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

「噢,我只是喝醉了。我很緊張,喝太多了,所以哭了。」米拉聳聳肩,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但我以前從沒見過你那樣。」瓦爾說。

她把剛才腦子裡對巴特的想法說給瓦爾聽,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不已。

瓦爾冷靜地聽著,不時點點頭。最後她說:「依我看,雖然你把巴特當陌生人,當外人,但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陌生人。你好像在表達——男人,我想去愛你,可我能夠原諒你對我做的那些事嗎?好像你感覺巴特和白人之間的關係類似於你和男人之間的關係。」

「瓦爾,這太扯了!天哪,你老是根據你那套奇談怪論來解釋一切!我只是喝醉了,有點兒脆弱,為自己傷感、難過一下而已!僅此而已!」

瓦爾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別開頭。「好吧,對不起。」她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我得去圖書館了。」她說著,拿上書走了。

米拉坐在雷曼餐廳裡,感覺有些內疚,又有些解脫。她試著調整自己。瓦爾一直對她很好。她舉辦派對,特地邀請了本。可為什麼她非要讓每個人都以她那種固執的方式看世界呢?米拉收拾書包,起身走出這棟樓。她埋頭走著,一路沉思。她一會兒想再也不理睬瓦爾了,一會兒又想晚上打電話去道歉。淚水又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想,我可能精神崩潰了。瞭解自己怎麼就這麼難,這麼難?

「米拉!」聽到有人叫她,她抬起頭來。一個人影朝她靠過來,是一個漂亮女人,長得很像年輕時的凱瑟琳·赫本。陽光下,一頭蜜棕色的秀髮飛揚,光澤閃閃。她又高又瘦,穿長褲和毛衣,敞開的外套在風中飄舞。是伊索。

「伊索!」

「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啊。」

「天哪,你好漂亮。你這是怎麼了?」

「這才是本來的我。」伊索原地打個轉,歡快地說,「你說我怎麼了?」

她們都笑了。「太好了!」米拉歡呼道,「你到底怎麼搞的啊?」

「我把頭發放下來,又去買了幾件新衣服。」伊索咧嘴笑著說。

「天哪,如果對我來說也那麼容易就好了!」

「你不需要啊。」伊索誇她。

「伊索,今晚和我一起吃飯吧。」她懇求道。她想弄清自己的問題。找個人說說,或許能幫她理清思路。

「抱歉啊米拉,我正要去和唐·奧格爾維一起吃午飯——你認識她嗎?晚上我還約了伊麗莎白。明天午飯還要和珍妮·布賴特一起。對不起啊,我聽著像個自大狂。我只是太高興了。」

米拉看著伊索。她整個人容光煥發、光彩照人。

「你在試著過風流日子。」米拉大著膽子說了一句,嘴角掛著淺笑。

「我正試著往『風流』上靠,」伊索糾正她,「我感覺很好!我還要辦派對,週六晚上,你來嗎?」

「我會來。」米拉羨慕地說。

「你想讓我邀請誰嗎?」

「你看上去真漂亮。」

伊索像無辜的孩子一樣看著她。「你真這麼覺得嗎?」她問,看上去有點兒吃驚。

「我真這麼想的。」米拉肯定地說。伊索高興極了。

「好,我要試一試,」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反正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對吧?」

「對的。」米拉說。她的聲音很柔和,充滿了瓦爾式的把人類視為受驚的可憐孩子般的慈悲,「噢,對了,你能邀請本·福勒嗎?你認識他嗎?」

「從非洲回來的那個嘛,認識,沒問題!祝我好運吧!」伊索轉身跑了。

派對上來了很多人。伊索顯然每個都認識。米拉站在昏暗的客廳門口,看著他們跳舞,裡面的傢俱都已經搬走了。瓦爾在舞池裡和莉迪亞·格林斯潘笨拙地跳著舞;伊索也在跳舞,還有馬丁·貝爾、凱拉、霍沃德·珀金斯和那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漂亮女孩,還有布拉德和斯坦利,斯坦利在和克拉麗莎跳舞,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在獨舞。她跳得很棒,最後,每個人都停下來看著她跳。她跳舞時低垂著頭,眼睛半閉著,黑色的長髮散落臉旁,矯健的身體舞動著。她的舞蹈性意味濃厚,卻並非性感。她只為自娛自樂而舞動,並非為了表演,而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展現出性的愉悅。米拉看著,看著,突然覺出了其中的不同,儘管她不曾像克拉麗莎那樣跳過舞。她想,克拉麗莎為何能旁若無人、自由自在地跳舞呢?即使做不到旁若無人,那當你獨自一人,在空曠的房間裡放音樂時,就能自由自在地跳舞嗎?這些天發生的每件事都讓人琢磨不透。

伊索穿一件白色的摩洛哥紗裙,裙邊鑲著紅色和金色的穗帶,長髮垂肩。她的臉就像電影裡那樣時刻變化著:先是戴著帽子和眼鏡、抿著嘴的靦腆女孩,當她揭開帽子時,飄逸的金髮便散落下來;當她摘掉眼鏡、脫下軍裝式夾克時,又成了一個性感尤物。伊索的轉變沒有那麼戲劇化,但那披肩的長髮,讓她的臉龐看起來更加飽滿;深膚色和華麗的衣裝,讓她之前那張女學究般的臉上多了幾分高雅、智慧和成熟。米拉走了進去。

「來啊,」伊索說,「該你試試了。」她伸出了手。

「我肯定會像個傻瓜一樣,不知道怎麼跳。」米拉拒絕了。

「跟著音樂擺動你的身體就好了。」伊索說著拉過她的手,溫柔地引導她起舞。

起先米拉有些窘迫,但當她意識到沒人注意她時,她的尷尬和忸怩便逐漸消失不見了。音樂一響,她就沉浸了進去,忘我地融入音樂的節奏和氣氛中。伊索離開她去了別處,凱拉又向她靠過來,她們笑嘻嘻地看著對方,跳起了雙人舞。她又陸續和布拉德、霍沃德、克拉麗莎共舞。她開始領略到這種跳舞方式的妙處。完全的自由,沒有固定的舞伴。她不用依靠別人,不必因為舞伴笨手笨腳、在她要旋轉飛躍時對方卻原地不動而懊惱。她可以想怎麼跳就怎麼跳,無論跳到哪裡,都有人與她做伴。她在一個集體當中,是其中的一員,他們同在一起,都在為自己身體的韻律和節奏感而發自內心地喜悅。她驀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眼前是瓦爾的臉。瓦爾正在興頭上,可當她看見米拉時,面色微微一沉。米拉覺得很受傷,因瓦爾的受傷而受傷。她朝瓦爾靠過去,手臂繞在瓦爾肩上,對她耳語「對不起,對不起」,接著又回到原地繼續。瓦爾聳聳肩,咧嘴笑了。她們攜手共舞,又各自舞動到了別人面前。

這是一支累人的舞。過了一會兒,米拉離開舞池去找啤酒喝。廚房幾乎是空的,只有克拉麗莎的丈夫杜克靠著冰箱站著,還有兩個她不認識的人在角落裡低聲聊天。米拉請杜克讓開,好拿啤酒。

「你看上去有點兒茫然。」她說。她明白那種感覺。

杜克是個體格魁梧的人,也許再過幾年他就會發福。他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就像一名退役的足球隊員。其實,他是西點軍校的畢業生,最近剛從越南回來,現駐紮在新英格蘭地區。

「呃,我理想的度過週末的方式,可不是參加哈佛的派對。」他說。

「你來這兒的時候是什麼感覺?畢竟,劍橋是和平運動的中心。」

「這對我沒什麼影響,」他嚴肅地說,「我希望戰爭結束。」

「你在越南有什麼感受?」

他不動聲色地說:「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我不在前線,可我不喜歡這場戰爭。」

雖然米拉不太喜歡他的長相,但她現在不由得同情起他來。他也陷入了困境。她好奇他是什麼感覺。

「你一定覺得很難熬吧。」她同情地說。

他聳聳肩說:「不會,你不能把所有事情混為一談。我相信這個國家,我相信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有時候,政治家會犯錯,可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希望政治家們能改正錯誤。」

「但假如你的工作是殺人呢?假如你覺得那是違背道義的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工作又不是捍衛道義。況且你怎麼知道什麼事是違背道義的呢?」

「假如你在德國,他們讓你把猶太人趕進火車,送往集中營呢?」

他看起來有些煩了:「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們這些人總是把事情看得太簡單。這場戰爭之所以不好,是因為很多美國人在戰爭中犧牲了,而且他們的犧牲什麼都沒換回來。我們花費了數百萬美元,這些錢全都打水漂了。」

「我明白,你打算繼續留在軍隊裡嗎?」

「也許吧。軍隊生活很好,我喜歡。我甚至很喜歡越南,我在那兒買了一些好東西,有時間你過來,我一定拿給你看看。有雕塑、地毯和漂亮的版畫。其中有一幅……」他細緻地描繪了一幅又一幅畫,歷數它們的題材、色彩和線條,「它們真的美極了。」

「是啊。這些畫是超現實的,而現實往往是相反的。」她呷了一口啤酒說。

「我可不那麼認為。」然後他又長篇大論了一番他所處的現實。他講了瞄準器、來復槍、繪圖法、圖表、繪製地圖,以及士兵與武器相關的新發明。他很能說,口才也算不錯。米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似乎有點兒居高臨下。他的語氣和用詞,都是在用專家的口吻來教訓一無所知的外行。雖然確實如此,可他的語氣很討人厭。她在想,如果她給他講上十分鐘的英語韻律學,他是否受得了。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喜歡那些畫,是因為它們超越了現實。」

「管他那麼多呢!這些畫可價值不菲。」他大聲說道。然後又細緻地解釋每幅畫花了多少錢,他回國後它們又能估價多少。「還有那些地毯,」他接著說,「我拿著它們去了三家交易商那兒……」

米拉感覺有些麻木了。杜克真的不懂交談。他是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人,他可能和任何人都無法對話。他會以居高臨下的口吻說話,但既然他在軍隊裡,他當然也會低聲下氣地說:「是的,長官,敵人部署在……」

她環顧四周。廚房裡沒別人了。她又拿了瓶啤酒。她不知道該怎麼找借口離開。杜克現在又講起了計算機的使用。他滔滔不絕,說得天花亂墜,她試著認真聽。過了很久,她問:「可重點是什麼?我是說,你到底想表達些什麼?」

他似乎並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繼續絮叨著,但他說的那些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我的意思是,你得有一個計劃或是一個目標吧。你做這些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瞭解計算機的用途,掌握它的操作方式啊。」

「只要手段正確,結果和目的相反也沒關係嗎?」眼看他又要扯遠,她只好打斷他。

「你說什麼?」

「你沒有目的只有手段,那計算機對你來說不過是個大玩具罷了。」

「米拉,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他強壓著怒火。

幸好,這時瓦爾進來了。她紅著臉,拍著胸脯說:「像我這個年紀,以我這個體重,一天抽三包煙——這種年輕人才幹得出來的事情我再不能幹了!」她說著伸手去冰箱裡拿東西。

一個長相英俊、面相和善的年輕男人跟著她溜了進來。他站在擺在櫥櫃上的一堆湯罐旁,一副看得入迷的樣子。

「在欣賞家庭自製的波普藝術嗎?」瓦爾打趣道。

「這個造型很……有趣。」最底下一排有五個罐子,再上面一排有三個,最頂上有一個。

「你覺得沃霍爾會從中受到啟發嗎?」

「不,但也許我能參透事物最深、最神秘的本質。」

「你是在學康拉德。」米拉說。

「不,是學梅勒的《我們為什麼在越南》。」

「你是不是從那些罐子裡聽到了雷鳴般的呼喊?」

「當然。『遂了我的願!喝下這泔水!』」

一大群人擁入了廚房。哈利和一個奇怪的鬍子男進來拿啤酒,他們站在那兒交談了一會兒。米拉在一旁聽他們說,但她已經知道,最好別和哈利說話。他可能確實像凱拉說的那樣聰明,而且他很英俊,瓦爾說他這種類型是「來自瑞士阿爾卑斯山的納粹」,高個子、金色頭髮、表情嚴肅,經常穿一件滑雪衫。但哈利只談論物理方面的話題,基本不會談及其他。只要有人樂意聽,他就能無休止地講下去,這時的他還算有趣。可是,他和杜克一樣,總是自說自話,將話題扯遠。他不會談論天氣、食物、電影或人物。其他人說起這些話題時,他就默不作聲。米拉在一旁聽著,她想看看,接下來他會和陌生人掰扯些什麼。他注意到了她。

「你好,米拉。這是唐·埃文斯。他來自普林斯頓,是來這裡參觀的。我們是在阿斯彭認識的。」

「我聽出來了,也是一名物理學家吧。」她對他笑了笑說。

他也回她一個禮貌的微笑,然後就轉頭和哈利說話。他說著說著,哈利忽然打斷他,糾正了些什麼,他就又解釋一番,繼續往下說。哈利再次打斷他,糾正了些什麼,他就再解釋幾句,接著往下說。就這樣循環往復。他們根本不是在交談,而是彼此都想勝過對方一籌。他們的談話不是為了達成某種共識,也不是為了探索某種真理,而是為了炫耀,是兩個人同時在自言自語。米拉覺得厭倦,於是轉身走開。杜克還站在冰箱旁邊,他突然插了幾句。那兩個人停下來,看著他。哈利說:「我們去臥室吧,那裡安靜些。」說完三人一起離開了。

廚房裡人越來越多。克拉麗莎和凱拉在和那個長得像吉卜賽人的女孩說話。米拉湊上前去,她們向米拉介紹了那女孩,她叫格蕾特。

「嗯,我看見你和霍沃德·珀金斯跳舞了。」米拉笑著說。

格蕾特扮了個鬼臉:「他到哪兒都跟著我。」

「可憐的霍沃德,」凱拉說,「得有人對他好點兒。我去好了!」說完離開了廚房。

格蕾特翻了個白眼:「我覺得她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吧。」

她們談論起研究生的必修課,這是她們眼下比較感興趣的話題。米拉發現,屋子裡的年輕女孩都沒有穿胸罩。這好像是一種新時尚,可她覺得有些不雅,都能看到她們胸部的輪廓了。

克拉麗莎非常嚴肅地說:「我覺得文學很有趣,我喜歡文學,但有時候,我覺得周圍的世界如此混亂,而我們所做的一切似乎毫無意義。你會覺得是不是應該去做一些更具體的事情,能將社會引向正確的軌道,而不是把世界拱手讓給那些只在乎權力的人。」

「我覺得你做不到,」格蕾特說,她長著一雙敏銳的眼睛,「除了時尚,一切都不會改變。」

「時尚也很重要,」米拉說,「它們也有意義。我的抽屜裡放著一堆白手套,它們正在漸漸發黃。」

「什麼意思?」格蕾特問。

「嗯——社會環境正在變得輕鬆和隨意,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注重給別人留下的印象了。」

「我覺得,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注重自己留給他人的印象,只不過方式變了。」格蕾特反駁道。

這時,瓦爾來到她們身後:「我的天哪,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男人們在一間屋裡談論世界的未來,女人們在另一間屋裡談論時尚。」

克拉麗莎笑著問:「哪些男人?」

「你老公算一個。還有哈利和那個從普林斯頓來的人。他們在談論用電腦技術來預測國家的命運。他們都想加入規劃美國未來的智囊團。上帝救救我們,讓我們有多遠躲多遠吧!」

她們都笑了,就連克拉麗莎也笑了。米拉想,她是怎麼看待自己丈夫的呢?他們似乎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人。「他們一定在講一個特別現實的世界吧,」克拉麗莎笑著說,「杜克只知道那些。」

「他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克拉麗莎歪了歪頭,說:「他本來的名字叫馬默杜克,但那就是一個不能說的、黑暗的秘密了。」

她們又說回了時尚的話題,開始討論它是否有意義。

「我始終認為,時尚的變化是有意義的。」米拉說,「如果一個女人出門時必須穿緊身褡,穿搖搖晃晃的高跟鞋,花幾個小時梳妝打扮,那麼多少能看出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階層。」

「沒錯。」格蕾特皺著眉頭說,每當她認真思考的時候,就會皺起眉頭,在深色的眉毛間形成一道深痕,「不過,時尚變得更輕鬆、隨意並不一定意味著社會階層就不存在了,或者女性的地位有了較大改變。」

她們全都參與進來,討論很熱烈,屋子裡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就在這時,本出現了。

「請問,派對是在這裡吧。」他笑著說。

米拉朝他燦爛地一笑,因為她現在感到很快樂,很盡興。她接著把剛才的話說完:「我們正享受著比過去更大的自由,可以體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你可以穿牛仔褲,把頭發放下來,嘗嘗被當成『嬉皮士』的滋味;你也可以穿上毛皮大衣和高跟鞋去邦威特百貨,領略當貴婦的氣派……總而言之,現在比過去更自由了。」

「拓寬思維的邊界!沒錯!」瓦爾應和道,「這是唯一可能出現的進步。凡是被我們稱作進步的東西,其實只是變化而已。這些變化不見得比以前更好,可進步是存在的,拓寬思維的邊界,這就是一種進步。想想看,在原始穴居人眼裡世界是什麼樣的,一定危機四伏。我們逐漸適應了大部分恐怖之物,隨後就產生了基督教……」

「那可真是一次飛躍。」克拉麗莎笑著說。

本輕輕碰了碰米拉的胳膊,輕聲問:「想喝點兒什麼嗎?」

她轉身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溫柔的金棕色眼睛。「好啊。」她含情脈脈地說。

「啤酒?還是葡萄酒?」

「基督教的出現是一次巨大的進步:它使我們產生了負罪感。問題是這種負罪感卻讓我們表現得比以前更壞……」

米拉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兒。手臂上被本碰過的地方還有一絲酥癢。他回來的時候,遞給她一杯葡萄酒,自己也拿了一杯。他就站在米拉旁邊,邊喝邊聽瓦爾說話。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走出這種負罪感,找到我們做事的真正動機。因為動機不是罪惡,我們無法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才會退而求其次,去傷害別人,希望別人也得不到。如果我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並且接受自己有這種想法,那我們就不會去做壞事了。」

「聽起來不錯,」克拉麗莎笑著說,「只是有些小小的漏洞。想像一下,如果原始人根據自己的感情行事——」

「原始人並不喜歡戰爭。」瓦爾打斷她。

「那那些戰爭面具和戰爭舞蹈是怎麼來的?」格蕾特質問道。

「他們不喜歡打仗,但得做好打仗的心理準備——現在的軍隊也還會這樣做,」克拉麗莎大聲說,「他們打仗,因為侵略是出於生存需求。戰爭有一定的經濟基礎。」

「除了經濟基礎,也有心理的作用,否則,人類早就步恐龍的後塵滅絕了。戰爭並非正當的形式。我可以承認我喜歡侵略,我覺得心理上有種快感,這才是我要表達的。如果我們能找到侵略欲或性慾的深層心理根源,並接受這種心理,不再試圖去隱藏它們,那麼,我們就能想辦法用合理的方式來發洩,降低它們的破壞性。」

「但我們要怎麼找出那些深層動機呢?」格蕾特問。瓦爾的話並沒能說服她。

「科學、實驗。不過我自己是知道的。」

大家都笑起來。

「我不知道,」克拉麗莎若有所思地說,「依我看,根本矛盾就是自發的情感和理性、社會秩序、社會階層、習慣之間的矛盾……」

「在情感面前,秩序是醜惡的。」米拉熱誠地說。她語調充滿激情,沒有絲毫的窘迫。她的意識都集中在她身邊的本身上,在他露在捲起的袖子外面的、長著汗毛的黝黑手臂上。她幾乎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但另一方面,一切又都是秩序。還有什麼無秩序的東西嗎?只不過秩序的種類不同罷了。我根本不相信真的有『無政府主義』。」

「無政府主義,」本對她說,「是一幅立體派[57]的畫作。」

大家都興奮地嚷起來:「快點兒解釋,註釋,做文本分析!」

「沒錯,無政府主義只是另一種秩序而已。一夥穿著黑夾克的飛車黨在小鎮裡橫衝直撞,這可能是恐怖的,但並非無秩序,這夥人裡肯定有一個頭頭,他們騷擾的小鎮也有領導者。這是兩種不同秩序之間的衝突。無政府主義的威脅大多是用一種新的秩序來替代現行的秩序。我得承認,只有一種秩序的生活,比有兩三種秩序的生活更容易些,但如果只有一種秩序的地方是一個集權國家,就不是這樣了。總之——我查了一下詞典,無政府主義的意思是『沒有統治者』。從政治角度很難想像沒有統治者會是什麼樣。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就不難想像了。」他笑著說。

大家都饒有興致地聽著,可米拉並沒有完全在聽本說話。她垂下眼簾,盯著他的手臂,看他握著杯子的手。在薄薄的白襯衫下,他的肩膀看起來寬闊而結實;他的手很大,手背上長著深色的汗毛;他的手指粗壯,但仍很精緻;他的頭髮濃密、黑亮。她不敢看他的臉。

「想像一幅畫桌子的古典主義畫作。你看到的是桌面和桌上放的東西:桌布、一碟水果、一瓶花、麵包和奶酪。如果桌布很長,你甚至連桌腿都看不見。或者,再舉一個例子——一棟建築。你看到的是它的正立面,如果你不繞過去,就看不到它的後面。如果是一棟寫字樓,那麼它的背面可能不怎麼好看,那裡有滑動式大門和旋梯,是這棟建築的倉儲區。可就算你看到了背面,也看不到支撐著這一切的地基、地下室和內部骨架。嗯,我們對社會的看法通常就像是這樣。」

米拉抬起頭看著他。他神采奕奕,眼睛明亮。他正樂在其中,享受著聽眾對他的注意。他的臉寬闊而圓潤,顴骨凸出,眉毛呈暗褐色。他看上去很熱切。

「在過去和當前的社會中,人們只會注意到社會上層的人。我們注意那些有錢、有權、有名的人。他們會制定規則、標準、生活方式和時尚,為社會定下基調,好像整棵植物已經設計好了,要開出像他們那樣的花。可是,開花只是植物生長的一個階段,這棵植物的目的是生存和繁殖。開花只是這個過程中的一步。對整個過程來說,植物的莖、桌子的腿、建築的基柱都是整體的基礎。根、桌板和建築的牆面也一樣。就像在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必不可少,卻很少被注意,他們不會被讚美,卻會被依靠。

「而在立體派繪畫中,所有元素都很重要,都會被關注。就連桌子的底部、抽屜的內層和桌子周圍的空間也一樣——每樣東西都能被看到、被全面地看到,都能表現出它的重要性,都被給予了存在的空間。桌面和花朵並非畫面的中心,畫面呈現的是一個整體。社會也可以像這樣。法律為人民,而不是為財富而制定,政府也可以有不止一個主要統治者。在立體派繪畫中,沒有哪一個特別的細節佔據畫面的主導地位,而整體仍然是和諧的。每個群體、每個人,都被賦予自治權、自己的空間,這是可能的。基礎和頂層可以同樣重要。」

「如果還有頂層的話。」格蕾特插嘴道。

「只要有桌子,就一定會有桌面;只要有建築,就一定有正立面。總會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出名,但每個個體也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

米拉爭辯說:「可是在立體派畫作中,物體都不是待在自己的空間裡,而是侵佔了其他物體的空間。所有物體都重疊在一起。」

「是這樣嗎?」本輕快地吐了口氣,「那就更好了!因為在日常生活裡,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侵犯和擾亂他人的空間——如果不是這樣,生活就太枯燥無味了。我們說話和做事的時候是這樣,我們觸碰彼此的時候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學著去侵佔一點兒對方的空間,卻也知道什麼時候該回到自己的空間裡來。我們會在交往中學習和諧共處。」

克拉麗莎搖了搖頭說:「本,我願意相信你說的是有可能的,但我不相信矛盾可以消除。」

「我們並不想消除它。矛盾是一個很好的東西,我們因它而成長。我們只是學著去接納它,去調和它!」他笑著說,看起來情緒很高昂。

克拉麗莎思考了一下,說:「是這樣。不過這不就是人類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嗎?遊戲、體育、辯論,等等,不都是試圖讓侵略心理合理地發洩嗎?」

「是的,」瓦爾插嘴道,「可與此同時,人們一邊虔誠地說侵略是不對的,一邊又吹捧那些英雄、武士和殺人者。」

「也對。」克拉麗莎若有所思地說。但她並未完全信服。

「現在到了我們理清思緒,認清動機,走出道德分裂症的時候了,」瓦爾對本說,「人應該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行動。」

大家馬上熱烈地討論起來。米拉輕輕碰了碰本的胳膊,待他轉過頭來,便立刻縮回去,像被灼傷一樣。他微笑著看著她。他注意到了。

「本,你說得真好。」她說。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