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你等著我,一定要好好等著我

一段時間來,白長山覺得特別憋悶。

以前,他駕駛著汽車,追著炮火跑,哪裡有槍炮聲,車輪兒就往那裡滾。他喜歡那種聲音,那種聲音能夠令人精神振奮。他尤其喜歡激烈的戰鬥結束之後戰場上那種寂靜。那種靜是真正的靜。連天的炮火,將戰場周圍所有的老鼠呀鳥呀什麼的,全都趕跑了。如果是夜晚,滿天繁星閃爍,曠野裡,蟋蟀爭鳴。白長山就喜歡在那種野地裡睡覺。將汽車停在戰場邊,拿出塊坐墊當枕頭,往地上一倒,呼呼睡去,心裡的踏實,真的無可比擬。

現在,全國解放了,戰爭結束了,無仗可打了,大家都住進了像樣的軍營,營房被建成了一個一個的大小院落。他作為副連長,不需要和其他戰士睡一堆了,有了自己的單間。走進這房子裡,空蕩蕩的。人倒是無聊憋悶起來。

白長山是高小畢業,到部隊後,又學了些文化。剛進入部隊的時候,在團裡當文書,經常寫點通訊報道、詩歌、散文什麼的,有幾篇通訊報道還被軍部的報紙摘編。他一直有一個夢想,在野戰軍的報紙上發表自己寫的作品。那時,只要一空下來,他喜歡寫一寫。即使後來當了汽車兵,也還沒有放棄這種愛好。現在是徹底閒下來了,心裡反倒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了。每天除了訓練就是捧著報紙看,再無別的事可幹了。

白長山閒著,別人卻沒閒。團裡,接二連三大辦著喜事。

那天晚上,營長辦喜事,媳婦兒是家裡從小就說下的。解放了,軍隊駐紮下來,營長給家鄉的政府寫了封信,他媳婦兒捏著這封信,找到了部隊。婚禮上,營長和媳婦兒一起扭起了二人轉。白長山看著營長媳婦,想到了在海南島俘虜的那個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眼睛不自覺往她的胸前看過去。這一看,讓他的心猛地跳了起來。營長媳婦兒的奶子好大,她揮動著雙手跳著二人轉的時候,那兩團肉就像兩隻球一樣,一忽兒滾到這邊,一忽兒又滾到那邊。後來喝喜酒的時候,營長和媳婦兒一起過來給他敬酒。營長說:長山啊,啥時候也給自個兒整個媳婦兒?他說你說啥呢,營長。這不是寒磣我嗎?他和營長碰杯,眼睛往營長媳婦兒的胸前睃了一下,腦子裡映著的,卻是海南島的那個月夜,那一對白晃晃的奶子。

那個晚上,白長山和那對奶子折騰了一個晚上。一忽兒,營長媳婦在他面前跳著二人轉,也不知咋回事兒,她的胸前,竟然有兩隻純白的兔子在打架。一忽兒又變成了那個二姨太,弓著身子和團副在月亮地裡幹著,胸前的一對奶子晃悠晃悠的,像兩隻瓷葫蘆。也不知咋的,那個團副就變成了他白長山。第二天早操剛剛結束,白長山第一時間洗起衣服來,邊洗邊罵自己不是東西。自己是革命戰士,晚上做夢不夢到革命的事兒,咋就夢到這些事了?這是一個革命戰士應該夢的嗎?歸根結底,還是太閒了,以前打仗的時候,哪裡出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夢?

人就是怪,他越恨自己,這事兒就越鬧得他心慌。他那只握方向盤的手特不爭氣,一躺在床上,自覺不自覺就往一個地方游動。白長山,你不是玩意兒。他狠狠地罵著自己。片刻之後,又會對自己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他的革命意志太不堅定了,怎麼著一個晚上都要弄個兩三次。第二天,濕了的內褲干了,前面就有一大塊硬邦邦的,擋了一塊鐵板似的。北方人講究少,往往幾天甚至更長時間不換內褲,這塊鐵板就會越來越硬,時常提醒他是個不是玩意兒的玩意兒。

都是和平惹的禍。白長山因此非常渴望打仗。

那天,上級下達了一道非常奇怪的命令:全體幹部戰士,一律剃光頭。大家輪換著剃頭的時候,營地裡來了幾個攝影師,給所有人照相。汽車呢,全都開到了火車站,然後全體跑步回營地。團裡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咋回事兒,連團長也懵裡懵懂。白長山說,看吧,馬上要打仗了。戰友們和他吹鬍子瞪眼,說你胡扯呢,都啥時候了?仗早打完了。沒料到,當天晚上,緊急集合號吹得震天響,然後是一路小跑地到了車站。老天,月台裡黑壓壓的坐滿了人,全都是軍人。如果是平常,這麼多軍人坐在一起,肯定是歌聲震天。可今晚特別,竟然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等了約幾十分鐘,一列火車隆隆地開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軍人們開始上車,一節車廂就裝下一個整營。汽車團和步兵團不同,人數少,整個汽車團進入了一節車廂,車廂還沒被佔滿,後來又補進了其他部隊的一些人。這是那種貨車,也就是人們說的悶罐子車,車廂裡沒有窗戶沒有廁所,四隻角里,每處擺了一隻便桶。光的一聲,車門關上之後,裡面就像是黑夜一樣,一丁點光線都見不著了。上車之前,大家排著隊灌了一壺水,領了幾個冷饅頭,餓了,就著涼開水啃饅頭,啃出滿嘴的白面碴兒。如果要方便,小便就往便桶裡撒,整個車廂裡,有著濃濃的尿臊味兒,那味兒特刺鼻。如果要大便,那就得受點兒苦,硬憋著。火車一直在不停地跑,往往要跑幾十個小時後才會停下來補充給養,軍人們於是趁著這機會下來大便,排著隊領水領饅頭。

這是往哪裡在拉?車上所有的人都在問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有人說,咱們這是在往北走,該不會讓咱回東北老家吧?

你怎麼就知道是往北走?新兵蛋子沒經過事,自然有此一句。

你沒見嗎?這氣溫越來越低了。

都已經快十月中啦,氣溫當然一天低似一天呀。

低也是慢慢低的,哪有這樣兒,一天就低好幾度?如果我沒猜錯,沒準兒我們現在已經出關了。奇怪呀,這關外有啥呢?就算是鬧土匪,那能咋整?咱四野好幾個軍駐這地兒呢,還能鬧上天不成?

鬧土匪?白長山想笑。這些人,每天只顧著自己那點破事,完全不看書不讀報。如果讀一下報紙,也就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朝鮮。白長山說。你們都猜錯了。我們肯定是去朝鮮。

朝鮮?朝鮮是什麼地兒?有人問。

你們沒看過報紙沒聽過廣播嗎?白長山頗有些得意地說。美帝國主義侵略朝鮮,這是國際大事。朝鮮是我們的社會主義盟友,我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我敢說,我們這次行動,肯定是去支持我們的朝鮮兄弟。

哎呀我的媽呀,敢情咱這是要出國了?有戰友興奮地叫了起來。

聽說要去打仗,新兵的情緒非常特別。畢竟他們沒有經歷過戰爭,對戰爭有一種特別的恐懼。老戰士不同了,沒有槍炮聲,他們睡不著覺,聽說有仗可打,興奮得嗷嗷叫。

走下火車時是晚上,重新回到自己的汽車時,也是晚上。此時,汽車上已經裝滿了物質,用綠帆布包得嚴嚴實實的。不用看,只要聞一聞那股味兒,白長山就知道那一定是武器彈藥。汽車開始啟動,許多汽車排成一排向前駛去。前方何地,白長山不清楚。每一個重要路口,都站著戴袖章的憲兵,他們會指揮汽車行駛的方向。

汽車駛上了一座大橋,橋頭有解放軍戰士站崗。這座橋和白長山以前見過的所有橋不同,是鋼架子的,汽車所經之處,有一列火車並排而行,能夠看清,火車裡全都是士兵。而在公路的兩邊,各有一列士兵同向行軍。作為老兵,白長山只需要瞟一眼,就能明白一切。這不是普通的行軍,而是急行軍,並且是秘密急行軍。軍馬的嘴上戴上了竹篾的口罩子,那是為了不讓馬嘶叫。兩邊的隊伍沒有一個人唱歌,自然是為了隱蔽。

僅僅幾分鐘,汽車駛過了這座鐵橋。橋的另一端,仍然有軍人站崗。可是,他們的軍裝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裝。白長山想,不錯,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他們是朝鮮人民軍。這樣看來,自己已經踏上了朝鮮的土地。他抬頭看了看天,天是黑的,沒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在那一瞬間,白長山再一次想起那個注定要在他的生命旅程留下永恆印記的女人。他在心裡默默地說:我的女人,你等著我,你一定要好好等著我。我會從朝鮮帶著立功的勳章回來娶你。

這個晚上,方子衿躺在華中醫學院學生宿舍自己的床上做了一個夢。

夢境非常模糊,彷彿是行走在某一處山區的路上。突然,不知誰喊了一聲鬼子來了,所有的人開始狂奔。方子衿也拼著命狂奔。不知怎麼回事,她的父親母親卻跑不動,她不得不回去救父母。鬼子突然出現了,他們抓住了父母,也抓住了她。他們將她綁了起來,生上了一堆火,火上吊著鍋。他們要將父母殺了煮肉吃。那些鬼子變成了方二拐子、談不得等模樣,他們手裡拿著尖刀,而被他們按著的卻是兩頭大白豬。方子衿知道,那兩頭豬就是自己的父母,她大聲地喊叫著。方二拐子猙笑著對她說,叫啷個叫?等肉做好了,給你也吃一碗,讓你有力氣咯老子的好做事。

肉做好了,那些人用刀挑起一塊塊的肉,往嘴裡塞。那肉鮮血淋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滿臉,全都是鮮紅的血。這些滿身是血的人,將方子衿按倒在地。他們想脫她的衣服,要強姦她。有一張滿是鮮血的嘴要吻她,她拚命地掙扎,拚命地呼喊。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男人騎著一匹白馬衝了過來。他穿著一套解放軍的軍裝,但不知怎麼回事,沒有領章帽徽。方子衿竭力想看清他的臉,他的臉非常模糊,看不清。男人揮舞著手裡的槍,砰砰砰一連幾槍,談不得等人就倒地死了。她和男人一起騎到了白馬上,白馬拚命地向前奔跑。男人伸出自己有力的雙手,從後面摟著她的小腹。她的頭向後揚著,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臉緊貼著她的臉,在她的髮際,在她的耳邊輕輕地摩挲。她轉過頭,慢慢接近男人的唇。就在兩人的唇即將碰到的那一瞬間,身下的馬猛一陣彈跳。她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她還在回味那種感覺。

「子衿,子衿,你醒醒。」李淑芬一邊叫喊著一邊搖晃著她的身體。

李淑芬是她的新同學,比她大七歲。兩人同室同座,李淑芬還是副班長、團支部副書記,對班上所有的女生,就像是大姐姐一樣。李淑芬是陝北人,粗獷中有細膩,豪放中有精明,做起事來一陣風,說話卻像是在下豪雨,嗓音像是在沙子裡磨過一般,粗粗的,有點嘶嘶的感覺,辟辟啪啪稀里嘩啦,一點都不含糊。她喜歡留一頭齊耳短髮,穿一套舊布黃軍裝,腰間紮著武裝帶,打著綁腿。她雖然二十六歲,卻已經是老革命了,當年紅軍長征到達陝北的時候,她才只有十歲,就已經成了紅小鬼,在革命部隊的掃盲班裡脫盲,後來一直都在紅軍醫院裡當護士。她十六歲入了黨,黨齡已經十年。

李淑芬說,你是不是做啥噩夢了?叫得怪難受的。方子衿哦了一聲,臉開始發起燒來。好在這是晚上,別人看不到她臉紅的模樣。被李淑芬叫醒後,方子衿很長時間沒有睡著,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那匹大白馬以及騎在馬上的那個男人。她覺得好奇怪,那明明是個軍人,可他的軍裝上為什麼沒有領章帽徽?難道像李大姐一樣,已經轉業了?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一個夢呢?而且,和男人一起坐在大白馬上竟然會有那樣的感覺,真是羞死人了。

幾天之後的早晨,趁著課前的幾分鐘,胡之彥站起來,對全班同學大聲地宣佈一個通知。他說:「靜一靜,他亮的靜一靜。下面我結巴宣佈校團委通知。」他站在講台上,一隻手叉腰,另一隻手時不時地舉起來揮動一下,或者是往面前的講台上敲幾下。看上去,他不像是在宣告一個通知,而是在以一種夾雜了許多方言和粗俗用語的官語,作戰前動員。他的發音很怪,聲線很細,有些字音從他的口裡出來,味兒就怪怪的。比如他的口頭禪「他娘的」和「雞巴」,說出來卻變成了「他亮的」和「結巴」。他說:「校團委決定,全校他亮的所有刁毛女生,每人給在朝鮮作戰的結巴志願軍戰士寫一封信。讚揚他們他亮的為黨為祖國為人民結巴勇敢作戰不怕犧牲的大無畏他亮的結巴革命精神,表達我們刁毛對志願軍的崇敬愛戴之情。他亮的,每封信不得少於他亮的一千五百字。刁毛校團委書記特別強調,這是一件嚴肅重大的結巴政治任務。刁毛,都好好琢磨一下這結巴事,今天晚上的政治學習,我們他亮的再專門討論。」說過這些話,他又轉向方子衿,對她說:「他亮的方子衿同學,你結巴考慮一下,這期黑板報就出這個刁毛專題。我估計,結巴其他系也是這個專題,咱他結巴的可不能落到人家結巴後面去了。」

胡之彥是他們的班長、黨小組長、團支部書記,很高大英武的一個男人。不張嘴,哪個女人見了,都會對他充滿好感。他一旦開口,洪亮的聲音之中,時不時夾雜著大堆與男女性器官有關的詞,令男學生哄然而笑,令女學生羞得臉沒處擱。方子衿十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粗俗的男人,卻是李淑芬崇拜的偶像。班上差不多所有同學,第一次單獨和李淑芬談話,就得到一個信息:班長和團支部書記胡之彥,是她的未婚夫。見到胡之彥,她的目光始終都追隨著他。提到他的名字,她臉上就蕩漾著一種幸福。

方子衿在醫學院認識的第一個男人是周昕若,第二個男人就是胡之彥。

第一天到學校報到,方子衿拿著陸鳴泉的信,找到周昕若校長。周校長早已經在電話中和陸鳴泉談好了,而且馬上有個會要參加,沒時間和她多聊,對她說,這事兒我知道。你等一下,我找個人帶你去系裡報到。宿舍什麼的,系裡都安排好了。說過之後,周校長出門,恰好見胡之彥過來,立即叫住了他。周校長就向她介紹,說方子衿同學,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胡之彥同學,是你們的班長,也是學校人保科保衛股的股長。他又轉向胡之彥,向他介紹說,這位方子衿同學是新來報到的。她是小妹妹,你以後要多照顧她點。我還要趕去開個會,你先領她去系裡報到,然後帶去和班上同學見見面。

胡之彥進門時,眼睛就老往方子衿身上瞟。很少有男人不為她的美貌驚歎的,胡之彥顯然不是例外。胡之彥的眼睛很小,可看到她的時候,小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渾圓渾圓的,裡面有兩束強烈的光射出來,直指方子衿。方子衿被他的目光猛地刺了一下,臉像是被一團火灼過一般,熱度迅速增加。胡之彥生得很高大,非常結實,那張臉,像是一塊一塊的粗瓷片,堅毅有力。她喜歡這種外形的男人,臉像是刀一樣,每一個稜角都充滿著鋒利和力度,往他面前一站,你就有一種整個身體被他的臉割劃的感覺,刺痛之中,有一種特別的興奮。

「你好你好,我是胡之彥。」胡之彥說著,伸出手來要和她握。

方子衿的心頓時一陣狂跳,慌慌地伸出自己那只青蔥般的玉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他握著她的手搖了搖,並且好用力,讓她有了疼感。她不得不注意他的手了。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而短,甚至都沒自己的手指長。一個高大的男人,竟然有著一雙短粗的手,看上去非常不協調。那一瞬間,她心中的失望真是無以言表。

他也不徵求她的意見,一把從她手裡接過行李,帶著她離開了校長室。

「和平真他亮的好,沒刁毛槍聲炮聲,沒結巴流血死亡,只有他亮結巴的花香鳥語。他亮的,真好,是不是?我們他亮的這所學校,刁毛他亮的環境真絕了。」胡之彥非常興奮,一路上滔滔不絕。

方子衿在恆興那樣的碼頭,也曾接觸過南來北往的人,對於各地方言的不同,多少有些瞭解。可對於胡之彥操的到底是哪裡的方言,卻連一點認識都沒有。她甚至不能完全聽懂他所說的話,只是半聽半猜。她想,刁毛可能是某種粗話,因此覺得此人粗俗不堪,剛剛對他產生的一點好感,也就蕩然無存。

胡之彥帶著她去醫療系報到。她知道余老師在這個系當主任,很想見一見她。可是不巧,余老師去院裡開會了。離開系辦公室,他帶著她去女生宿舍。胡之彥敲門,一個個子高高,膚色黝黑,臉上很乾瘦的女生打開門,見到他,眼中頓時射出兩束晶亮的光。這個女生的一雙眼睛又圓又大,非常有神,是她臉上最生動最迷人之處。方子衿覺得,她的眼睛就像是兩支蠟燭,而胡之彥便是一團火,這團火往蠟燭上一碰,蠟燭便奪目地燃燒起來。接著,她看到了他身後的方子衿,一瞬間,那兩支蠟燭的火光變了,激情之光變成了嫉妒之光、憤怒之光。方子衿異常敏感,僅僅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正愛著他。方子衿還真怕一個陸秋生沒有解決,又冒出一個胡之彥來。看到她的表情之後,她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那個女生名叫李淑芬,一個注定要在方子衿的人生歷程中充任角色的人。

胡之彥的老家在膠東半島,抗日戰爭結束前夕,他參加了新四軍,後來隨部隊挺進東北。攻打錦州的時候,胡之彥受了傷,作為戰鬥英雄住進了李淑芬所在的野戰醫院。作為護士長,李淑芬對胡之彥非常照顧,並且產生了情感。時隔不久,野戰醫院接到命令,隨作戰部隊入關,醫院裡的重傷員交給地方,輕傷員歸隊。胡之彥的傷勢未癒,留了下來,兩人就此分開。李淑芬跟著四野參加了平津戰役,胡之彥傷癒歸隊時,四野部隊正在快速南下,直奔寧昌。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四野大軍繼續向南追殲白崇禧主力時,也留下一批力量拱衛寧昌,胡之彥就此留了下來。李淑芬所在的野戰醫院,隨後不久也搬到了寧昌。某次,兩人在寧昌的大街上邂逅,從此開始頻繁來往。後來成立華中醫學院籌建小組,胡之彥作為保衛人員,參與了工作。籌建完成,胡之彥留下來擔任醫學院人保科保衛股長。為了解決幹部以及師資緊缺問題,學院向中南軍政委員會衛生部打報告,申請辦一個師資班,學制兩年。胡之彥近水樓台,不僅成了這個班的學員,而且是班長、黨小組長、團支部書記。李淑芬從胡之彥那裡得知華中醫學院招師資班的消息,主動向醫院領導提出申請。醫院恰好分到幾個名額,就給了她一個。據說,胡之彥已經向校方口頭提出了結婚申請,學院初建,工作千頭萬緒,似乎還沒有將他們的婚事提上議事日程,拖了下來。方子衿入校後,胡之彥心中似乎有了些別的想法,不再向校方催這件事了。

下午最後一堂課後,學生們像鴨子一樣從各個教室裡出來,一群一群地,向各自的宿舍走去,再從宿舍出來時,每個人的手中端著碗提著暖瓶。一些男生敲響著碗,匡啷匡啷形成一種學生生活特有的碗筷音樂。從各個宿舍出來的學生慢慢聚攏,就像是一些零散的雲聚到了一起,形成一團濃黑的雨雲。雨雲鑽進食堂,又從食堂裡流出。有聚就有散,散開後流向各個不同的宿舍。胡之彥對這種散兵游勇式的散漫方式極為不滿,他幾次向校方建議,應該實行軍事化管理,吃飯的時候,將所有學生集中起來,以小組為單位,大家高聲唱著革命歌曲。學校沒有理會他的建議,他就將自己班上的同學集中起來,可是學校食堂不和他配合,不允許他集體打飯打菜。他的改革沒有成功,學生們仍然像雲一樣散散聚聚。

吃過晚飯,洗了碗,碗筷的聲音沒了,接連傳來的是重重的關門聲,光光光,高的低的聲音交雜在一起。每一個學生出門,便會發出一個與眾不同的關門聲訊號。方子衿是和李淑芬一起出門的,門也是由李淑芬關上的,於是,關門聲就帶著李淑芬的特點,不高不低,短促有力,門關上之後,門框還顫顫地抖上好一段時間。這和方子衿的關門聲是完全不同的,方子衿關門時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

初冬的夜晚,蟄伏著深重的寒氣,晚風像無數冰涼的刀子,劃過皮膚,一絲絲的刺痛。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焦枯的氣味,那是一種死亡的氣味。在這樣的日子裡,最令人嚮往的是春天,春天的空氣是甜甜的,那是綠色植物中散發出來的馨香。月光異常安靜,就像是一個吸著母親的奶頭睡著的孩子,在睡夢中品味著母親乳汁的芬芳。可這個季節,女孩子們為了顯示身材,固執地不肯穿上棉衣棉褲,不得不縮著身子抗寒,便沒有了慣有的挺拔之態。

方子衿好奇地問李淑芬,給志願軍寫信這件事,既然是所有女生都必須參與的政治任務,就應該由她這個團支部副書記和女生委員來負責,怎麼由胡之彥來管?聽了這話,李淑芬似乎冷冷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方子衿覺得她心裡其實是很惱火的,卻又因為對方是自己未來的丈夫,她不好和他爭。如果換個別的人,結果肯定就是兩樣。胡之彥很有權力慾,這一點她早已經看出來了。

政治學習是每天晚上的例行功課,也是胡之彥表現他的權力的地方。他的話南腔北調,如果是一個方言研究家,一定可以聽出他的話音中,帶著山東泰山腳下的大蒜味兒,夾雜著中衢漢子的紅薯屁味以及東北黑土地上大豆味兒。他的開頭語總是三個字:他娘的。初次聽的人一定無法分辨,以為說的是他亮的,往往好半天明白不過來。方子衿就曾鬧出過笑話,她有一次問李淑芬,胡之彥常說他亮的是麼意思。李淑芬一聽就笑了起來,說那是口頭禪,語氣詞,啥意思都沒有。方子衿和李淑芬爭執,說新社會是一個文明社會,怎麼能用這種不文明的詞?李淑芬說,這是一種軍人作風,軍官發佈命令,就要粗俗短促,那樣才有威嚴才有力量。方子衿說那不是什麼軍人作風,而是軍閥作風。李淑芬說她這是學生調。她說,這個問題,當初在延安的時候就討論過。那些從全國各地投奔而來的知識女青年,對軍人滿口粗話髒話非常不滿,向首長提意見。首長於是下令,有女同志在場的時候,不准說髒話。這種命令根本不起作用,那些當兵的說溜了嘴,剎不住車。後來有人找毛主席告狀,說到處都是土匪語言,這和革命紅都的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延安因此掀起了一次大討論。方子衿一聽,來了興趣,問李淑芬,這場討論最後誰贏了?萬萬沒想到,李淑芬說,鳥毛贏了。方子衿目瞪口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一句話。李淑芬進一步對她說,你不用吃驚。假如你是前線指揮員,下命令讓一個戰士去炸敵人的碉堡,你咋下命令?你說,方子衿,我命令你,去把敵人的碉堡給炸嘍。這行嗎?你抱著炸藥包肯定雙腿發軟。方子衿覺得命令就應該這樣下,難道還有別的下法?李淑芬突然轉換了一種腔調,學著一種粗俗的男人腔說:「你應該這樣說:奶奶的,方子衿,去,把龜孫子的雞巴給炸飛嘍。」這話讓方子衿面紅耳臊,卻又不得不承認確實有理。同時,她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在戰爭年代在戰場上,說粗話或許有其必要性,可現在是和平年代,是在文明社會,不能再以戰爭思維來指導社會主義建設。

方子衿的觀點無法改變現狀,胡之彥仍然以說粗話為榮。他說,他亮的,志願軍結巴在前線流血犧牲,命都他亮的獻給結巴革命事業嘍。刁毛我們在後方享受他亮的和平,是不是應該為偉大的抗美援朝出點力,是不是應該為徹底打倒結巴美帝國主義及其結巴走狗流球點汗?我們班的結巴女同學,刁毛的心應該為志願軍戰士結巴的而跳動,他亮的情也應該為志願軍戰士結巴的而流淌。我們要讓在朝鮮的志願軍,感受到他亮的祖國人民的刁毛的關懷,要讓那些在異國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結巴軍人,享受到我們的階級姐妹的結巴溫暖。

胡之彥的一席話,說得全班哄堂大笑。胡之彥臉色一變,笑啥笑啥?他亮的,有啥好笑的?這是他亮的一件嚴肅的政治任務。在刁毛的政治任務面前,你們笑結巴啥?你們的結巴階級立場呢?

方子衿不想聽這滿嘴的污言穢語。原本嚴肅的一件政治任務,經胡之彥這樣一說,成了革命女同志的一切為了志願軍的雞巴。這話不能用心去想,仔細一想就實在太色情了,難怪同學們會哄笑。不就是給志願軍寫信,向他們表達黨和人民的關懷,送去階級姐妹的溫暖嗎?這事兒難不倒她。而且,她也覺得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是為祖國為人民出力做貢獻的事。她已經開始在心中構思這封信。大道理她不會講,豪言壯語對志願軍戰士或許也沒什麼用。她要告訴接到自己的信的志願軍戰士,他們是在為祖國而戰,為人民而戰,為每一個階級姐妹而戰。她想到了抗日戰爭,因為國家貧弱,一個小小的日本,就可以騎在中國的頭上作威作福。一個人的力量是弱小的,只有當他們有著強大的祖國支持時,才能高大強大起來。

正當她浮想聯翩的時候,晚上的政治學習結束了。見大家都站起來往外走,她也收好筆記本,站起來向外走去。經過胡之彥身邊的時候,他小聲地對她說:方子衿同學,你他亮的跟我來,我結巴有事要和你結巴談。

方子衿驚訝地停下來,抬眼看他,見他已經轉身向教室外走去。她猶豫了一下,扯了扯自己的裙子,走出了門。胡之彥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著。他似乎非常肯定方子衿會跟著他。方子衿停下來,四處看看,見同學們三三兩兩向宿舍走去。李淑芬站在一棵樹下,目送著胡之彥的背影。方子衿本能地覺得她是在等自己一齊回宿舍。方子衿不可能和她一同走,又不方便向她說明,只好裝著什麼都沒看見,扭頭向相反的方向走開。教室門口有三條不同的路,當中一條,通向的是校門口,右邊通向她們的宿舍,左邊則是通向學院辦公室。方子衿往辦公樓方向走了一段,又抄一條小路繞回來。

胡之彥大概是沒有見到她的身影,站在路邊等她。他叼著一支紙煙,火光一明一滅,映襯著他古銅色的臉。這張臉顯得陰鷙,不可捉摸。方子衿走過去,沒有到達他的面前,他已經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去。他很高大,又是軍人,走起路來一陣風,看上去他並沒怎麼使勁,她卻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很想叫他走慢些,可又在心裡氣他,不想求他。

胡之彥一直不停地走,走過校門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出了校門向右拐,從武成側路走出,穿過武成路,向前走了一段,彎身向左拐。方子衿明白了,他這是要去中山公園。進門不遠,迎面是一處形狀不規則的湖面,湖岸上,垂柳如披頭散髮的婦人,懸著迎風擺動的柳枝。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定可以看出柳條上開始飽脹的葉苞,如同女人臨近哺乳期逐漸飽滿的乳頭,昭示著生命的信息。胡之彥站在一棵垂柳下,背對著她,隨手抓著一根柳枝,短粗的指甲翻動著,柳枝一寸一寸在他的手裡折斷。方子衿走過去,離他有幾米時停下來,默默地站著,用一隻鞋的鞋底輕輕擦著腳下的乾枯草皮,不說話。

胡之彥非常突然地轉過身來。他轉身的動作帶起一陣風,嚇了方子衿一大跳,她幾乎想轉身逃走。

「方子衿同學,我他亮的現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結巴談戀愛。」他說。

「不。」她說。聲音很輕,連她自己都沒有聽清。

「你他亮的剛才說結巴啥?」

她不語。繼續用鞋底搓著地皮,那裡原是一些野草,已經被她搓出一道溝來了。

「你他亮的聽清楚了我結巴剛才說的話嗎?刁毛,我結巴再說一次。我他亮的現在正式通知你,我要和你結巴談戀愛。」

「不!」她大聲地說。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似乎半天沒有明白過來。他說:「你他亮說啥?你剛才說結巴不,對不對?他亮的刁毛,你到底啥結巴意思?」

「就是他娘的不。」方子衿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扭頭便走。

胡之彥急了,幾步追過去,一把拉住她。「為啥?你他亮的告訴我到底為結巴啥?」

「就因為……」她想說就因為結巴啥。可她說不出來,最後改了口,幾乎是衝著他大叫:「因為我不愛。夠了沒有?」

「不愛?你不愛?不可能。咋結巴不愛呢?你說謊,你他亮的說謊,騙我!」

「胡之彥同學,我正式通知你,你打消了這個念頭吧。世界上就算只剩你一個男人了,我也不會和你戀愛。」說過之後,方子衿大力掙脫了他的手,迅速穿過岸邊的土路,向學校大門方向走去。她雙腿邁得很有力,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像余珊瑤老師,有了些英雄氣了。

胡之彥站在那裡,過了好半天才衝著她高聲大叫:「刁毛,你結巴會後悔的。」

向前走著的方子衿憤憤地想,我他娘的沒有雞巴,我後么子悔?這句話在她心中冒出時,她大吃一驚。這是我嗎?我怎麼也這麼粗俗了?

胡之彥的報復來得迅速而又猛烈。作為班長,胡之彥在班裡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每天清晨,全班同學要出操,不准請假,不准遲到,甚至女生的大姨媽來了,也不能有絲毫例外。有一次,一個女生痛經痛得厲害,向李淑芬請假,李淑芬同意了。胡之彥見這個女同學離開隊列,立即喝住她。李淑芬走到他面前,小聲地向他解釋。他突然大聲地叫起來:不就是他亮的流點血嗎?結巴革命軍人死都不怕,還怕刁毛流血?連流血都結巴怕,算啥結巴革命軍人?練,繼續練。那個女同學沒辦法,只得堅持,結果疼得在地上打滾,他還命令她爬起來繼續練。

第二天早晨出操,胡之彥不知有什麼事沒來,由李淑芬負責。這一天方子衿過得很平靜,趁著中午時間,將早已經構思好的信寫了,第一個交給李淑芬。第三天出操,情況就變了,胡之彥站在前面喊號子。他喊的號子和李淑芬喊出的完全不同。他喊立正發出來的聲音不是立正,而是「豬——」,前面的一個音發出來時,短促而有爆發力,後面拖著長長的尾音,就像一顆閃亮的彗星拖著一道長長的光影。他喊齊步走,不是三個字以平均的力度和節奏喊出來,而是第一個字很輕,不留神不容易聽到。第二個步字平而拖,十分含糊,到了第三個走字時,突然而且有力,十分短促,像是聲音突然在某堵牆上碰了一頭,剎住了。方子衿常常弄不清他的號子,因此往往慢了半拍。

晨操出錯,由來已久。以前,無論方子衿錯成什麼樣子,胡之彥從來不曾責罵過她。這次完全不同,才操練了幾個動作,胡之彥命令她出列,向她發出一些短促的號子。她想做得更好,然而,她天生就不是這個料,越想做好越做不好。開始還是動作慢了半拍,後來整個腦子蒙了,他命令她向右轉,她卻向左轉。他命令她稍息,她卻立正。再一次,她立正站好了,胡之彥不再發號令,而是圍著她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趁著她不留神,他猛地抬起腿,用腳背踢向她的小腿肚子。她站立不穩,一下子倒在地上。胡之彥絲毫都不憐香惜玉,大聲地命令她站起來。

方子衿倔強地站起來,眼淚刷刷地往下流著。

胡之彥不理她,命令一名男學生出列。他立正站在方子衿面前,命令那名男學生踢他。男學生輕輕地踢了一下,他動都沒有動。而且對著同學喊,用力。那個男同學加大點力量,又踢了他一腳。他大聲咆哮道:「你他亮的是漢子不?你襠下有結巴沒有?咋他亮的像個亮們兒?再來!」男同學用盡全力向他的小腿踢去,他直直地站在那裡,動都不動,嘴裡發出命令:「再來。」男同學拼盡全力踢了十幾次,他就是沒有動一下。

胡之彥命令男同學入列,然後站在方子衿面前,將一大堆髒話潑向她,說她不是革命學生,更不是革命軍人,因為革命軍人絕對沒有她這種熊樣兒的。她的身上,整個就是一股子資產階級小姐的騷味兒,如果放在戰爭年代,肯定就是一個叛徒漢奸賣國賊。

方子衿清楚他這是打擊報復,可是,她沒法將此告訴別人,所有的委屈,只能憋在自己的心中,實在憋不住,委屈就演化成淚水。她不敢閉上自己的眼睛,那雙如春水蕩漾的池塘一般的眼睛裡,迅速被一層雨霧籠罩,雨水蓄滿了池塘,向外流洩。她竭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哭出來,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要像余老師面對土匪那樣堅強。可她做不到。漫出池塘的雨水,嘩啦嘩啦洶湧而出,兩串晶亮的珍珠,畫著優美的弧線,飛流而過她高挺的乳尖,飛流而過她緊繃著彈性而頎長的雙腿,可真有點「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感覺。

見到她的眼淚,胡之彥更有詞了。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從來都是流血不流淚,眼淚是資產階級的,是資產階級臭亮們兒的眼淚,是資產階級小姐的眼淚。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從來都是虛心接受批評,把同志的批評幫助,看成是對自己最大的愛護。胡之彥越罵越凶,而且罵起來一套又一套,所有的髒話邪話醜話,在他口裡連成了串,說得比成語諺語什麼的溜順千百倍。方子衿再也無法忍受,一扭頭,哭著跑開了。胡之彥覺得這是對自己權威的挑戰,大聲地命令她站住。方子衿自然不會聽他的,一直跑回了宿舍。胡之彥氣得全身發抖,在原地踱了幾個來回,然後大聲地宣佈解散。

回到宿舍,脫掉鞋子,爬到上鋪躺下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同學回來了,大家圍上來勸她。李淑芬說方子衿同學,別生氣別往心裡去,他就是那樣一個人,嘴裡不乾不淨,可沒壞心,他也為是了班上的工作。她的另一個好朋友叫吳麗敏,一個非常好心又帶點市儈的寧昌女孩。她說子衿,為這種事氣壞了身子,值嗎?快起來,我們過早去。她們越是勸,她越是覺得委屈,卻又無法說出來。李淑芬說,得啦得啦,你們去打早餐吧,一會兒還上課呢。麗敏,你幫我和方子衿同學帶回來,我勸勸她。

其他同學都走了,李淑芬留下來勸她。其實勸人是一件很難的事,就算是你有一千張嘴,也不一定能說到人家心裡去,更難以解決人家的真正問題。李淑芬並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她唯一的長處就是熱心。

早餐打回來了,離上課的時間已近,大家都得抓緊時間,所以只是叫了一聲方子衿,見她躺著沒動,也就算了。李淑芬一邊往口裡塞著饅頭,一邊對方子衿說,那你就休息一天好啦,我替你請假。

大家顧著吃早餐,沒人勸的時候,方子衿卻一個翻身坐了起來,踏著木床邊固定的梯襯,一步一步往下挪。李淑芬見了說道,這就對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荒,不吃飯咋行?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快點抓緊時間吧。要不,我跟老師說一聲,你晚去一點也成。

方子衿穿好鞋子,也不理她們,扯下毛巾,走到宿舍門口的自來水籠頭前,洗著臉上的淚漬。吳麗敏走到水池邊對她說,你別磨磨蹭蹭的了,快點吃飯吧。方子衿說我吃不下。吳麗敏說多少也得吃點呀,你犯得著嗎?方子衿不說了,返回宿舍,將毛巾掛好,收拾了自己的書本,向外走去。今天的課全都是專業基礎課,她不能落下的。獨自走了一段時間,李淑芬追了上來。

李淑芬說你真是的,怎麼能不吃點東西?這樣會壞了身體的。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她說了半天,方子衿突然冒出一句:淑芬姐,你和他幾時候結婚?李淑芬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回神來,反問她,你怎麼突然問這個?你聽到啥事兒了?方子衿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個勁地說沒事,只是好奇想問一問。李淑芬自然不肯信,反覆問她。她不得不扯了一個謊,說她胡思亂想的,覺得他結婚以後,或許會有些改變。李淑芬自然不相信,還想問,但已經到了教室門口,人多了起來。

晚上的政治學習,方子衿實在不太想去。她看到胡之彥那副模樣,就覺得噁心。可是,她正要求進步,爭取入團呢,如果政治學習不參加,入團的事兒肯定沒戲了。她知道李淑芬一直想和她談那個未了話題,她實在不想說。晚上吃了幾口飯,一個人離開宿舍提前去了教室,找一個角落坐下來。

政治學習開始,胡之彥站起來大聲宣佈,今天不學習馬列理論了,開個民主生活會。至於這次民主生活會的內容,就是討論今天早操時發生的一件事。方子衿同學私自離隊,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性質的行為,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踴躍討論。

班裡有一部分同學是軍隊推薦來的,對民主生活會這種形式,十分熟悉。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正積極要求上進,交了入黨或者入團申請書。無論是入黨還是入團,胡之彥手中均握有重要一票。這些人自然會猜度胡之彥,盡可能地按照他的意思發表自己的意見。

胡之彥的話音剛落,立即有同學站起來說,我們是毛主席的大學生,是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革命者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組織紀律性。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我們共產黨人的革命為什麼能夠成功?就在於我們的黨、我們的軍隊、我們的人民,講革命的紀律性。國民黨為什麼會失敗?就因為他們無組織無紀律,下級不服從上級,戰士不服從幹部。方子衿同學受到了幾句批評就受不了,就私自離開隊列,這是非常錯誤的,是典型的破壞紀律的行為,應該受到嚴肅批評。

也有同學說,訓練是打勝仗的保證。我們的革命軍隊,講的是平常多流汗,戰時少流血。我們是革命的隊伍,是革命的戰士,每一個革命戰士將訓練當成是一場同反革命的戰鬥。方子衿同學訓練不認真,不集中注意力,就是革命意志不堅定的表現。

他們的話讓方子衿嚇了一大跳。天啦,這算是麼事?明明是胡之彥給她穿小鞋,打擊報復。她從同學的發言中看到了一個極其殘酷的事實,胡之彥正試圖掌握她的命運,以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權力逼迫她,想令她就範。在這所神聖的大學裡,竟然有這樣一個小人。尤其重要的是,這個小人竟然可以左右她的命運。今後,她將會面臨怎樣的險境?自己忍受那麼大的打擊和痛苦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被他欺負被他污辱的嗎?越想越覺得委屈,她的眼淚不爭氣地再一次流了出來。

她這一哭,那些批評他的人更加積極了。有人站起來批評她有嬌小姐習氣,哭是不肯虛心接受批評的表現,是和革命的同學鬧對抗。

方子衿一想,自己還真不能哭,革命戰士流血不流淚,哭是軟弱的表現。這可都是好大的罪名。何況,哭或者怕,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她想起了在土匪窩中的那段經歷,如果余珊瑤老師像自己一樣怕,像自己一樣被嚇昏過去,後果不堪設想。她不能軟弱,她要像余老師一樣,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想到這裡,她猛地揩乾了眼淚,坐直了身子,咬著牙,虛心地聽同學們對她的批評幫助。

沒料到,這樣也不行。立即有同學批評她態度不端正,大家都是革命的戰友、革命的同學,大家批評她是幫助她愛護她,為了她能更好地接革命的班。沒想到,她卻咬牙切齒,以仇恨對待同志式的批評教育。

方子衿的心一橫,豁出去了。大不了就被開除,自己還怕什麼?趁著一名同學發言結束,她霍地站起來,大聲問,我能不能說幾句?

胡之彥明顯一愣,接著說可以可以,歡迎方子衿同學發言。所有的同學,全都鼓掌。

她說我早操出錯,確實是因為自己只注重業務學習,忽視了軍事訓練,在這方面沒有刻苦。胡之彥同學以及其他同學對我的批評對我的教育是對的,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幫助我教育我愛護我,我虛心接受。後來,我哭著跑走了,是我不對,我無組織無紀律。在這裡,我鄭重向大家保證,從此之後,我會努力克服缺點,發揚優點。請大家看我的行動。不過,有些話,我也要說,不說我憋在心裡難受。我有缺點有錯誤我承認,大家批評我幫助我是為了我好,我虛心接受。但我覺得,我的缺點和錯誤,是內部矛盾,是革命同志之間的矛盾而不是敵我矛盾。可是,胡之彥同學卻說我不是革命戰士,是資產階級小姐。這是對階級姐妹的愛護嗎?這是處理內部矛盾的態度和方法嗎?還有,我們是革命者,是先鋒隊,是革命的先鋒是文明的先鋒。可是,胡之彥同學卻滿口髒話。說他娘的就是革命,不說就不是革命?說他娘的是文明嗎?他娘是誰?是階級敵人,是我們革命的對象?如果不是,我們為什麼要刻骨仇恨,咬牙切齒,要一千遍一萬遍地罵?

胡之彥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不想和方子衿徹底翻臉,因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說奶奶的,還真他亮的是這個結巴理。好,方子衿同學的批評是正確的,我他亮的一千個接受一萬個虛心。今天的民主生活會就他亮的開到這裡。結巴散會。

李淑芬跨進門,將一封信放在方子衿的面前。

李淑芬自己是沒有信收的,她是個孤兒。她就是想收到親人的信,那也只可能是來自陰曹地府。可是,她就是喜歡跑到收發室去,將每一封信作一番登記,然後將這些信帶回班裡。

方子衿那時正在寫一首歌頌抗美援朝的詩。李淑芬將信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僅僅只是看了一眼,懶得去動。

「啥人呀,信寫得這麼勤。一個星期一封呢。」她對打探同學的隱私,永遠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

「一個朋友。」方子衿不太情願地說。

「朋友?朋友咋給你寫這麼多信?咋就沒朋友給我寫?是未婚夫吧?」

方子衿想,如果否認,她肯定會糾纏不休。何況承認了也不是壞事,至少可以通過她將這一信息傳遞給胡之彥,使他死了那條心。「算是吧!」她隨便地答應了一句。

李淑芬聽說是未婚夫,頓時來勁了。一再打聽,要弄清楚她的未婚夫是個什麼人。方子衿心裡煩,搪塞說是以前的一個同事。李淑芬自然不甘心,正要繼續問,轉頭看到門外胡之彥向這邊走過來。她心中一喜,立即就向門外迎過去。方子衿因此聽到李淑芬那有些沙啞的大嗓門在說胡之彥同學你找我有事嗎?方子衿實在搞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大聲,好像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似的。可胡之彥顯然不是來找她的,他不知對她說了句什麼,李淑芬愣了好一刻,然後才說那好,我去幫你叫出來。

方子衿有一種預感,胡之彥是來找她的。她討厭那張臉還有那個人的一切。人真是奇怪,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自己竟然心動過,她頗有些恨自己沒有眼光沒有水準。正當她想逃走的時候,李淑芬進來了。她說,方子衿同學,胡之彥同學叫你去一下。似乎擔心引起某種誤解,又特別補充了一句,是出牆報的事。

見方子衿走出來,胡之彥一言未發,轉身向前走去。這次方子衿可沒有那麼乖了,她在原地停下來,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胡之彥向前走了一段,感覺背後沒聲音,轉過頭來看,見她站在原地未動,便說你他亮的站著幹啥?快走呀。方子衿仍然不動,也不說話。

胡之彥只好折回來,到了她面前,盯著她看,半天沒出聲。

方子衿也不出聲。她懶得和他說話。

我聽說有一個男的經常給你他亮的寫信,有這回事嗎?他一出口就是質問的語氣。那語氣就像是一個丈夫在審問不忠實的妻子。

方子衿心裡有氣,很想回敬一句關你他娘的屁事。她說不出口也不想和他說,只是有點下意識地說了一個是字。

「刁毛。」胡之彥向她逼近了一步,那張臉脹成了豬肝色。「這是他亮的啥意思?」

方子衿懶得和他說,乾脆不語。

胡之彥伸出一隻手,以命令的語氣說:「信呢?交出來。」

「憑什麼?」方子衿被激怒了。「那是我的私信,你無權過問。」

「反了你。我無權過問?我和你談戀愛,你卻和別的野男人魚雁往返。這是他亮的啥事兒?還說我他亮的無權過問?」

「我麼時候和你談戀愛了?」

「刁毛,我他亮的已經正式通知你了。」胡之彥絲毫不肯放低音量,整個女生宿舍都可以聽到。他或許就是想造成這種效果?

既然他一定要這樣,方子衿也豁出去了,同樣大聲地說:「上次我也已經正式通知你了,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你他亮的憑啥不接受?我他亮的通知你,不接受不行。」

方子衿懶得和他說,轉身就往宿舍走去。胡之彥急了,在那裡大叫方子衿同學你他娘的給我站住。到了宿舍門口,方子衿果然站住了,慢慢回過頭來,一字一板地對他說你是不是又要開民主生活會?那好,我等著。然後轉身進了宿舍。

宿舍裡,所有的女人剛才還在議論紛紛,見她進來,全都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裝著做各自的事。李淑芬木木地站在那裡,不太豐滿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那雙圓葡萄一般的眼睛裡有火噴出。方子衿視而不見,回到自己的床前坐下。她是真的生氣了,全身都在發抖,身子就像一個漏氣的皮囊,沒有了一點力量。她想砸爛什麼東西,或者是從哪裡弄到一顆炸彈,將這個世界炸個稀爛。實際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裡生氣。

李淑芬終於是忍不住了,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大著嗓門問:「方子衿同學,剛才這事,到底是咋回事?」

「咋回事你們不是都聽到了嗎?」她沒好氣地說。

李淑芬在房間裡走了幾步,然後突然停在方子衿面前,再一次大聲地說:「方子衿同學,我以副班長和團支部副書記的名義正式通知你,這件事,你一定要說清楚。」

方子衿很想說我有什麼需要說清楚的?一切不都明擺在那裡嗎?她忍了忍,問:「要我說清楚麼事?」

「你剛才親口告訴我你有了未婚夫,可現在又和胡之彥同學談戀愛,這到底是咋回事兒?」

「誰和胡之彥——同學談戀愛了?」

「你——」李淑芬氣得半死,想說什麼卻找不到準確的詞彙,在她面前站了半天,才說:「你知不知道,搞三角戀愛是資產階級思想的表現?這是一個嚴重的階級陣線問題。方子衿同學,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一定要嚴肅對待這件事。千萬不要在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的泥坑裡滑得太遠,從而走向人民的反面。」

方子衿懶得和她說,站起來,脫了鞋子,爬到上鋪,躺下去,拉過被單往自己頭上一蒙,不理她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要向班長——不,我要向輔導員建議召開民主生活會,討論一下這件事。」李淑芬說過這話之後,大概是出去了。宿舍裡其他幾個同學就湊到了方子衿的床前。這個對她說你怎麼惹上胡之彥了?李淑芬那樣子你沒見嗎?她把胡之彥當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呢。那個說你不知道吧,有一次,我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親嘴呢。那胡之彥真不是東西,親了人家又說要和你戀愛。

方子衿猛地坐起來,大聲地說:「我沒有和他戀愛,我有未婚夫,你們聽到了沒有?」

接下來幾天,李淑芬每天很早就出去,總是要到熄燈前才回來。偶爾有一兩次回來得早,見了大家也不理,像是跟宿舍裡所有人都結了仇似的。宿舍裡的女生們,彼此見了面也不怎麼說話的,空氣異常壓抑。這情形,頗像自然界暴風驟雨來臨前那種黑雲壓城的感覺,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什麼要來了,卻又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是什麼,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更不知道什麼時候以怎樣一種方式到來。

有一次,吳麗敏對方子衿說,子衿,你可得當心一點。我聽說那隻母老虎最近老往學院跑,她肯定在搞什麼鬼。方子衿強裝鎮靜地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整個事與我無關,我有么子好擔心的?吳麗敏說,與你無關?胡之彥當著大家的面那樣對你說,現在全班都在議論這件事。男生那邊傳得更厲害。方子衿愣了一下,問她男生都有些什麼說法。吳麗敏說,男生都在說,這事是由你引起的,胡之彥和李淑芬談戀愛談得好好的,都已經準備結婚了。可是,你突然插了進來,還主動和胡之彥去中山公園約會,還說……還說你主動親他的嘴。一親就把胡之彥的心親亂了。

「謠言!無恥!」方子衿憤憤地說。

吳麗敏接著說,她知道這個班所有人都是有關係進來的。越是看上去不怎麼樣的人,關係後台越硬。她認定方子衿也一定有關係。她好心地建議方子衿去找一找自己的關係。方子衿心裡卻想,黑的說不白,白的也不可能說黑。事實明擺在那裡,與她半點關係沒有,她憑什麼要去找關係。話雖如此,她心裡還真的是一直忐忑不安。有好幾次,她都想去找一找余珊瑤老師,可每次到了系裡,她又改變了主意。她想,自己明明是有理的,如果再去找關係,反倒顯得沒理了。

日子看似平靜,可在平靜之後,有一種極其凝重的壓抑。果然,事情說來就來了,而且是以方子衿絕對想像不到的方式到來,又以她所料未及的方式結束。

那天一大早,李淑芬出乎意料地走進了教室。班上許多同學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多少都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老師已經走到了講台上,正準備講課。她直接走到老師面前,小聲地對老師說了幾句話。老師於是退到一邊,將講台正中位置讓給了她。她抬腳站上講台,真有點女將軍的威風凜凜。她大聲地宣佈說:「方子衿,輔導員叫你去一趟。」她省去了名字後面同學的稱呼,語氣是一種命令式的。

方子衿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說道:「現在嗎?馬上就要上課了呀。」

李淑芬有點咬牙切齒且帶著得意勁說:「輔導員叫你立即就去。」說過之後,她跨下講台,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不再理任何人。

方子衿猶豫了一下,清好書本,離開了教室。她能感覺到,身後所有同學的目光正注視著她,那些目光有的帶著幸災樂禍,有的透著關切,有的似乎在問將會發生什麼?她暗自告誡自己,不能在這些人面前示弱。她挺了挺身子,讓自己豐滿的胸脯,第一次肆無忌憚地高高聳起。

輔導員是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瘦個子男人,不久前才從醫學院畢業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她進去時,輔導員坐在辦公桌後面,僅僅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看面前的什麼材料。她小心地招呼了一聲,輔導員頭也不抬地說道:我看過你的檔案。你的檔案非常簡單。按照我們的招生原則,你應該不符合我們的條件。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原因?方子衿不語。她能說嗎?她知道,共產黨最恨搞特殊化,她如果說出來,就等於出賣了好幾個人。輔導員並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他的話鋒一轉,說,你和胡之彥同學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現在全學院都知道了,影響很不好。你應該清楚,我們和一般的大學生不同,我們是拿著幹部津貼的學生,是一些特殊的學生。我們既是學生,同時也是幹部,是革命者。革命者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就是認真執著,對黨對國家認真和執著,對工作認真和執著,對感情也同樣認真和執著。任何玩世不恭三心二意,都是革命者的敵人,都是不能容忍的。玩弄感情,更是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在我們革命隊伍內部的體現,必須進行徹底的批判。

方子衿打斷了輔導員的話,她說這事與她沒有任何關係,更不存在玩弄感情的問題。

輔導員沒料到她會打斷自己的話,頗有些惱火。他說你這是什麼態度?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不知道嗎?何況,你說沒事就沒事了?那我問你,你知道胡之彥同學和李淑芬同學之間的關係嗎?他停了片刻,接著往下說。他們是戀愛關係,是經過組織上確認的。你往他們之間插一腳,這算是怎麼回事?

方子衿倔強地說,我沒有插一腳,他們是什麼關係,與我沒有半點關係。

你怎麼能這樣說?為了這樣的事,你連一個革命者對組織的誠實也不要了嗎?輔導員說,方子衿同學,你不要認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已經分別找過胡之彥同學和李淑芬同學。胡之彥同學親口對我說你們是戀愛關係,在一個星期前確定下來的。他還清楚地對我說到你們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說過什麼話。

方子衿急了,聲音提高了許多,對輔導員說:「為什麼他說的話你就信我說的你就不信?因為他是黨員他是班長?」

「你不要這麼大聲。」輔導員嚴厲地說,「我再問你,你已經有未婚夫,是不是真的?」

「是。又怎麼樣?」方子衿以一種挑釁的語氣說。

輔導員說,既然你有了未婚夫,而胡之彥同學也有了未婚妻。你們之間,就只能有同學加同志的感情,而不應該再有任何私人的感情。可是,你卻明知故犯,有意去挑起這種感情,這是一種什麼行為,你知道嗎?說輕點,這是對感情的不負責任,說重點,這是典型的玩弄感情,是道德品質上的問題。

方子衿也惱火了,再一次打斷了輔導員,說我再鄭重申明一次,我和胡之彥之間,沒有任何超越同學和同志之間的感情,甚至連同學和同志之間的感情都十分勉強。

輔導員猛地一拍桌子,惱怒地說,你知道你是在和誰說話嗎?你這是麼態度?方子衿同學,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今晚的政治學習,我要去參加。我要讓班上有覺悟道德品質好的同學幫助你,如果你仍然執迷不悟,我們就有必要召開批判會,批判你腦子裡根深蒂固的資產階級腐蝕思想。

方子衿意識到,輔導員很可能是聽信了胡之彥和李淑芬的片面之詞,無論自己說什麼,他都不可能相信了。她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既然他認定了他們所說的一切,自己爭執也不會有用,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她也清楚自己在輔導員面前不能任性,絕對不可拂袖而去。可是,如果留在這裡,就會當著他的面流出眼淚。無論如何,她不能將自己最懦弱的一面表現在他的面前。她猛地一轉身,跑了出去。輔導員在後面大聲地命令她站住,她也不理。

離開系辦公室之後,方子衿漫無目的地亂走,走了好一段時間,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校園,來到了郊外。郊外是一些農田,阡陌交通。她再向前走了一段,來到一棵柳樹前坐下來。柳樹下是一條淺水溝,溝裡長著雜草。前面十米處,有幾個孩子,翹著小屁股在溝裡摸魚。孩子們將魚抓起來,扔到岸邊,離開水的魚兒便在草地上絕望地蹦跳著。她想,那魚兒就像是自己,生活在水裡,原本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可偏偏有人要抓住她,將她扔到岸上。做人怎麼這麼難這麼複雜呢?眼下這件事,往下發展會是什麼樣子?她不敢想。輔導員的話已經非常明確了,這不僅僅是資產階級思想的問題,更是一個道德品質問題。

道德品質。她嚇了一跳。道德品質事關自己的清白,無論如何,她不能蒙受這種不白之冤。余珊瑤老師說,人生常常會遇到無路可走的情況,這種時候,唯一能夠救自己的,就是冷靜和堅強。吳麗敏是對的,她為什麼要任人宰割?為什麼不找周昕若校長將事情說清楚?想到這裡,她猛地站起來,向學校走去。進了校園,她又改變了主意。這件事畢竟是系裡的事,似乎沒有必要去打擾一校之長。余珊瑤是自己的系主任,她應該有權過問此事的,何不去找她?她也曾對自己說過,以後有什麼事就去找她。

余珊瑤是教授,又是系主任,重要幹部,待遇自然是非常優越,雖然只是一個人,住的卻是一套兩層的小別墅,還有一個花園小院。據說這種住房條件,和寧昌市的市委書記是同一個級別,不同的是市委書記門前有衛兵站崗,家裡有保姆,大學教授門口沒有。

院子裡有幾棵高大的樟樹,空氣裡因此有一股很濃的香味。小院有一扇木柵門,從裡面扣著。方子衿從木柵縫裡伸進手去,將門打開,踩著院中遍地金黃色的樟樹葉走到正門前。按說她應該按門鈴,得到允許之後再進去。可那時她心裡所想的是怎樣向余老師解釋這件事,將按門鈴的事給忘了,直到將門推開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後悔也已經晚了。

她一頭撞進門去,突然就站到了客廳裡。客廳裡沒人,沙發看上去整潔乾淨。她一眼看到了沙發上的一隻黑色公文包。沙發上實在太乾淨了,這只公文包擺在那裡,顯得十分刺眼。那一瞬間,方子衿意識到,這裡似乎不止余老師一個人,還有一個客人,而且是一個男人。如果世故一些,她應該退出去,按過門鈴再進來。可她沒想到這些,站在客廳裡叫了一聲余老師,又叫了一聲。

樓上傳來余珊瑤的聲音,問道:「誰呀?」

方子衿說:「余老師,是我,方子衿。」她以為余老師會說:「哦,是子衿呀,上來吧。」可沒有,她只是說:「子衿呀,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她說馬上,卻並非方子衿所想像的立即,而是過了一點時間,比方子衿猜想的要長好幾倍。她出現在樓梯上時,方子衿覺得余珊瑤的表情非常怪,帶著一種朦朧的喜悅和無盡的嬌羞,頭髮似乎有點凌亂,下樓梯時的步履,也有點飄飄然的感覺。那一瞬間,方子衿強烈地覺得,樓上還有一個人,而且一定是個男人。

余珊瑤一邊向下走,一邊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課。聽到她這樣一問,方子衿所有的委屈湧上心頭,眼淚控制不住往下流。余珊瑤見了,大吃一驚,問她出了什麼事。她越問,方子衿越覺得難受,眼淚流得越發洶湧澎湃。作為系主任,李淑芬找過她,她自然知道他們之間發生的事。見方子衿如此委屈,她便問:「是不是你和胡之彥同學之間的那件事?我讓你們輔導員找你談談,他沒有找你嗎?」

方子衿哭著說:「他說今天晚上開我的批判會。」

余珊瑤大吃一驚:「開你的批判會?這麼說,你和胡之彥的事是真的?」

方子衿無法控制地抽泣著,說不出話來。余珊瑤急了,又愛又憐又氣又恨地數落她。余珊瑤說,子衿,你怎麼還這樣?經歷了這麼多事,我以為你長大了堅強了。我不是對你說過嗎?人生可能遇到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面對這樣的事,你應該學會冷靜學會堅強學會獨立思考。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人家幫助你都是有限的,唯一能夠幫你的是你自己,是你的自信,是你的堅強。

她的這番話,給了方子衿極大鼓勵。方子衿努力克制自己,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對余珊瑤說了。仔細聽完之後,余珊瑤半天沒有說話。方子衿說,余老師,我真的覺得沒路可走了。剛才,我一個人在野外坐了好幾個鐘頭,好幾次我都想不如死了算了。

余珊瑤大聲地說,糊塗,你好糊塗。你如果死了,不是更說不清楚了?說過之後,她在客廳裡走了幾個來回,接著,她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樓梯口,衝著樓上叫道:老周,老周,你下來一下。樓上有人下來,皮鞋磕在木樓板上,篤篤篤。方子衿抬頭朝上看去,頓時目瞪口呆。下來的竟然是校長周昕若。方子衿曾聽陸秋生說過,周昕若的妻子是一位高幹,似乎是中國共產黨一位早期高級幹部的女兒。余老師那麼冰清玉潔的一個人,怎麼會踏進這樣一個情感漩渦之中?

容不得她多想,余珊瑤開始對周昕若說話了。她說,老周,剛才你都聽到了吧?你們共產黨內怎麼有這樣令人髮指的人?周昕若立即制止她說,你這話的打擊面太廣了點吧。接著又轉向方子衿,主動向她問好。方子衿也學乖了,趁機對周昕若說,周叔叔,這件事,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呀。周昕若說,做主,我當然要做主。不然我怎麼向老陸交代?聽他提到陸鳴泉,方子衿又求他,千萬別將這件事告訴他們,否則,她真沒臉見人了。

回到宿舍門口,見吳麗敏急匆匆出來,看到她時,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說道,哎喲子衿,你去哪裡了?真急死我了,我到處找你。方子衿問她有什麼事。她說,你還不知道吧?李淑芬已經通知了,今天晚上要開你的批判會。方子衿冷冷一笑,說是嗎?似乎她說的是別人的事。吳麗敏奇怪了,說你怎麼不急呀?如果開了批判會是要記檔案的。只要記了檔案,以後入團入黨都是一個問題。這麼重要的事,我都替你急死了,你怎麼一點都不急?方子衿說我急有什麼用?我急他們就不開了?

晚上,同學們陸續到了教室。可是,時間過了,沒有見到李淑芬,以前政治學習總是提前至少一刻鐘到場的胡之彥,連影子都沒有見到。方子衿得到的通知是由輔導員口中傳出的,她除了等待這兩個人之外,還等待輔導員。該出現的時候,這些人都沒有出現,方子衿已經知道事情起了變化。這種變化到底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結果,她不清楚。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去政治學習的時候,李淑芬追了上來,主動叫她。她心裡開始反感李淑芬,不理她,繼續往前走。李淑芬搶上幾步,走在她的身邊,對她說,方子衿同學,我知道你心裡氣我。這件事是我錯怪了你,我想找你談談。行麼?方子衿冷冷地說,我要參加政治學習呢。李淑芬說,我已經替你請假了。方子衿不理她,繼續向前走。她緊緊地跟上,在她耳邊說了很多話。她說,談什麼呢?有什麼好談的?李淑芬說,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方子衿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似乎突然矮了一截似的,心中可憐她,便停下來,說,你說吧,想談什麼?李淑芬說,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去那邊走走吧。

兩人一起來到操場,坐在旁邊的看台上。看台是土堆起來的,在土梯級上鋪了一些青石塊,石塊之間,長著許多的草,已經枯了。操場空曠,又是晚上,西北風忽悠忽悠的,慘白的月光下,一些枯葉在操場上滾動著。

「子衿,你還當我是大姐嗎?」李淑芬省略了她的姓,也省略了同學兩個字。

有一片楓葉被風吹著飄到了方子衿的身上,她撿起那片樹葉,用手指拈著葉柄,搓動著,枯葉便在她的手中打著旋兒。

你不出聲,那就是還在生大姐的氣。李淑芬說,我知道你還在生氣,都是大姐不好。大姐錯怪你了。子衿,大姐是個直人,沒讀過什麼書,是直腸子。我當時因為不瞭解情況,所以對你有些意見。輔導員已經把情況都告訴我了。組織上也替我撐了腰。

方子衿想將那片紅楓葉扔掉,手往下放了放,覺得心中有些不忍,又縮了回來。紅楓葉還在她的手上,她的人已經站了起來。既然已經都說清楚了,我心裡的一個結也就解了。好了,我回去了。她說。

急什麼?再坐一會兒。李淑芬帶點乞求地說。

方子衿掖了掖圍巾,再一次坐下來,紅楓葉再一次在她的手指間滾動。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和胡之彥同學快結婚了,你能不能當我的伴娘?

聽到這句話,方子衿差點跳起來。這是哪兒跟哪兒?剛才還被人認為在鬧三角戀呢,怎麼說結婚就結婚了?

此時的李淑芬,竟然完全沒了平常的大姐模樣,現出一些女兒的羞態來。她說,這事兒說來還得感謝你。你把事情向組織上說清楚了,組織上完全明白了這件事,批評了胡之彥同學,給了兩條路讓他選擇。方子衿差點跳了起來。她本能地覺得,這兩條路都是他不願走的路,或者說對他沒什麼好處的路。想到他可能因此而遭遇打擊甚至是挫折,她的心裡,頓時不是滋味。一個人要愛另一個人,並沒有錯,即使表達的方式出格一點,那也是方法問題,如果因此而受到組織處分,她覺得太重了,自己也會為此而永遠愧疚。

兩條路。讓他選。李淑芬伸出兩隻手指,彷彿那個決定是由她定的。接受組織的處分,或者是和我結婚。

不!方子衿幾乎衝口大叫起來。這算多大件事,竟然要鬧到接受組織處分的程度?組織管得也太寬了吧。第二種選擇更過分,結婚不結婚完全是他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由組織來決定呢?這個組織決定如果是將一對不愛的人捏合到了一起,豈不是比一個處分嚴厲千百倍?她頓時有了一股透徹的寒意,由眼前的李淑芬想到了自己以及陸秋生。是否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組織的決定?不,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容忍組織安排她的愛情。

從那天起,方子衿再看胡之彥的時候,就覺得他好可憐。他的精神狀態,就像這個季節一樣,整個人都委頓了,冷颼颼的,四處透著寒意。按說,無論他落得個什麼樣的結果,與她沒有絲毫關係,可她就是心軟,見不得人家失去快樂。

幾天後,方子衿坐在教室裡準備上課,胡之彥從她的身邊走過去。當時她感覺有點不對,他似乎將什麼東西扔在了她的腿上。她低頭看了一眼,見是一團紙。她想叫住他,又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和這樣的人打招呼,忍住了。她悄悄抓過那團紙,想扔到地上去。轉而一想,或許他像李淑芬一樣,意識到自己錯了,向自己認錯的吧?如果他是認錯,就是一番好意,自己不應該不給他一次機會吧。她將那團紙條小心地鋪開,見上面寫著一行字:今晚政治學習後,我在老地方等你。你一定要來。

整個政治學習時間,方子衿都覺得忐忑不安,心裡不斷地權衡著:去,不去。她是真的不想去,經歷了這麼多,難道還沒有看出胡之彥的為人?同時,她又想,如果他真的是想借此向自己承認錯誤呢?組織上給了他兩條他不願意選擇的路,因為這件事,他已經很慘了,如果自己再連一次道歉的機會都不給他,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政治學習一結束,胡之彥就匆匆離開了。方子衿仍然在猶豫,拿不定自己是否應該給他這次機會。最後,她對自己說,最後一次。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他是道歉,那麼此事就徹底過去了。如果不是,那麼,他永遠不會再有機會了。

寒潮席捲而來,晚上已經開始降溫了,此時溫度已經降到了幾度。方子衿走出校門,頓時覺得一股風沿著面前的馬路向自己刮過來。她掖了掖大衣的前襟,向前走去。胡之彥穿著一件軍大衣,靠在一棵柳樹後,大口大口地抽煙。因為天冷,湖邊除了他,沒見到其他人。她出現在他面前時,他似乎沒有發現,頭仰著,看著天。他抽煙的力度很大,一口就將紙煙吸去一截,火星在這黑夜裡,格外刺眼。

「我來了,你說,有麼事?」她停在離他一米多遠的地方,問道。

「他亮的。」他將手中的煙頭猛地扔向水面,轉過身來,看著她,問道:「我的事,你結巴都知道了?」他的語氣低了許多,可調調仍然一如既往。

她打了個寒戰,伸在大衣口袋裡的雙手向前撐了撐,盡可能使得大衣的一部分重疊,以便更緊地裹住身子。她想對他說點什麼,想了半天,覺得沒有任何話可說,只得沉默著,眼睛瞅著湖面。湖面上竟有魚兒打了一個旋兒,波紋成一團慢慢地向四周擴散。

胡之彥又掏出一支煙,點燃,大口大口地吸著。

說不清楚過了多長時間,方子衿也不清楚自己打了多少個寒戰,她終於無法忍受這種沉默,對他說你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回去了。說過之後,轉身便要離去。胡之彥猛地扔掉煙頭,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你他亮的別走。她停下來,要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握中抽出來。他似乎握著燙手山芋一般,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又罵了一句。他說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過分。可是他已經無路可走了。說過這句,他再一次沉默著,不知是想方子衿接上話茬還是想瞭解她的反應。她沒有任何反應,儘管她有些為他可憐。他於是繼續往下說。他說他不想和李淑芬結婚,他根本就不愛她。說過這句,他似乎擔心她沒有聽清,聲嘶力竭地大聲叫道:「我結巴不愛她。你他亮的聽到了嗎?老子從來就沒有結巴愛過她。」

「你想麼樣?」她想對他稍稍熱情一點,可話音出來時,仍然是冷冷的。

「現在,只有你他亮的能救我。就算我結巴他亮的求你,好不好?」

「我能幫你什麼?」她自己都覺得說出的話冷。

「你去找結巴輔導員說清楚。」

「說麼事?」

「就說我們是他亮的自由戀愛。你結巴當時沒有向他說真話,你他亮的是愛我的。」

「不,我辦不到。」她斬釘截鐵地說。

他的雙腿一軟,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他說他這一輩子從沒求過人。在戰場上,對著敵人的槍口,他是一條漢子。可這一次,他求她了。如果她不肯救他,他這一生就毀了。方子衿真的有點震動。一個面對敵人的槍口眼都不眨一下的漢子,竟然會跪在自己的面前,不由她不震動。她的心中波濤洶湧,比錢塘江潮還波瀾壯闊。她帶點哀憐地看他。他跪在寒春的湖岸邊,面對著她。他說他不能和李淑芬結婚,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戀愛,那些事全都是她一個人鬧出來的,與他什麼關係都沒有。他向她道歉,說自己對她的方法和態度雖然粗暴,可是,他確確實實是愛她的,自從第一次看到她,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他當時就對自己說,就算是有再大的困難,也一定要娶到她。

她木木地站在那裡,心中想,如果此時自己面對的是陸秋生,他會不會跪在自己面前?還有自己夢中那個騎白馬的男人,他會這樣嗎?不,他們肯定不會。胡之彥說他從來沒有愛過李淑芬,這是真的?她怎麼覺得這話太虛偽?她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男人,也不可能答應他的要求。她對他說,對不起。然後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

他跪著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說,算球了,我他亮的結巴不說這些了。我結巴只想求你去找他亮的輔導員說一說,不然,我他亮的這一輩子就栽在那個結巴女人手裡了。我結巴求你了,我他亮的保證,這一輩子只求你結巴這一次,只要你他亮的肯答應我,以後你他亮的無論要求我結巴做啥,讓我他亮的做牛做馬,我結巴都答應你。

她的心軟了,真的想答應他。可再想想,如果答應了他,就等於承認他們之間的關係,不,無論在何等情況下,她都不能拿自己的愛情做交易。

「對不起,這件事我幫不上你。」她說過之後,狠了狠心,轉身離開了。

她雖然沒有向後看,卻能感覺到他站起來了,帶著深深的恨意。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他咬牙切齒地說:「奶奶的,方子衿,你他亮的好結巴狠心。我結巴發誓,老子一定要日你。你結巴是老子的女人,他亮的,誰結巴都別做夢。」

她猛地打了一個寒噤,再一次掖緊前襟,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愛情萬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