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3

每過來一個人,女人們都會轉過頭去看。米拉這才意識到,大家都在等保羅。舉辦派對的一年多來,保羅的人氣開始上漲。在此之前,他是阿黛爾的丈夫,偶爾瞥見他在後院裡笨拙地拔著雜草。可是現在,他成了派對的中心人物,儘管沒有人承認這一點。

周圍謠傳著關於他的那些風流韻事,對此,女人們反倒是騷動多於譴責。他長相英俊,舞跳得好,也喜歡跳舞,而且他喜歡女人。他對每個女人都要勾引一下——她們私下裡會交換意見,而且,在氛圍合適的時候,他還會故技重施。米拉發現,如果在哪場派對上沒有和保羅跳舞,或者氣氛不夠熱烈,沒有聽到保羅親暱地耳語「你知道嗎?你有一雙貓一般的眼睛,真性感」,她就會感到悵然若失。米拉從未想過有人會這樣看待她,不過,她心裡很高興,而且她覺得其他女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布利斯說,保羅說她的脖子很美,他喜歡摟著它;娜塔莉說,他說她散發著性愛的味道。米拉聽了這話感到很震驚,可娜塔莉似乎覺得這是一種讚美。

米拉和布利斯正在客廳裡說著話,突然注意到布利斯臉上現出一絲驚愕,連忙轉過頭去,看見保羅和阿黛爾正站在門口。她轉回頭繼續說:「是啊,確實漂亮。我真嫉妒你的巧手。顏色也很漂亮!」布利斯穿著一件飄逸的淺桃色雪紡連衣裙,與她那頭紅髮相得益彰。

派對在布利斯家舉行,來參加的還是往常那些人。此外,他們還邀請了另一對夫婦——薩曼莎和休·辛普森。他們剛搬來,就隔了幾個街區,而且他們還是艾米和唐·福克斯的朋友。米拉見薩曼莎獨自站在那裡,就走過去打招呼。薩曼莎很年輕,頂多二十四歲。米拉心想:比我剛搬來這裡時小不了多少,而現在,我是唯一的三十歲以下的女人。薩曼莎很活潑,她高興地談論著他們的新家,說住在那裡多麼好,還講到了自他們搬來以後發生的所有「災難」。「所以,辛普——也就是我老公,不得不拿掉浴室的門鎖,這時,弗勒在歇斯底里地哭叫,我隔著門想哄哄她,可我們又沒有工具,辛普只得東奔西跑地去借……」談話就這樣繼續。災難總是很滑稽,即便有時是真正的災難,即便會導致一個孩子受傷;災難很滑稽,男人們很沒用,女人們則與鋪天蓋地的意外鬥爭,把它們扼殺在搖籃之中。聽著薩曼莎講這些,米拉意識到,這就是神話,是英雄主義和幽默感的神話。他們就是這麼創造出神話的。她喜歡薩曼莎,除了她的相貌。

「改天你一定要過來喝咖啡。」米拉說。

「嗯,太好了!搬完家,辛普又回去工作了,我一個人好寂寞!」

她們說著話,派對不溫不火地進行著。人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舞會開始了。米拉去給自己倒了杯酒。布利斯多拿了些冰出來。

「天哪,你實在是光彩照人。真的!」米拉又說。

布利斯回她一個矜持的微笑:「謝謝。我猜保羅也是這麼覺得的。他還邀請我和他一起去巴哈馬群島。他要去那裡參加律師會議。你覺得我該去嗎?」

對這種玩笑話,米拉應對起來已經得心應手:「為什麼不去呢?這裡的冬天漫長又寒冷。不過,我好嫉妒,他都沒邀請我。」

「哦,等著吧。他會邀請你的。」

後來,他的確邀請了。那是在午夜之後,大家開始脫衣服。男人們脫去外套、解下領帶,女人們脫掉鞋子、摘下耳環。保羅在跳舞,棕色的襯衣和米黃色的褲子顯得他身材修長,他那張英俊的愛爾蘭面孔在酒和熱氣的作用下泛起了紅暈。他端著一杯博若萊紅酒,和米拉跳起恰恰舞。「來點兒吧。」他不停地說。

此時,音樂換成了慢舞曲,他用另一隻手攬過米拉僵硬的身體,緊緊摟著她的腰。他盯著她的臉。「啊,這雙貓一樣的眼睛,」他小聲說道,「真希望知道那背後隱藏著什麼。你何不給我一個機會去發現呢?和我一起去巴哈馬吧,我週二要去那裡。」

「我還以為你不會邀請我呢。」她嬉笑著說。

諾姆在和阿黛爾跳舞,不停地逗她,所以他們這場舞,其實只是挪動著腳步聊天。漢普坐在沙發上和奧利安說話。他從來不跳舞。肖恩的舞伴是薩曼莎。

「真讓人嫉妒,我能插個隊嗎?我今晚還沒能和保羅共舞一曲呢,對吧,保羅寶貝兒?」娜塔莉有點兒醉了。

「到爸爸這兒來吧。」保羅說著,張開雙臂,抱住她倆。可是米拉笑了笑,掙脫了。「真掃興!」保羅追著她喊。

米拉走進浴室。過了一會兒,她正補著妝,就聽到有人敲門。「馬上就好!」米拉說。

「哦,是米拉嗎?」門外傳來薩曼莎的聲音,「我能進來嗎?」

「當然。」

薩曼莎走進來,撩起裙子,小聲抱怨道:「媽的。」米拉看了她一眼,說:「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是這討厭的胸衣。每次解手它都很礙事。」

米拉笑了笑。她並沒有問為什麼像薩曼莎那麼苗條的人還要穿那種東西,因為她自己也正穿著。薩曼莎終於把胸衣弄好了,坐在馬桶上。米拉則坐在浴缸邊上,點燃了一支煙。她剛到梅耶斯維爾時,這種親密令她很驚訝,可如今已經習以為常。

「米拉,」薩曼莎顯得有點兒不自在,「我見你在和保羅跳舞。保羅——奧康納?」

「是奧尼爾。沒錯。」

「哦,他是什麼人?我是說,他是你的朋友嗎?」

米拉笑了:「他做什麼了?」

「米拉!」薩曼莎身體往前傾,像說悄悄話一樣,「他把手放在我的——屁股上!我都尷尬死了!我不知道說什麼!還好,我背靠著牆,應該沒人看見。然後他還說我的——屁股很性感。你能想像嗎?」

「然後他邀請你和他一起去巴哈馬群島?」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好像我能去似的,週二我要帶孩子去看醫生。再說,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他。」

「這趟旅行可熱鬧了。他邀請了屋裡的每個女人。」

「噢。」薩曼莎看起來很失望。

「除了特裡薩和阿黛爾。」

「為什麼不請她們?」

「因為特裡薩總是懷孕,而阿黛爾是他老婆。」

薩曼莎瞪著米拉。米拉有一種優越和老練的感覺,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給出「過來人的建議」:「哦,他這麼做只是為了吸引女人。我確定他說的有一部分是真的,但剩下的就……那就是他的遊戲,是他社交的一種方式。一開始可能有點兒嚇人,不過,至少他會試著和女人交流。再說,他也沒有惡意。」

薩曼莎突然面露喜色:「哦,我喜歡他!我是說,我覺得他很有趣,儘管他……我也說不清,米拉,我覺得這些人好複雜。或許是我之前被保護過度了。我在南方念的大學,畢業後就待在家,然後開始和辛普約會。再後來我們就結婚了,婚後我們也和家人住在一起。這是我們第一次有自己的住處。我覺得自己太嫩了。」

薩曼莎站起來,洗了手,梳了梳頭,或者說,她只是把梳子從頭頂滑下去。她那亞麻色的頭髮褪了色,幾乎變成白色,蓬鬆的頭髮高高盤起,上面還噴了大量的發膠,兩鬢垂著幾縷細細的發卷。她往臉上抹了些腮紅。米拉看著她,心想,她看起來真像一個機器娃娃。

「你為什麼把頭髮染了?你肯定還沒長白頭髮。」

「我不知道。我以為染了頭髮看起來更老練一些,而且辛普喜歡這個顏色。」

「你自己喜歡嗎?」

薩曼莎一臉愕然:「為什麼這麼問?我的意思是……喜歡吧。」她有點兒惱火。

「哦,只是染髮太麻煩了。」

「就是啊!我時不時得打理它,差不多得花上一天,而且每兩周我就得重染一次,不然黑髮根就會露出來了。」她開始對米拉講這個過程。

此時,保羅沒在和娜塔莉跳舞。他正緊緊摟著布利斯,和她跳狐步舞。漢普和阿黛爾一起坐在沙發上。他在給她講一本關於冷戰的新書。他還沒讀過那本書,但書評寫得很詳細。阿黛爾根本就不感興趣,可還是體貼地坐在那裡,一臉專注地聽著。她在想,他的目光從不與別人的目光交會,總是有點兒斜眼瞟人。不過他人不錯,大家都喜歡他。他從不與人爭執。他氣色不太好。

娜塔莉本來在和伊夫琳說話,可是突然止住了。她嚷嚷著:「我還要一杯酒!」她臉上的妝花了。她走進廚房時步伐有些不穩。一群男人正在廚房裡說話。她倒了幾乎滿滿一杯黑麥威士忌,在廚房裡站了一會兒,可是沒人理她。「你們男人真噁心!」她突然大聲說,「你們就知道足球!天哪,真讓人煩透了!」然後,她端著酒,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廚房。

男人們瞥了她一眼,繼續聊天。

她回到客廳,朝漢普坐的沙發走去:「天哪,你和他們一樣噁心。整個晚上,就像一塊肥豬肉似的坐在沙發上,說啊,說啊,說個沒完!是在談論書吧?好像你讀過似的!為什麼不談公文和電視呢?這才是你的本行!」

屋子裡安靜下來。娜塔莉環顧四周,感到很尷尬,於是把怒火撒到了其他人頭上:「我要回家了!這場派對真討厭!」她真的回家了,甚至沒有拿走外套,卻仍然端著她的酒。她穿著那雙紅色的緞面高跟鞋走在雪地裡,一路滑過街道,還跌倒了兩次。

誰也沒有說什麼。娜塔莉時不時就會喝多,這是出了名的。他們聳了聳肩,繼續聊天。米拉在想,他們怎麼能就那樣一筆勾銷了呢?好像喝醉了就不是人,就可以不用當真似的。當然,娜塔莉睡一覺就過去了,而且,她或許會忘記自己做過什麼。可是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種痛苦,憤怒之下藏著絕望。這些又從何而來呢?米拉瞥了一眼漢普。他仍在若無其事地說話,絲毫沒被干擾。他人似乎不錯,有點兒無精打采,甚至有些呆滯,不過,丈夫們大都很呆滯,女人們不得不找點兒自己的樂子。而娜塔莉的日子似乎過得很開心。

保羅在布利斯耳邊說著什麼。諾姆走過來,拉起米拉,兩人笨拙地跳起了舞。他緊緊地抱著她,她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稍後他的性慾又要起來了。

然後,有一個勉強算得上認識的人邀請她跳了舞。羅傑和桃瑞絲是這群人裡來得相對較晚的。羅傑很有魅力,他皮膚黝黑,目光銳利。他理直氣壯地把手環在她的腰上,這是其他男人不曾做過的。保羅的觸碰是帶有性意味的——他總是試探性地、巧妙地不斷嘗試。而羅傑碰她的時候,就好像他有權利那麼做一樣,好像她是他的,可以任他擺佈。她當時就有這種感覺,只是後來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厭惡他,雖然他舞跳得還不錯。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僵著身子和他周旋。她問他住在哪裡,有幾個孩子,有幾間臥室。

「你就不能安靜點兒嗎?」說著,他把她拉得更近。她知道,這是他刻意想要顯得浪漫。而她也似乎能感覺到這種浪漫。他身材很好,身上還有種好聞的味道。可她不允許自己不知不覺陷入其中,像小孩一樣接受他的斥責,接受他的——怎麼說呢——措辭。

「我想安靜的時候就會安靜的。」她推開他,沒好氣地說道。

他吃驚地看了她一會兒,變了臉色。「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他輕蔑地說,「美美地干一炮。」

「嗯,我看了那場比賽。他們比分落後,輸了比賽。」

「他們怎麼搞的?」辛普說,「都怪斯密斯沒傳好球。」

漢普笑了笑說:「不管怎麼說,他們都輸了。」

「沒錯,可是他們比之前打得好,他們本來要落後二十分的。」

「這可不好說,」羅傑說,「他們在主場打得要好些,台上有那麼多蠢貨為他們打氣。」

「是啊,她現在會爬了。這就好了,我可以不用把她放在圍欄裡。可她見了什麼都往裡鑽。」

「弗勒在圍欄裡根本待不住,我一把她往裡放她就哭。」

「她是你的第一個孩子。等你有了五個的時候,他們就肯待在圍欄裡了。」

「我聽說你又懷孕了?」

「嗯,是啊!越多越好。」

「你倒是一點兒都不顯懷。」

「哦,才三個月呢。時間久了,我就會腫得像氣球。」

「你生過五個孩子,身材還保持得這麼好。」薩曼莎的眼神遊離到特裡薩身上,她正站在牆邊和米拉說話。她個子很高,背駝成一團。她的肚子就那樣垂下來,像一個附在她的身上的裝滿石頭的麻袋。她的胸部也鬆弛下垂了,稀疏的頭髮已經變成灰白色。

阿黛爾循著薩曼莎的目光看去:「可憐的特裡薩。他們太可憐了,日子過得舉步維艱。」

薩曼莎睜大眼睛,朝阿黛爾靠過去,小聲說道:「我聽賣牛奶的人說,他很同情他們,於是把剩下的牛奶免費送給他們。」

阿黛爾點點頭:「唐已經失業一年了。他偶爾接一些零工、兼職或臨時的雜活兒,可要養活六個孩子,那樣根本不夠。他現在大多時候都待在家裡,無所事事。她本來應聘了一份代課教師的工作——她有大學文憑,可是現在又懷孕了。真不知道他們以後該怎麼辦。」

薩曼莎厭惡而又恐懼地看著特裡薩。一個女人能讓自己變成那個樣子是可怕的。她的那些遭遇也是可怕的。如果一個男人不工作,你能怎麼辦?太可怕了。她決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決不。你要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她轉身問阿黛爾:「她是天主教徒嗎?」

「是的。」阿黛爾堅定地說,「我也是。」

薩曼莎的臉紅了。

「我有一會兒沒見到保羅了。」

「哦,他走了。」

米拉驚訝地轉過身:「他走了?可阿黛爾還在這兒啊。」

布利斯笑了起來:「他跟著娜塔莉走了。他說他為她感到難過,還說他覺得她情緒很低落。阿黛爾知道他走了。他會回來的。」

米拉有些吃驚。她沒想到他那麼敏感、那麼關心別人。不過她心裡有些犯嘀咕,可沒去多想。「他還挺好,」米拉認真地說,「我也很擔心她。」

布利斯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比爾和一小群人在廚房裡說笑。他剛從加利福尼亞返航,他每次回來後,總要講一堆低俗的黃段子:「……於是,那個空姐就說:『還有什麼事嗎,機長?』他轉過身,上下打量著她,說:『好啊,你可以拿給我一隻小貓咪[5]。』然後,她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冷靜得像條黃瓜:『這可沒辦法,機長,我的貓大得像個水桶。』說完就走了。」

大家哄堂大笑。

「我沒聽懂。」米拉環顧四周,尋求答案,「他為什麼要一隻貓啊?」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