗莎白隨他們走了進去,她在大廳盡頭站了一會兒。克洛德幫助蘇珊娜脫掉貂皮斗篷,在她身旁坐下,她俯身靠著他,把手放在他胳臂上。伊麗莎白頓時心如刀絞。她還記得十二月的一個夜晚,她欣喜若狂、得意揚揚地走在大街上,因為克洛德對她說:「我愛的是你。」回家睡覺前,她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他愛她,但任何變化都未發生,他的愛情藏在了心底。所有眼睛都能看到這只放在他胳臂上的手,所有眼睛都不感意外地接受這隻手在那裡找到了它理所當然的位置。這是一種正式的關係、實際的關係,甚至也許是人們能夠確信無疑的唯一現實。而我們的愛情,為誰存在!此時,她甚至不相信有愛情存在,哪裡都不存在。

「我受夠了!」她想,她預感整個晚上將處於痛苦之中:發熱打顫、兩手出汗、腦袋嗡嗡直叫。對此,她事先就已感到厭煩。

「你好。」她向弗朗索瓦絲打招呼,「你真美!」

今晚她確實很美,頭髮上插著一把大梳子,裙子上閃爍著構思獨特的繡花。眾人的目光都轉向她,而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作為這位光彩照人、嫻靜安詳的年輕婦女的朋友是一件快樂的事。

「你也很美。」弗朗索瓦絲說,「你穿這條裙子多合適。」

「是一條舊裙子。」伊麗莎白說。

她坐在弗朗索瓦絲右邊。左邊是格扎維埃爾,穿著她那條藍色小裙子很不起眼。伊麗莎白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裙料,擁有的東西少而精始終是她的原則。

「如果我有錢,我就善於打扮。」她想。她看了看衣著講究的蘇珊娜的背影,內心痛苦稍有減輕。蘇珊娜生來是個犧牲品,不管克洛德怎樣對待她,她都甘心忍受;而我們,我們是另一種人:我們剛強、自由,有自己的生活。至於愛情折磨,伊麗莎白是出於寬宏大量才沒有加以拒絕,但是她不需要克洛德,她不是老太婆。我將沉穩而堅決地對他說:我考慮過了,克洛德,你看,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我們的關係放在另一個水平上。

「你看見馬爾尚和薩爾特雷爾了嗎?」弗朗索瓦絲問道,「在第三排左邊。薩爾特雷爾已經在咳嗽,正拭目以待。卡斯蒂埃正等著幕開,以便拿出他的痰罐,你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痰罐,一個非常精緻的小匣子。」

伊麗莎白看了一眼那幾位評論家,但她此刻無心取樂。顯然,弗朗索瓦絲全身心關注的是戲的成功,很自然,從她那裡指望不上任何救助。

燈光暗了,三下金屬敲擊聲在一片寂靜中迴響。伊麗莎白渾身癱軟。「如果我能被劇情吸引住就好了。」她想,但她對劇情瞭如指掌。佈景很漂亮,服裝也很美,我確信,如果我來搞,至少也同樣出色,但皮埃爾像所有親人一樣,從來不重視自己家庭的成員。必須讓他看到我的畫,但卻不知道是我畫的。我不善於套交情;真有趣,對他們總是要採取蒙蔽的手法才行。如果皮埃爾不是把我當作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妹妹來看待,在克洛德眼裡,我本可以是一個重要而危險的人物。

那個很熟悉的聲音使伊麗莎白一哆嗦。

「卡爾福尼亞,您務必守在安東尼路過之處……」

皮埃爾扮演的尤利烏斯·愷撒確實具有非凡的風度,他的演技喚起了人們豐富多彩的想像力。

「這是當代最偉大的演員。」伊麗莎白想。

吉米奧跑著登上舞台,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排練時曾有兩次他碰翻了愷撒的半身像。他情緒激昂地穿過廣場,在半身像周圍轉了一圈,但沒有碰到它,他手持鞭子,幾乎全身赤裸,僅在腰間穿一條絲織三角褲。

「他身材極其勻稱,」伊麗莎白無動於衷地想,「和他做愛很甜美,但是一旦完事,就不再去想,像雞脯肉那樣清淡,而克洛德……」

「我太勞累,」她想,「我不再能集中注意力。」

她強迫自己注視舞台。康塞蒂前額那厚厚的劉海使她美麗動人。據吉米奧說,皮埃爾不再過多地關心她,因此她在向泰代斯科求愛。我不知道,他們從來什麼都不告訴我。她觀察著弗朗索瓦絲,從幕布拉開以來,她的頭沒有動過,兩眼緊盯皮埃爾,她的外表真是冷若冰霜!應該看到她溫情脈脈、情意綿綿的樣子,即使如此,她仍能保持高傲的儀態。此時此刻她能如此專心致志真可謂幸運,所有這些人都幸運。置身於這群腦海內充斥著形象和台詞的順從觀眾之中,伊麗莎白深感絕望,對她,什麼都深入不進去,演出不存在,只有時間像滴水一樣一分鐘一分鐘緩慢流逝。整整一個白天在企盼這時刻的到來中度過,而這時刻卻在毫無價值地流過,轉而又成為一種等待。當克洛德與她面對面時,伊麗莎白知道她還會繼續等待,她將等待許諾或威嚇,這將使明天的等待略有細微差別:或是希望,或是恐懼。這是一條條無終點的路程,她被無限期地拋向未來,一旦未來成為現時,又該逃避現實了。只要蘇珊娜仍是克洛德的妻子,現時仍是不可接受的。

辟辟啪啪的掌聲四起。弗朗索瓦絲站起來,兩頰微紅。

「泰代斯科堅持住了,一切都順利通過,」她激動地說,「我去看看皮埃爾,你最好下一次幕間休息來,這次會擠得可怕。」

伊麗莎白也站起來。

「我們可以到走廊上去,」她對格扎維埃爾說,「我們會聽到人們的反應,這很有趣。」

格扎維埃爾順從地跟著她。「我能對她說什麼呢?」伊麗莎白自問,她不覺得她討人喜歡。

「抽支煙嗎?」

「謝謝。」格扎維埃爾說。

伊麗莎白把火遞給她。

「您喜歡這個劇嗎?」

「我喜歡。」格扎維埃爾說。

那天皮埃爾為她辯護時多麼慷慨激昂啊!他總是隨時準備對一個不相識的女人給予信任,但是這一次,他確實沒有判斷準確。

「您喜歡演戲嗎?」伊麗莎白問道。

她在尋找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這個問題促使格扎維埃爾做出的回答將能最終說明她屬於哪種層次的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格扎維埃爾說。

她對弗朗索瓦絲說話時肯定是另一種語調,另一副表情,而弗朗索瓦絲的朋友從來沒有對伊麗莎白顯露出他們的真正面目。

「生活中您對什麼感興趣?」伊麗莎白出其不意地問道。

「我對什麼都感興趣。」格扎維埃爾有禮貌地回答。

伊麗莎白自問弗朗索瓦絲是否對她談起過自己,她們在背後又如何議論自己。

「您沒有愛好嗎?」

「我想沒有。」格扎維埃爾說。

她專心地用力吸著煙,她嚴守自己的秘密。弗朗索瓦絲的所有秘密都深藏心底。在觀眾休息室的另一頭,克洛德正面對蘇珊娜微笑,在他臉上有一種馴服的柔情。

「和向我微笑時一模一樣。」伊麗莎白想到此便滿腔憤恨。決不能柔情滿懷,她將不會柔聲柔氣地去同他交談。她將把頭倚在靠墊上,爆發出刺耳的笑聲。

鈴聲響了,伊麗莎白照了照鏡子,她看到了自己紅棕的頭髮和痛苦的嘴巴。她內心有某種電灼般的劇烈隱痛,她決心已下,今晚是決定性時刻。他時而厭煩蘇珊娜的糾纏,時而又充滿愚蠢的憐憫,他久久無法擺脫她。劇場內一片漆黑,一幅圖像在伊麗莎白腦海中閃過:一支槍、一把匕首、一瓶毒藥和一個骷髏,殺人。克洛德?蘇珊娜?還是我自己?無關緊要。她心中充滿陰森森的兇殺慾望。她歎了口氣,她不再是從事瘋狂暴力的年齡了,這樣做太容易了。不,需要的是,疏遠他一段時間,疏遠他的嘴唇、他的喘息、他的手,它們多麼強烈地激起她的情慾,為此她難以自持。在那裡,在舞台上,有人正要暗殺愷撒,皮埃爾踉踉蹌蹌地跑步穿過元老院;「而我,人家確確實實在暗殺我。」她絕望地想。發生在紙糊佈景之間的整場騷動都是虛假的,這簡直是侮辱人,而她的肉體,她的熱血卻顯示出她正瀕臨死亡,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伊麗莎白徒勞地在蒙帕納斯大街上閒逛了很長時間,當她走進北極酒吧時才午夜十二點二十五分。她想故意遲到,但從未成功過。然而,她確信克洛德不會準時到達,蘇珊娜有意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她把爭取到的每一分鐘視作一個小小的勝利。伊麗莎白點了一支煙,她不那麼希望克洛德已經在那裡,但是一想到他在別處就難以容忍。

她心如刀割。每次無一例外,當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現在面前,她便憂心忡忡。他在那裡,他掌握著伊麗莎白的幸福,他漫不經心地往前走,沒有意識到他的每一個動作就是一種威脅。

「我多麼高興見到你,」克洛德說,「終於有整整一個晚上屬於我們了?」他匆匆一笑,「你喝什麼?阿誇維特酒?我知道這東西,極難喝。請給我一杯加檸檬汁的杜松子酒。」

「你很高興,但是你吝嗇自己的感情,」伊麗莎白說,「已經一點了。」

「一點差七分,親愛的。」

「就算一點差七分。」她說著微微聳了聳肩。

「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克洛德說。

「當然不是。」伊麗莎白說。

克洛德臉色陰沉下來。

「我求你,我的小姑娘,別做出一副凶相。蘇珊娜離開我時一臉不高興,如果你也和我賭氣,就一切都完了。能再看到你那甜美的微笑我心裡多高興啊。」

「我不是什麼時候都笑的。」伊麗莎白說,她被刺傷了,而令人震驚的是克洛德時常意識不到。

「很遺憾,你笑的時候很好看。」克洛德說,他點了一支煙,頗有好感地看了看周圍:「這裡不壞,但這地方略微有些陰暗,你不覺得嗎?」

「那天你已經對我說過。每次見你時,我不願意周圍一片嘈雜。」

「別賭氣了。」克洛德說,他把手放在伊麗莎白的手上,但他做出生氣的模樣。一秒鐘以後她把手抽了回來。這個頭開得很笨拙,做重要的解釋不該從毫無價值的爭吵開始。

「總的看,演出很成功。」克洛德說,「但是我一刻也沒有被吸引住。我覺得拉布魯斯並不確切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他游移於風格上的全面因襲和純粹的現實主義之間。」

「他正是想表現出這種轉變過程中的微妙差別。」伊麗莎白說。

「不對,這不是一種什麼特殊的微妙差別。」克洛德斯斷然地說,「這是一系列矛盾。愷撒被暗殺像是一段悲哀的芭蕾舞,而布魯圖在帳篷內夜間守靈那一場,人們還以為回到了自由戲劇的時代。」

克洛德看錯了人,伊麗莎白不允許他如此解決問題。她很滿意,因為回答輕而易舉就到了嘴邊。

「這決定於情節,」她激動地說,「一次暗殺要求在背景上有所轉換,否則,就會陷入一種大吉尼奧爾[1]的風格中;而作為對比,虛構的場面應該演得盡可能的現實。這太明顯不過了。」

「這正是我的意思:沒有任何統一性,拉布魯斯的美學原則有某種機會主義的東西。」

「完全不是,」伊麗莎白說,「顯然,他尊重原作。你真叫人吃驚,有時候你譴責他把演出看作目的本身。你該拿準主意才是。」

「是他沒拿定主意,」克洛德說,「我非常希望他實現自己了不起的設想,親自寫一個劇本,也許那時他會心中有些數。」

「他一定會這樣做的,」伊麗莎白說,「我甚至認為這就是明年的事。」

「我倒是很有興趣看看。說心裡話,你知道,我非常欽佩拉布魯斯,但我不理解。」

「然而這很簡單。」伊麗莎白說。

「你要是給我解釋一下,我會很高興的。」克洛德說。

伊麗莎白久久地在桌上磕一支煙。皮埃爾的美學觀對她來說並不神秘,她甚至從中得到啟發運用於她的繪畫,但是她表達不清楚。皮埃爾愛不釋手的那幅丁托列托的畫又呈現在她眼前,他曾對人物的姿態向她做過一番解釋,但她已回憶不起確切的詞語。丟勒的版畫、木偶戲、俄羅斯芭蕾、老的無聲電影等都歷歷在目,這種美學思想就在眼前,既熟悉又明瞭,但難以用語言表達,實在令人煩惱。

「顯然,不那麼簡單到可以在上面貼一個標籤,例如現實主義、印象主義、真實主義等,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解釋。」她說。

「你為什麼無緣無故刺傷人?」克洛德說,「我沒有運用這類詞彙的習慣。」

「對不起,是你說了風格的因襲化、機會主義這類詞,但是你不要為自己辯解,你想讓自己不要像一個教授那樣講話,這種顧慮太可笑了。」

克洛德特別害怕有學究氣。但是必須說句公道話,沒有人比他學院味更少些。

「我向你發誓,在這方面,我沒有覺察到危險,」他生硬地說,「是你故意把一種德國式的沉悶氣氛帶到討論中。」

「沉悶氣氛……」伊麗莎白說,「我知道,每當我反駁你的時候,你就指責我學究氣。你令人難以置信,你不能容忍矛盾,你所理解的精神上的同心協力就是心滿意足地贊同你的所有見解。向蘇珊娜提這個要求吧,別向我提,不幸的是我有一個腦袋,並打算使用它。」

「好啊!馬上就猛烈展開攻勢了。」克洛德說。

伊麗莎白克制住自己,可恨的是他總有辦法歸咎於她。

「我也許太激烈,」她平心靜氣地說,「但是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別人還以為你是在對你班上的學生說話。」

「不要再爭吵了。」克洛德以和解的口氣說。

她心懷怨恨地看著他,今晚他決定使她沉浸於幸福中,他感到自己又溫柔、又迷人、又寬宏大量。讓他等著瞧吧。她輕輕咳嗽,清了清嗓子。

「坦率地講,克洛德,你是不是認為這個月的經歷很美滿?」她問道。

「什麼經歷?」他反問道。

伊麗莎白頓時兩頰通紅,怒形於色,嗓音有些顫抖。

「如果說從上個月那次談話以後我們的關係還維持著,這就是一種經歷,你忘了?」

「啊!是的……」克洛德說。

他對決裂的念頭沒給予重視,自然,由於她當晚就和他睡了覺,因而她前功盡棄了。她窘迫地待了一會兒。

「好吧,我認為我得出的結論是,這種局面不可能維持。」她說。

「不可能?為什麼突然不可能?有什麼新情況發生?」

「恰恰什麼也沒有發生。」伊麗莎白說。

「那麼,你解釋一下,我不明白。」

她猶豫了,顯然,他從未談過有一天要離開他的妻子,他也從未做過任何許諾,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無懈可擊的。

「這樣生活,你確實很高興?」伊麗莎白說,「我對我們的愛情有更高的期望。我們有什麼私生活?我們在飯館、酒吧或床上見面。這只是相會,而我,我要和你共同生活。」

「你在說夢話,親愛的。」克洛德說,「我們之間沒有私生活?我頭腦中沒有一個想法是瞞著你的,你對我瞭如指掌。」

「是的,你最愛我。」伊麗莎白突然說,「實際上你看到了嗎,我們本來應該滿足於兩年前你稱之為精神友誼這樣的關係,我的錯誤是愛上了你。」

「那因為我愛你。」克洛德說。

「是的。」她說,這很令人惱火,對他不可能做任何明確的指責,否則將會顯出自己氣量狹小。

「那怎麼樣呢?」克洛德問道。

「那就一無所得。」伊麗莎白說,她無限惆悵地說出這幾個字,但克洛德卻不願去體會其意。他笑瞇瞇地環視周圍,神態輕鬆愉快,已經準備改變話題,這時她匆忙補充:

「你實際上想得太簡單,你從來體會不到我並不幸福。」

「你是無病呻吟。」克洛德說。

「也許是因為我太愛你,」伊麗莎白若有所思地說,「我想給予你更多,而你不可能接受。直率地說,給予就是一種索取。都是我的錯,我想。」

「以後我們每次見面時,不要再對我們的愛情提出異議,」克洛德說,「我覺得這些純粹是無稽之談。」

伊麗莎白對他怒目而視。她的理智中含有悲切,使這時的她變得十分哀婉動人,對此,他甚至都不能體會到。這樣做有何用?她頓時覺得自己變得冷酷無情,喪失了理智。

「別害怕,我們將不再討論我們的愛情問題。」她說。「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從此,要從全新的角度來考慮我們的關係。」

「什麼角度?從什麼角度來考慮?」克洛德看來十分懊惱。

「我只想同你建立平心靜氣的友誼。」她說,「我也對這些糾紛厭倦了。只是我不認為能中止對你的愛。」

「你不愛我了?」克洛德帶著懷疑的口氣問道。

「你真的認為這很不尋常嗎?」伊麗莎白問道,「請理解我,我將永遠熱烈地愛你,但我再也不期待從你那裡得到什麼。而我呢,我要重新獲得自由。這樣是不是更好些?」

「你在胡說八道。」克洛德說。

伊麗莎白怒容滿面。

「你才神志不清!我對你說我不再愛你!感情是可以變的,你甚至都沒有意識到我已經變了。」

克洛德困惑不解地看著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愛我了?你剛才不是還說你太愛我了?」

「過去我是太愛你了。」她猶豫了一下,「我不太知道我怎麼會這樣,但這是事實,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譬如……」她迅速補充,但聲音有些哽住:「過去,除了你,我永遠不可能和另一個人睡覺。」

「你和另一個人睡覺了?」

「你不高興了?」

「是誰?」克洛德好奇地問。

「沒必要說。你不相信我。」

「如果這是真的,你足可以光明正大地通知我。」他說。

「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伊麗莎白說,「我現在通知你。你總不會打算叫我徵求你的意見吧?」

「是誰?」克洛德問道。

他的臉變了樣,伊麗莎白頓時害怕起來:如果他痛苦,她也會痛苦的。

「吉米奧。」她不自信地說,「你知道,就是第一幕裡那個赤身裸體跑出來的人。」

話已出口,她縱然想否認也已枉然,她再矢口否認,克洛德也不會相信。她甚至沒有時間思考,必須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因為某種可怕的事正悄悄地逼近。

「你的鑒賞力不錯。」克洛德說,「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

「十幾天以前。他瘋狂地愛上了我。」

克洛德的神色不可捉摸。他往往表現出多疑和嫉妒,但從來不承認。無疑,他寧願粉身碎骨也絕不表示譴責,這種態度不見得讓人更放心。

「總而言之。這是一種解決辦法。」他說,「我常常想,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只限於愛一個女人是很遺憾的。」

「你很快能追回失去的時光。」伊麗莎白說,「喏!小夏諾巴不得投入你的懷抱。」

「小夏諾……」克洛德撇了撇嘴,「我更喜歡讓娜·哈伯雷。」

「嗨!這不壞。」伊麗莎白說。

她用濕漉漉的手捏著手絹。現在危險正向她襲來,為時已太晚,沒有任何退路了。過去她只想到蘇珊娜,現在還有各種其他女人,那些會愛上克洛德、並且善於博得其愛情的年輕漂亮的女人。

「你不認為我會有運氣?」克洛德問道。

「你肯定不會使她討厭。」伊麗莎白說。

她發瘋了,她正在打腫臉充胖子,她說的每句話都使自己更深地陷入困境。如果能夠停止這類調侃多好。她嚥了一口唾沫,費力地說:

「我希望你別以為我沒有誠意。克洛德。」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漲紅了臉,不知道如何往下說。

「這確實出其不意,但我一直打算和你談。」

如果他繼續這樣看著她,她立即就會哭出來,無論如何不能哭,這是懦弱的表現,她不應運用女人的武器來戰鬥。然而,這可使一切都簡單了結,他會用胳臂摟住她的肩膀,而她則會倒在他懷裡,噩夢將會結束。

「十天來你一直在騙我。」克洛德說,「我向來不會容許自己欺騙你一個小時。我多麼看重我們的關係。」

他猶如審判者,以悲愴、莊嚴的語調說了以上這番話,伊麗莎白一下子被激怒了。

「而你對我並不忠貞。」她說,「你答應最愛我,可我永遠沒有得到過你。你一直是屬於蘇珊娜的。」

「你不會譴責我公正地對待蘇珊娜吧,」克洛德說,「唯有憐憫和感激決定了我對她的態度,你很清楚。」

「我什麼也不清楚。我知道你不會為我離開她。」

「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個問題。」克洛德說。

「但如果我提出這個問題呢?」

「那你選錯了時機。」他冷酷地說。

伊麗莎白默不作聲。她本不該談論蘇珊娜,她無法自我克制了,而他則對此加以利用。她看透了他,這是個軟弱、自私、利慾熏心、充滿狹隘自尊心的人,他熟知自己的過失,但是他要用毫不留情、背信棄義的手段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白璧無瑕的形象,他做不出絲毫寬宏大量或真摯誠懇的舉動來。她憎恨他。

「蘇珊娜對你的事業有用。」她說,「你的作品、你的思想、你的事業。可你從來沒有想到過我。」

「真夠卑鄙無恥的!」克洛德說,「我,我是個野心家?如果你這麼認為,你怎麼能一直愛我?」

隨著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黑石板地面上迴響起腳步聲;弗朗索瓦絲和皮埃爾挽著格扎維埃爾的胳臂進來,三個人都顯得那樣興高采烈。「竟在這裡碰上了!」弗朗索瓦絲說。

「這個地方討人喜歡。」伊麗莎白說。她本想藏起她的臉,她感到眼睛下方和嘴巴周圍皮膚緊繃繃的,幾乎要爆裂,而皮下的肌肉腫得鼓鼓的。「那麼你們擺脫掉所有官方人士了?」

「對,累得要命。」弗朗索瓦絲說。

為什麼熱爾貝沒和他們在一起?是不是皮埃爾提防他的魅力?還是弗朗索瓦絲擔心格扎維埃爾的魅力?格扎維埃爾像天使般地微笑著,固執地沉默不語。

「成功是肯定的,」克洛德說,「評論界無疑會很嚴厲,但是觀眾作出了讚賞的反應。」

「還算順利。」皮埃爾友好地笑著說,「哪天我們應該見一次面,眼前我們會有一些時間的。」

「對,有好幾件事我想和您談談。」克洛德說。

伊麗莎白忽然感到一陣痛苦,使她頭暈目眩。她眼前出現了空蕩蕩的工作室,她不再在那裡期待任何人的電話,傳達室的信箱裡空無一物,飯館是冷清的,街道是空曠的。這不可能,她不願意失去他。軟弱、自私、可憎都無關緊要,她生活中需要他,她將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他。

「不,在南特伊答覆以前,別去找貝爾熱,」皮埃爾說,「這麼做太沒策略。但我確信他會很感興趣。」

「哪天下午給我們打電話吧,」弗朗索瓦絲說,「我們定一次約會。」

他們消失在大廳盡頭。

「我們坐在那兒吧,好像是教堂裡的小祭台。」格扎維埃爾說。嗲聲嗲氣的嗓音如同指甲在絲綢上摩擦發出的嚓嚓聲,很刺激神經。

「她很可愛,那個女孩兒,」克洛德說,「這是拉布魯斯的新情人?」

「我想是。他最不喜歡引人注目,可他們進來時卻有些鬧鬧哄哄。」

沉默了片刻。

「我們別在這裡待著,」伊麗莎白煩躁地說,「感到他們就在我們背後真討厭。」

「他們又不管我們。」克洛德說。

「所有這些人都討厭。」伊麗莎白喉嚨哽咽地重複了一遍。她眼裡噙著淚水,再也忍不住了。「到我家去。」她說。

「隨你便。」克洛德說。他叫來侍者,伊麗莎白在穿衣鏡前穿上大衣,精神萎靡不振。從鏡子裡面,她看到了他們,是格扎維埃爾在講話,並打著手勢,弗朗索瓦絲和皮埃爾入迷地看著她。他們未免過於輕鬆自如,他們可以和隨便哪個笨蛋一起消磨時光,而對伊麗莎白卻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假如他們早就同意把她和克洛德視為知己,假如他們已經接受《平分秋色》這個劇本……都是他們的錯。伊麗莎白怒不可遏,不停地喘息著。他們高興,他們歡笑,難道他們會盡善盡美地永遠這樣歡樂下去嗎?會不會有一天他們也會跌入這可鄙的地獄深處?也會膽戰心驚地期待、絕望地呼救、痛苦地哀鳴,孤身一人處於永無止境的自怨自艾、自卑、自憎、憂心如焚的困境中?他們現在如此自信,如此高傲,如此完滿,難道不能等候時機找到一種傷害他們的辦法?

伊麗莎白默默無言地坐進克洛德的汽車裡,一直駛到她家門前,倆人始終緘默不語。

「我不認為我們還有什麼可談的。」克洛德停住汽車時說。

「我們不能這樣分手。」伊麗莎白說,「上樓待一會兒。」

「有什麼必要?」克洛德問道。

「上樓吧。我們互相還沒解釋清楚。」伊麗莎白說。

「你不再愛我了,關於我,你想到的儘是些令人痛心的事,沒什麼可解釋的了。」克洛德說。

這純粹是要挾,但不可能讓他就這樣走了,他何時再來?

「我愛你,克洛德。」伊麗莎白說,這句話使她熱淚盈眶。他跟隨她走上樓梯,而她輕聲地、不加克制地在哭泣,她步履有些踉蹌,但他沒有去扶她。他們走進畫室以後,克洛德神情陰鬱地走來走去。

「你不再愛我,這是你的自由,」他說,「但是在我們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別的東西,這個,你應該盡力挽救。」他看了一眼長沙發,「你和那個傢伙就睡在這裡?」

伊麗莎白倒在一把扶手椅裡。

「我以為你不會怨恨我,克洛德,」她說,「我不願意由於這樣一件事失去你。」

「我不嫉妒一個微不足道的蹩腳演員,」克洛德說,「我怪你什麼都沒有對我說,你應該事先告訴我。再說,今晚你對我說的話甚至使我們之間的友誼都成為不可能的事了。」

他嫉妒,他像常人一樣嫉妒。她傷害了他男人的尊嚴,因而他要折磨她。儘管她意識到這些,但仍無濟於事,專橫的口氣使她心碎。

「我不願意失去你。」她重複著,並放聲大哭起來。

光明磊落地按常規辦事是愚蠢的,誰也不會因此而讚賞你。她原以為,總有一天,所有埋在心間的痛苦,連同一切微妙的感情和內心的鬥爭都將得到表白,他將因讚賞和內疚而窘困不已,然而不,這純粹是白日夢。

「你知道我正處在困境中,」克洛德說,「我經歷了思想和精神上的沉重打擊,使我心力交瘁,除了你,我沒有其他支柱,而你卻選擇了這個時機。」

「你不公正,克洛德。」她軟弱無力地說。她哭得更加傷心了,強烈的痛苦使得她難以自持,以致自尊、恥辱僅僅成了幾個無價值的字眼,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了。「我太愛你了,克洛德,」她說,「正因為我太愛你,我才想擺脫你。」她用手捂著臉,但願這熱烈的表白把克洛德引向她身邊,但願他摟住她,忘掉一切,她將永不再抱怨。

她抬起頭,他正背靠著牆,嘴角神經質地抽動著。

「對我說點什麼吧。」她說。他神色陰鬱地看著長沙發,很容易猜到他在看什麼。她真不應該把他帶到這裡,實物就在眼前,太真切了。

「那就別哭了,」他說,「如果說你接受了這個搞同性戀的小子,那也是你自己願意的:你想必從中也得到了好處。」

伊麗莎白頓時瞠目結舌,這對她猶如當頭一棒,她不能容忍粗魯的語言,這是人身侮辱。「我不容許你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她激動地說。

「我愛用什麼口氣就用什麼口氣,」克洛德提高嗓門說,「你現在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樣子,我覺得太過分了。」

「別喊,」伊麗莎白說,她渾身哆嗦,當她額頭青筋暴露時,她似乎聽到她爺爺喊叫的聲音,「我不能忍受你叫喊。」

克洛德在壁爐上踢了一腳。

「你還想讓我捏著你的手嗎?」他說。

「別叫喊。」伊麗莎白嗓音更加瘖啞,牙齒格格作響,馬上就要歇斯底里發作。

「我不喊,我走。」克洛德說,未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走了出去。她即刻衝到樓梯口。

「克洛德,」她叫道,「克洛德。」

她看著他揚長而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蹤影,進口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回到畫室,開始脫衣服。她不再發抖,但眼前昏天黑地,腦袋猶如灌滿了水分在無限膨脹,變得那樣龐大,那樣沉重,以致把她拖入了深淵:那是睏倦,或是死亡,或是瘋狂,她將永遠消失在這個無底的黑洞裡。她倒在了床上。

當伊麗莎白再度睜開眼睛時,房間裡充滿了陽光。她沒有動彈,嘴裡一股苦澀的鹹味兒。眼皮的灼痛感和太陽穴的輕微跳動使她十分難受,她還因發燒和睏倦而虛弱不堪,假如能重新入睡直到第二天多好。不做任何抉擇,不考慮任何問題。她能沉溺於這寬容的麻木狀態中多長時間?裝死,僵直地躺著。但是為了緊閉眼皮、無視一切,她就已經需要費一番努力。她更緊地把自己裹在溫暖的被子裡。當她重新陷入忘我境界時,門鈴響了。

她跳下床,心臟開始激烈的跳動。又是克洛德嗎?對他說些什麼?她照了照鏡子,模樣不太狼狽,但是沒有時間考慮採取什麼態度了。她一度想不開門,他會以為她死了或失蹤了,他將害怕。她側耳細聽,卻聽不到門外一絲氣息,也許他已經慢慢轉身離去,走下樓梯,她又將孤單一人處在清醒狀態中。她撲向房門把它打開。是吉米奧。

「我打擾您了。」他笑著說。

「不,請進。」伊麗莎白說,她帶著某種恐懼感看著他。

「現在有幾點了?」

「中午十二點,我想。您還在睡?」

「是的。」伊麗莎白說,她拉過被子,拍了拍床。不管怎樣,還是有個人在那兒更好。「給我一支煙,」她說,「請坐。」

看他像一隻貓似的在傢俱間來回踱步,她很心煩,他喜歡賣弄他的身材,他步態輕盈靈活、動作瀟灑優雅,對此,他過分地加以炫耀。

「我只是路過,我不想打擾您。」他說。

他也過分炫耀他的微笑,一種使兩眼上挑的淡淡笑容。「昨天晚上您沒能來真可惜,我們喝香檳酒一直喝到早上五點。我的朋友們對我說我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拉布魯斯先生怎麼看?」

「很好。」伊麗莎白說。

「據說羅斯朗想認識我。他發現我有一張很引人注目的臉。他很快要把一部新戲搬上舞台。」

「您以為他看中的是您的臉?」伊麗莎白說。羅斯朗並不掩飾他對同性的興趣。

吉米奧輕輕地撫摸他那兩片濕潤的嘴唇,他的嘴唇、水汪汪的藍眼睛以及整個面部都使人聯想到潮濕的春天。

「我的臉不引人注目嗎?」他賣弄風情地說。一個搞同性戀的小子,外加小白臉,這就是吉米奧。

「這裡沒什麼東西可吃?」

「到廚房去看看。」伊麗莎白說,「有夜宵、牛腿肉和其他東西。」她神色冷冰冰地想。他的來訪總使他賺得一些東西:一頓飯、一個領結和一些借而不還的錢。今天,這些並不使她心情愉快。

「您想要溏心煮雞蛋嗎?」吉米奧喊著問。

「不,我什麼都不想吃。」她說。廚房裡傳來水聲、鍋聲和餐具聲。她甚至都沒有勇氣把他趕走。他走後應好好思考一下。

「我找到一些酒。」吉米奧說,並在桌子一角處擺了一個碟子、一個酒杯和一副餐具。「沒有麵包,但我煮了溏心雞蛋,可以光吃溏心雞蛋而不就麵包,是不是?」

他坐在桌子上,搖晃著大腿。

「我的朋友們說,我只演一個小角色是很遺憾的。您不認為拉布魯斯先生至少可能讓我演一個替角?」

「我曾經向弗朗索瓦絲·米凱爾提起過這件事。」伊麗莎白說。香煙有一股辛辣味兒,她頭痛異常,好像是酒醉後第二天的感覺。

「米凱爾小姐怎麼回答?」

「要看看。」

「人們總是說要看看。」吉米奧用教訓人的口吻說,「生活真困難。」他跳起來朝廚房跑去:「我好像聽到了水開的聲音。」

「他追求我,因為我是拉布魯斯的妹妹。」伊麗莎白想。這不是新發現,在這十天中她已經很清楚這一點,但是現在她用語言向自己表達了出來,她又補充了一句:「這與我無關。」她不友好地看他把小鍋放在桌上,他用精巧的動作剝開了一個雞蛋。

「有一個胖胖的女人,有點兒上了年紀,穿得非常漂亮,昨天晚上想用小汽車送我回家。」

「是頭上有很多小卷的金髮女人?」伊麗莎白問道。

「是的,但因為我還有那些朋友,我沒同意。她好像認識拉布魯斯先生。」

「她是我們的姑姑。」伊麗莎白說,「您在哪裡和朋友們吃夜宵?」

「托普西酒吧,然後在蒙帕納斯大街上閒逛。在多莫咖啡館櫃檯那裡碰見了那個小舞台監督,他喝得爛醉。」

「熱爾貝?他和誰在一起?」

「有泰代斯科、小康塞蒂和薩澤拉,還有另一個人。我想康塞蒂和泰代斯科是一起回去的。」他敲開第二個雞蛋,「那個小舞台監督,他對男人感興趣嗎?」

「據我所知不感興趣。」伊麗莎白說,「如果說他曾主動接近你,那是因為他當時很憂傷。」

「他沒有主動接近我。」吉米奧反感地說,「是我的朋友們覺得他長得很漂亮。」他忽然十分親密地對伊麗莎白微笑了一下,「你為什麼不吃?」

「我不餓。」伊麗莎白說。沒法再這樣忍受下去了,很快她就會感到痛苦,她已經預感到這點。

「這件衣服真美。」吉米奧邊說邊用他那女性般的手撫摸絲織睡衣,手的動作悄悄地變得越來越用力。

「不,放開我。」伊麗莎白厭煩地說。

「為什麼?你不再愛我了?」吉米奧說。猥褻的語氣試圖挑起情慾,伊麗莎白沒有再反抗。他親吻她的脖子和耳後,那是一個個奇怪而短促的吻,就好像他在吃青草。這又推遲了她應該思考問題的時間。

「你太冷冰冰了。」他帶著某種猜疑說,他的手已經伸到衣服裡面,半閉的眼睛觀察著她。伊麗莎白把嘴伸給他,閉上了雙眼,她不能忍受這種眼神,一個行家裡手的眼神。熟練的手指像絨毛一陣陣拂過一樣撫摸她的身軀,她頓時覺得這是行家的手指,其技巧和按摩師、理髮師、牙科醫生的同樣準確。吉米奧在認真地完成男人的工作,她怎能接受這種具有諷刺意味的慇勤呢?

她動了一下試圖掙脫,但壓在她心頭的一切是如此沉重,她又是如此懦弱,以致在她尚未起身擺脫時,就感到吉米奧赤裸的身體已經貼在她身上;連這種神速地脫衣也屬於職業性的。這個流體般的溫柔的身軀輕而易舉地就和她的身軀合而為一了。克洛德的親吻很笨拙,擁抱很粗魯……她又睜開雙眼。快感使吉米奧嘴巴緊縮、眼睛斜視,現在他像個貪婪的唯利是圖的傢伙,只想到自己。她又閉上眼睛,被一種強烈的恥辱感所吞噬。她急於結束此事。

吉米奧溫存地把臉頰貼在伊麗莎白的肩膀上,而她把頭靠在了枕頭上,可她知道她不可能再睡覺。現在行了,不再有救援,不能再迴避痛苦。


[1] 巴黎一家專演恐怖戲的劇院,這裡指恐怖的風格。

《女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