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週二快樂,孩子們。」達令夫人說道,然後讓凱特再到她辦公室來一趟。

這次凱特沒法在「安靜休息時間」離開教室,因為今天昌西夫人生病沒來。而且每逢週二,凱特還要負責放學後的「額外托管」。因此,她不得不從午飯時間起,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待到下午五點半。

關於達令夫人找她所為何事,她一無所知。不過話說回來,她從來都很少知道。這個地方的規矩複雜而神秘!或是習慣,或是慣例,或是別的什麼……比如說不能給陌生人看你的腳底板,或是類似的。她試圖回想自己可能做錯了什麼事,可是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的這點時間裡,她能做錯什麼事呢?她已經刻意避免與學生家長之間的交流了,而且她覺得達令夫人也不可能聽說今天早上她因為拉不下安特萬的外套拉鏈而小小發了頓脾氣的事兒。「愚蠢的、活見鬼的、該死的現代生活。」她當時嘀咕道。但她咒罵的是生活,而不是安特萬。安特萬肯定明白這點。再說,他看起來也不像那種會跑去打小報告的孩子,即使他有機會這麼做。

那是一條雙拉鏈,就是那種可以拉開下面那頭,而上面那頭保持合攏的拉鏈,最後她不得不把整件外套從他頭頂上拉出來,這才把它脫下來。她討厭這種拉鏈。這真是種自以為是的拉鏈。它想要未經准許將你一切可能的需求一併解決。

她試圖回想前一天達令夫人是如何斟詞酌句地警告她的。她沒說過「再犯一次錯你就走人」之類的話,沒有吧?是的,她說得更加婉轉些。是大人們在嚇唬孩子時總會用的那種意義含糊的「否則就……」,孩子們最終會明白,事情並不會像大人們說的那般嚴重。

達令夫人提到了「岌岌可危」這個詞,她隱約記得。

要是沒了工作,她每天能幹些什麼呢?顯然她生活中除了工作外再無任何事情可做——沒了工作,她都想不出每天早上還有什麼起床的理由。

昨天在「展示與講述」時間,克洛伊·史密斯講了她上週末到一家寵物農場去玩的經歷。她說她看到了一些小羊,凱特脫口而出:「真幸運!」她特別喜歡羊。她問克洛伊:「它們有沒有在嬉戲玩耍,就像羊兒們在高興時那樣?」

「是的,它們當中有一些才開始學著飛呢。」克洛伊說。她的描述是如此實事求是,如此細緻具體而又不動聲色,凱特的內心因此激盪起一陣純粹的快樂。

在你尚未意識到某樣東西可能還值得珍視之前,你就不得不想像失去它的情景,真是好笑。

五點四十分的時候,最後一位母親接走了最後一位孩子——五歲班的一位母親,阿莫斯特夫人,她兒子在這裡上了這麼久的學,她從來都是遲到的——凱特給了她最後一個虛假的微笑,緊閉雙唇,以防不小心說出任何會讓自己倒霉的話。她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氣,然後徑直走向達令夫人的辦公室。

達令夫人正在給她的室內植物澆水。這很可能是她為了打發時間想出的最後一招。凱特暗自希望她沒有因為無所事事而變得暴躁易怒,如果凱特自己是等待的那個人的話,她就會這樣。於是凱特首先道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來遲了。全怪阿莫斯特夫人。」

達令夫人看起來對阿莫斯特夫人毫無興趣。「坐吧。」她對凱特說,她自己一邊理平身下的裙擺,一邊在辦公桌後坐下。

凱特坐了下來。

「艾瑪·格雷。」達令夫人說。她今天顯然是單刀直入。

艾瑪·格雷?凱特腦中飛速閃過各種可能。然而就她所知,沒有一種可能是對頭的。艾瑪·格雷從沒惹過什麼麻煩。

「艾瑪問你四歲班上誰畫畫最好。」達令夫人說,她正查看她放在電話機旁的便簽簿。「你說——」她接著一口氣讀完,「可能是賈森吧。」

「是的。」凱特說。

她等著聽到關鍵句,但達令夫人放下了便簽簿,彷彿她覺得剛才那個就是關鍵句了。她雙手手指相扣,凝視著凱特,臉上帶著「就是這樣?」的表情。

「我就是這麼說的。」凱特補充道。

「艾瑪的母親非常不安,」達令夫人對她說,「她說你讓艾瑪覺得自己不如別人了。」

「她就是不如別人,」凱特說,「艾瑪什麼都不會畫。她問我真實的想法,我就誠實地回答了她。」

「凱特,」達令夫人說,「這裡有太多點值得商榷,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了。」

「有哪裡不對嗎?我不明白。」

「好吧,你本來可以這樣說:『哦,這個呀,艾瑪,我從來沒把藝術視為比賽。你們所有人都很有創造力,這讓我激動極了!』你還可以說:『不管你們畫什麼,所有人都盡了最大努力。』」

凱特試圖想像自己這樣說話。然而她無法想像。她說:「但艾瑪不會在意的。我發誓她不會的。她只說了一句:『哦,是啊,賈森。』然後就繼續自顧自做事了。」

「她要是真不在意,就不會把這事告訴她母親了。」達令夫人說。

「可能她只是沒話找話。」

「孩子們不會『沒話找話』,凱特。」

按照凱特的經驗,沒話找話恰恰是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但是她說:「好吧,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上周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

對於這一問題,凱特的慣常回答是:「哎呀,可惜你錯過了。」然而這次,她把這話嚥了下去(練習克制這事有個掃興之處,就是沒人知道你正在練習克制)。

「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這兩天說的那話,」她說,「那甚至都是我和雅米莎父親那事之前的事了,是在我保證會改過自新以前。我是說,我記得自己做出的保證,並且正在努力改正。我現在表現得非常圓滑,非常有策略。」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達令夫人說。

她看上去將信將疑。但她也沒告訴凱特她被炒了。她只是搖了搖頭,對凱特說:「就到這裡吧。」

凱特回到家時,發現邦妮把廚房搞得一團糟。她正在煎一塊白色的什麼東西,電爐的溫度高得離譜,整個房子都瀰漫著中國餐館裡那種燒過了頭的油和醬油的味道。「這是什麼?」凱特大聲喝道,衝到她前面關小了火。

邦妮往後一退。「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這麼氣沖沖的。」她說。她舉起鏟子,好像那是個蒼蠅拍。「這是豆腐?」

「豆腐!」

「我要當素食主義者?」

「你在開玩笑吧!」凱特說。

「在我們國家,每小時就有六十六萬無辜的動物為我們而死。」

「你怎麼知道的?」

「愛德華告訴我的。」

「愛德華·明茨?」

「他從來不吃長著臉的東西?所以從這周開始,我要你別在我們的肉糜中加任何牛肉。」

「你想吃沒有肉的肉糜。」

「這樣更健康。你不知道,我們體內積攢了多少毒素。」

「你怎麼不去入個什麼教派呢?」凱特問她。

「我就知道你不會理解的!」

「哦,去準備餐桌吧。」凱特精疲力竭地說道,然後打開冰箱,拿出那鍋肉糜。

邦妮不是一直這樣愚蠢的。大概從十二歲那年起,她開始變得喋喋不休。這種改變甚至體現在她的頭髮上。以前她紮著兩條得體大方的辮子,而現在好好的頭髮卻變成了一大簇金色的短波浪捲,如果你站在合適角度的話,還可以透過她的卷髮看見日光。她習慣於微啟雙唇,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她穿的衣服也稚嫩得誇張,腰身高至腋窩以下,非常非常短的裙子裹在大腿邊沿。凱特覺得,這些變化都和男孩子們有關——為了吸引男孩子。只是她為什麼覺得青春期的男生會著迷於孩子氣的打扮呢?儘管顯然正是如此,邦妮的追求者多不勝數。在公眾場合,她總是雙腳撇成內八字走路,而且經常是踮著腳尖的,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儘管這種感覺實在是大錯特錯。然而私底下,比方此刻在廚房裡,她還是以正常姿勢走路的。她雙手捧著一摞盤子重重地走進餐廳,光光地把它們分別放到桌子上。

凱特正從檯子上的果盆裡挑選蘋果,這時她聽到父親走進前廳裡。「我就告訴凱特一聲,讓她知道我們來了。」他這樣說著,接著叫道:「凱特?」

「什麼?」

「是我們。」

她和邦妮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正在往一個盤子裡倒一塊豆腐。

「我們是誰?」她問道。

巴蒂斯塔博士出現在廚房門口,邊上站著皮奧特爾·施謝爾巴科夫。

「哦,皮奧特爾。」她說。

「卡囉[1]!」皮奧特爾說。他穿著和昨天一樣的灰色毛線衫,一隻手裡拿著個小小的牛皮紙袋。

「這是我的另一個女兒,邦妮,」巴蒂斯塔博士說道,「邦-邦,過來認識下皮奧德爾。」

「嗨,你好啊!最近怎樣?」邦妮問他,淺笑嫣然。

「已經兩天了,一直在咳嗽、打噴嚏,」皮奧特爾說,「還流鼻涕。是某種微生物,我覺得。」

「哦,真可憐!」

「皮奧德爾要和我們一起吃飯。」巴蒂斯塔博士宣佈。

凱特說:「他和我們一起吃飯?」

她本想提醒父親,按照一般的規矩,人們都會提前通知主廚有客人要來,然而事實是在他們家裡,從來沒有什麼規矩——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自打凱特記事以來,巴蒂斯塔家從未來過和他們共進晚餐的客人。邦妮已經招呼起來。

「好呀!」邦妮是那種覺得人越多越熱鬧的類型。她從洗碗機裡又拿出一個乾淨的盤子和一套銀餐具。與此同時,皮奧特爾把他的牛皮紙袋遞給凱特。

「客人帶來的禮物,」他對她說,「甜點。」

她從他手裡接過紙袋,往裡面瞧了瞧,紙袋裡放了四條巧克力。「嗯,謝謝!」她說。

「百分之九十可可含量,含有類黃酮、多元酚。」

「皮奧德爾對黑巧克力情有獨鍾。」巴蒂斯塔博士說。

「哦,我愛極了巧克力!」邦妮對皮奧特爾說,「我就像上癮了,怎麼都吃不夠?」

凱特慶幸邦妮進入了滔滔不絕的狀態,因為她自己不太有心情招待皮奧特爾。她從果盆裡拿起第四個蘋果,往餐廳走去,經過父親身邊時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他朝她一笑,搓了搓手。「多一個人陪陪!」他悄悄對她說道。

「嗯哼。」

她重回廚房時,邦妮正在問皮奧特爾最想念故鄉的什麼。她正抬頭凝視著他的臉孔,眼神癡迷,手裡還捧著新拿的餐具,歪著頭示意自己在側耳傾聽,那樣子活像是月度明星主婦。

「我想念醃菜。」皮奧特爾不假思索地回答。

「醃菜有那麼讓人著迷嗎?」

「去將餐桌準備好,」凱特對邦妮說,「晚飯這就好了。」

「什麼?等等,」巴蒂斯塔博士說,「我本來想可以先喝幾杯的。」

「喝幾杯!」

「在起居室裡喝幾杯。」

「對啊!」邦妮說,「我能喝點酒嗎,老爸?就一點點兒?」

「不,你不行,」凱特對她說,「你即使不喝,大腦發育都已經夠遲鈍的了。」

皮奧特爾發出一聲他慣有的怪叫。邦妮說道:「老爸!你聽到她說我什麼了嗎?」

「而且我是認真的,」凱特對她說,「我們請不起別的輔導老師了。還有,父親,我都快餓死了。你今天回來得比平時還晚。」

「行吧,行吧,」父親說,「對不起,皮奧德爾。恐怕還是主廚說了算。」

「沒關係。」皮奧特爾說。

其實都一樣,因為據凱特所知,這個房子裡唯一的酒還是去年新年留下來的一瓶基蒂安酒[2],而且是開了封的。

她把一鍋肉糜端進餐廳,放到三腳架上。邦妮同時在自己邊上給皮奧特爾留出了座位。他們不得不全擠在桌子的一頭,因為另一頭堆放著個稅申報單。「親人們怎麼樣,皮奧德爾?」他剛一坐下邦妮就問起來,這個姑娘真是不知疲倦,「你不想念故鄉的親人嗎?」

「我沒有親人。」他說。

「一個都沒有?」

「我在孤兒院長大。」

「天啊!我還從來沒遇見過孤兒院來的人呢!」

「你忘記給皮奧特爾倒水了。」凱特對她說。凱特正在給全桌人盛肉糜,從每人手裡接過空盤子,再把盛滿的盤子遞給他們。

邦妮往後推開椅子,正要站起來,皮奧特爾舉起一隻手,再次說道:「沒關係。」

「皮奧德爾覺得水分解了酵素。」巴蒂斯塔博士說道。

「什麼?」邦妮說。

「消化酵素。」

「尤其是加了冰塊的水,」皮奧特爾說,「會在食管當中凍結酵素。」

「你們聽說過這個理論嗎?」巴蒂斯塔博士問兩個女兒。他看上去很高興。

凱特心想,真遺憾,她的父親不能自己和皮奧特爾結婚,既然他一心想要改變這個人的身份。他倆看上去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每逢週二,凱特的菜譜會有所不同,她會煎好玉米薄餅,再來一罐辛香番茄醬,用肉糜做成的肉餡做玉米圓餅。皮奧特爾對肉餡玉米圓餅倒是沒有意見。他給自己那份澆上一大勺番茄醬,然後埋頭吃起來,同時聚精會神地聽巴蒂斯塔博士說話,還時不時地點點頭。她的父親正在詳細分析為什麼女人相比男人更容易罹患自體免疫紊亂疾病。凱特攪動著自己盤裡的食物,卻並不送進嘴裡——她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餓。坐在她對面的邦妮對她的豆腐看上去也興趣缺缺。她用叉子切下一角,不大放心地嘗了一口,吃進去時僅用門牙咀嚼。她的綠色植物——兩根顏色暗淡的芹菜莖——更是一口未動。凱特預計,她的無肉生活大概只會持續三天。

巴蒂斯塔博士正和皮奧特爾說到,有時他覺得,女人的皮膚就是……比男人的薄,可他突然停住不說了,而是盯著邦妮的盤子看。「那是什麼?」他問。

「這是豆腐?」

「豆腐!」

「我不再吃肉了?」

「這明智嗎?」她父親問道。

「真可笑。」皮奧特爾說。

「看到了沒?」凱特對邦妮說。

「那她從哪裡攝取維生素B12呢?」皮奧特爾問巴蒂斯塔博士。

「我覺得她可以通過早餐穀物來攝取,」巴蒂斯塔博士沉思著說道,「當然,這是假設她吃的是添加維生素的穀物。」

「還是很可笑,」皮奧特爾說,「是如此美式、如此簡化的食物!在別的國家,人們想要健康的話,只會多加點食物,美國人則是越少越好。」

邦妮說:「那個,金槍魚罐頭,怎麼樣?金槍魚本身是沒有臉的。我能從金槍魚罐頭中攝取維生素B12嗎?」

凱特對於邦妮竟然脫口而出「本身」[3]這個詞驚訝不已,以至於她一時都沒注意到她們的父親對於金槍魚這個提議的反應大得誇張。他用兩隻手包住腦袋,前後劇烈晃著。「不,不,不,不,不!」他呻吟道。

他們都盯著他看。

只見他抬起頭來,說:「金槍魚含汞。」

「啊。」皮奧特爾明白過來。

邦妮說:「好吧,我不在乎。我拒絕吃小牛犢的肉,它們一輩子都被關在牢籠裡面,腳都沒碰過地面。」

「你扯得太遠了,」凱特對她說,「你說的那是牛犢肉!我從不在肉糜中加牛犢肉的!」

「牛犢肉,牛肉,柔軟的毛茸茸的羊羔肉……」邦妮說道,「我一個也不要吃。這太邪惡了。告訴我,皮奧德爾,」她說著遽然轉向皮奧特爾,「像你這樣折磨小老鼠的,怎麼能夠問心無愧的呢?」

「小老鼠?」

「或是你們在實驗室裡折磨的別的什麼動物。」

「哦,邦-邦。」巴蒂斯塔博士悲傷地說道。

「我沒有折磨老鼠,」皮奧特爾義正詞嚴地說道,「它們在你父親的實驗室裡生活得很好。繁殖交配!互相陪伴!它們有些還有名字呢。它們可比野外的老鼠生活得好。」

「除了你們要用針戳它們。」邦妮說。

「這沒錯,但是——」

「那些針會讓它們生病。」

「不,目前這些針並不會讓它們生病,你看,這很有意思,因為——」

電話響了。邦妮說:「我來接!」

她一把推開椅子,把地板蹭得嘎吱嘎吱響,跳起來向廚房跑去,留下皮奧特爾坐在那裡說到一半,嘴巴還張著。

「哈囉?」邦妮說道,「哦,嗨啊!嗨,是你啊!」

凱特聽得出,對方是個男孩子,因為邦妮換上了那種帶著短促呼吸聲的聲音。不可思議的是,她們的父親好像也覺察到了。他皺了皺眉頭,問道:「是誰打來的?」接著他轉過身去喊道:「邦妮?是誰打來的?」

邦妮沒理他。

「哇,」他們聽到她說,「哇,真是太貼心了!你這麼說真是太貼心啦!」

「她在跟誰打電話?」巴蒂斯塔博士問凱特。

凱特聳了聳肩膀。

「她吃飯的時候不停地收到那些……短信,這已經夠糟的了,」他說,「現在他們都直接打電話了?」

「別看我。」凱特對他說。

凱特要是在電話裡這樣說話,她自己都會窘得說不下去。她試圖想像這一情景:接到某人,哦,比如說亞當·巴恩斯的電話,無論他說什麼,都誇他真是太貼心了。一想到這兒,她就尷尬得腳指頭都彎了起來。

「你昨晚跟她談過那個明茨家男孩的事嗎?」她問父親。

「哪個明茨家男孩?」

「她的輔導老師啊,父親。」

「哦。還沒呢。」

她歎了口氣,給皮奧特爾又舀了一勺肉糜。

皮奧特爾和巴蒂斯塔博士開始圍繞淋巴組織增生討論起來。邦妮打完電話後回來,在他倆中間坐下,不快地嘟著嘴,把她那塊豆腐切成極小的一塊塊(她不習慣被人冷落)。晚餐將盡時,凱特起身從廚房裡拿來那幾條巧克力,但她懶得收拾盤子再換上乾淨的,於是每個人都直接把巧克力的包裝紙扔在殘餘食物上了。

凱特咬了一口巧克力,做了個鬼臉。百分之九十的可可含量太高了,極限是百分之六十,她得出結論。皮奧特爾似乎覺得這很有趣。

「我們國家有一句諺語,」他對她說,「如果藥吃起來不苦,別指望它治好病。」

「我不期望甜點能治好病。」凱特說。

「好吧,我覺得這個味道棒極了。」巴蒂斯塔博士說。他可能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是耷拉下來的,就像一個四歲班上孩子畫的愁眉苦臉的表情。邦妮看上去也不太喜歡這種巧克力,但她跳起身來到廚房,從那裡拿回一罐蜂蜜。

「往上面蘸點這個。」她對凱特說。

凱特擺了擺手表示不要,然後伸手拿起自己盤子上方的蘋果。

「老爸?往上面蘸點這個。」

「哦,謝謝,邦妮,」她父親說,他把巧克力的一角往罐子裡蘸了蘸,「來自邦妮的蜂蜜。」

凱特翻了個白眼。

「蜂蜜是我最喜歡的營養品之一。」父親對皮奧特爾說道。

邦妮把蜂蜜罐遞給皮奧特爾。「皮奧德爾?」她問道。

「我很好。」

不知為什麼,他正看著凱特。他有種獨特的讓眼皮半睜半閉的方式,這讓人感覺他在觀察她的過程中得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結論。

一聲響亮的按鍵音。凱特嚇了一跳,轉向父親,只見他正朝她揮舞著手機。「我覺得我能搞懂這東西。」他說。

「哦,別弄了。」

「我只是想練一練。」

「給我拍一張。」邦妮央求道,她放下巧克力,迅速用餐巾抿了抿嘴,「拍一張,然後發到我的手機上。」

「我還不知道怎麼弄,」她父親說,但他還是給她照了一張,然後說:「皮奧德爾,這張你被邦妮擋住了。過來坐到凱特旁邊,讓我給你倆拍張照。」

皮奧特爾立馬換了位置,但凱特說道:「你到底是怎麼了,父親?你買那個手機有一年半了,可以前你連正眼都沒看過它。」

「是時候該融入現代社會了。」他對她說,然後再次把手機舉到眼前,好像那是個柯達相機似的。凱特推開椅子站起身來,試圖不讓父親拍到她,按鍵聲再次響起,接著她父親放下手機,查看拍好的照片。

「我來幫著一起洗碗吧。」皮奧特爾對凱特說。他也站了起來。

「沒事的。邦妮會幫我的。」

「哦,今晚就你和皮奧德爾一起洗吧,」巴蒂斯塔博士說,「邦妮還有作業要做呢,我敢肯定。」

「不,我沒有作業。」邦妮說。

邦妮幾乎從來都沒有作業。真是讓人大惑不解。

「好吧,但我們得聊一聊你的數學輔導老師。」巴蒂斯塔博士說。

「她怎麼了?」

「西班牙語輔導老師。」凱特提醒道。

「我們得聊一聊你的西班牙語輔導老師,過來。」他說著站了起來。

「我不知道關於他有什麼好聊的。」邦妮對父親說,但她也站起來,跟著父親出了餐廳。

皮奧特爾已經在收拾盤子了。凱特說:「說真的,皮奧特爾,我自己對付得過來。還是謝謝你。」

「你說這話只是因為我是外國人,」他對她說,「但我知道美國男人是洗碗的。」

「在我們家不是。實際上,我們誰都不洗碗。我們只是把碗扔進洗碗機裡,等堆滿了就讓洗碗機一次性洗掉。下次吃飯時再拿出一些碗來,吃完再放進去,等滿了再讓洗碗機洗。」

他想了想。「這就是說有的碗是洗了兩次的,」他說,「即使它們用都沒用過。」

「洗過兩次或六次,你猜到了。」

「而且有時候你們用的可能是吃過的碗,湊巧的話。」

「除非我們當中有誰把盤子舔得非常、非常乾淨,」她說,然後笑起來,「這是一個體系,父親發明的體系。」

「啊,是啊,」他說,「體系。」

他打開水槽裡的水龍頭,開始洗起盤子來。她父親的體系裡沒提到先擦洗,他只是規定,有任何沒洗乾淨的碗的話,就放進洗碗機裡再洗一次。其實即使不洗第二回,他們至少也知道所有碗都是消過毒的。但她覺察到皮奧特爾對他們的做法不以為然,於是她也沒試圖阻止他。

儘管他嘩啦啦地放著熱水,而這樣做是極不環保的,她父親見了定會抓狂。

「你們沒有女傭?」過了一會兒皮奧特爾問道。

「現在沒了,」凱特說,她把肉糜重新放回冰箱裡,「這就是為什麼父親發明了各種體系。」

「你們的母親過世了。」

「死了,」凱特說,「是啊。」

「對你的遭遇我深表遺憾。」他說。他說出的每個字都好像是事先背下來的。

「哦,沒什麼,」凱特說,「我跟她沒那麼熟啦。」

「你為什麼跟她不熟?」

「她在生完我之後就得了抑鬱症。」凱特現在來到了餐廳,正在擦著桌子。回到廚房後她繼續說:「找了個人照看我,然後自己就一蹶不振了。」她說著笑起來。

皮奧特爾沒有笑。她記得他說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猜你跟你母親也不熟。」她說。

「是的,」他說著,同時把盤子一個個插進洗碗機裡,它們看上去已經乾淨得能直接拿起來吃了,「我是被撿來的。」

「棄嬰?」

「是的,在門廊上撿到的。放在一個黃桃罐子裡。紙條只留了三個字:兩天大。」

當他和她父親聊天時,他聽起來還算聰明,甚至是蠻有思想的。然而一碰到離科學遠一點的話題,他就又會暴露出語言障礙。比如說,她找不出他使用或是不使用冠詞的形容詞的任何規律,冠詞和形容詞的使用有那麼難掌握嗎?

她一把將洗碗布丟進儲藏櫃的籃子裡。她父親偏愛全棉洗碗布,習慣於用過一次後就把它們漂白洗淨。他對海綿懷有一種近乎迷信的恐懼。

「行了,都做完啦,」她對皮奧特爾說,「謝謝你幫忙。父親在起居室裡,我覺得。」

他站起來看著她,或許是等她來給他帶路,但她往後倚靠在水槽邊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後,他終於轉身離開了廚房,凱特則來到餐廳處理那堆個稅申報單。

「今晚不錯,對吧?」父親問她。

送走皮奧特爾後,他遊蕩到餐廳來。凱特算完一欄總數後才抬起頭來,問道:「你和邦妮談了嗎?」

「邦妮?」

「你和她談了愛德華·明茨的事嗎?」

「談了。」

「她怎麼說?」

「關於什麼怎麼說?」

凱特歎了口氣。「來,我們集中下注意力,」她說,「你有沒有問她為什麼不直接從那個機構找個輔導老師?你問出明茨收多少錢了嗎?」

「他不收一分錢。」

「好吧,這並不是好事。」

「為什麼?」

「我們要找的是一個專業的老師。我們想要的情況是,如果他幫不上邦妮的話,我們能夠把他開了。」

「你願意嫁給皮奧德爾嗎?」她父親問。

「哈?」

她靠到椅背上,瞠目結舌地看著他,計算器還在她左手上,圓珠筆在右手上。這個問題的全部意義是在延遲了幾秒鐘之後迎面向她擊來的——就像對準上腹部的猛然一拳。

他沒有說第二遍。他只是站在那裡,滿懷期望地等待她回答,雙手握緊拳頭插在工裝褲口袋裡。

「請告訴我你不是認真的。」她說。

「現在,就只是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凱特,」他說,「三思之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你的意思是讓我嫁給一個我認都不認識的人,為的只是讓你能留住你的研究助理?」

「他不是什麼普通的研究助理。他是皮奧德爾·施謝爾巴科夫,而且你對他也稍有瞭解。起碼我對他的推薦也可以讓你略知一二了。」

「你這些天都在暗示這事,對吧?」她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這讓她感到羞辱,希望他沒注意到,然後接著說:「這些天來你都在把他跟我撮合到一起,我居然遲鈍到現在才發現。我猜我只是不能相信我的親爸爸會想出這種事。」

「凱特,你反應過度了,」她父親說,「你早晚都得嫁人的,對吧?而現在有一位如此出類拔萃、如此天賦異稟的人選。如果他不得不離開我的項目,這對人類而言都是莫大的損失。而且我也喜歡這個人!他是個好人!我可以肯定,你在進一步瞭解他之後一定會和我有一樣的感受。」

「你就永遠不會讓邦妮來做這事,」凱特語帶苦澀地說道,「你親愛的寶貝,邦妮-寶。」

「那個,邦妮還在上高中呢。」他說。

「那就讓她輟學。知識界不大可能因此遭受損失吧?」

「凱特!這樣太不近人情了,」她父親說,「再說了,」頓了一下後他又補充道,「邦妮有一大群小伙子在追呢。」

「然而我沒有。」凱特說。

他沒有反駁她這句。他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滿懷期待,雙唇緊閉,以至於他的小黑鬍子擠在了一塊。

如果她保持面無表情,如果她不眨眼睛,甚至不張口多說一字,她或許可以止住隨時會奔湧而出的眼淚。於是她保持沉默,一點一點地站起身來,注意不讓自己撞到任何東西,然後放下計算器,轉過身,昂著頭走出了餐廳。

「凱瑟琳?」父親在身後喚道。

她來到客廳,穿過客廳,接著一步一步地爬上樓梯,淚水早已奪眶而出。她淚流滿面地走上二樓,繞過樓梯端柱時,迎面撞上了邦妮,她正往樓下走。「嘿?」邦妮一臉驚愕地說道。

凱特一把將圓珠筆摔在邦妮臉上,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房間,重重地摔上了門。

註解:

[1] 皮奧特爾發音不準,將「hello」念作「khello」。

[2] 意大利基蒂安地區出產的一種紅葡萄酒。

[3] 原文為「per se」,來自拉丁語。

《凱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