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第十一章 美麗時代

二十四日週五下午五點四十五分,秘書工作室的桌子都空了,只剩下我,我剛剛完成一份反訴,打印了一式三份,準備閒逛著回家。這時,我從眼角看到夏洛特·塞克斯從洗手間出來。她換上了高跟鞋和橘紅色上衣。與她所有的美好意願相違,這一身看上去很不協調。她雙手抓起包。來了,我想。

——嘿,凱瑟琳,你要干到很晚嗎?

自從那次我在地鐵為夏洛特拯救了那份合併協議後,她經常邀我出去吃午飯,和她家人一起過安息日或到樓梯轉角處抽支煙。她有次甚至還請我到一個新建的大公共泳池去泡澡,那是羅伯特·摩西 47 建造的,城外的居民們像鍋子裡的螃蟹一樣在那兒爬來爬去。迄今為止,我都以提前想好的理由拒絕了她,可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我和羅西正想去布蘭尼根喝一杯。

我從夏洛特的肩頭望過去,羅西正在研究自己的指甲,體態豐滿的她有著忘記扣襯衫最上面那顆扣子的喜好,看得出來,羅西若是不能浪漫地登上帝國大廈的頂層,她也準備像金剛那樣爬上去。但鑒於眼下的情形,也許有她在場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她可以讓我在喝完一杯後可以輕易抽身。考慮到我最近這陣子的自憐自怨,也許近距離觀察一下夏洛特·塞克斯的生活正是醫生要開的處方。

——好吧,我說。等我收拾一下。

我站起來,蓋好打字機,拿起包,這時,“Q”字母亮起了紅燈。

夏洛特的表情比我還要怨恨,週五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她似乎在想,她到底要做什麼?可我沒這麼想。最近我起床有點兒困難,十天裡有兩天上班遲到了五分鐘。

——我到那裡和你們碰頭,我說。

我站起來,拉直裙子,拿起速記本。馬卡姆小姐發號施令時,即便是責備,也要求我們一字一句記下。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她正要寫完一封信,沒有抬頭,指了指一把椅子,又繼續寫。我坐下來,不急不慢地第二次理直裙子,畢恭畢敬、“啪”地打開速記本。

馬卡姆小姐大概五十出頭,並非毫無魅力。她看東西不戴眼鏡,胸脯也不癟平,雖然頭髮綰成一個圓髻,但還是看得出頭髮長而濃密。也許她早該成為公司某位高級合夥人的繼室。

她以專業的誇張動作把信寫完,將筆放回到銅筆架,筆歪向一邊,像是矛扎中了靶子。她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視著我的眼睛。

——凱瑟琳,你不用記什麼。

我關上本子,按馬卡姆小姐教我們的那樣把它塞在右大腿邊,心想:這更糟了。

——你到我們這裡多久了?

——差不多四年了。

——一九三四年九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是的,十七號週一。

對這一精確的表述,馬卡姆小姐笑了。

——我叫你來,是想討論一下你在這裡的未來。你可能聽說了,夏天過後帕梅拉小姐就要離開。

——我沒聽說。

——你不太和其他姑娘閒聊吧,凱瑟琳?

——我不太喜歡閒聊。

——這對你挺好。不過,你似乎和大家相處得還不錯?

——大家並不難相處。

馬卡姆小姐又是一笑,這次是因為我把“大家”恰當地放在了句首。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我們為確保大家能和睦相處做了一些努力。不管怎麼樣,帕梅拉就要走了,她有了……

馬卡姆小姐停下來。

——娃—子。

她用兩個音節,使這個詞生動形象。

在帕梅拉長大的貝德福德-斯泰森特那樣的擁擠街區,這也許是個值得慶賀的消息,但在這裡不是。我試圖表現得如同剛剛得知自己的同事偷錢當場被抓似的。馬卡姆小姐繼續說。

——你的工作無可挑剔,你的語法知識非常出色,你與同事的相處堪為典範。

——謝謝。

——剛開始,你的速記好像趕不上你打字的速度,不過現在有了明顯的提高。

——那是我的一個目標。

——這是個好的目標,我還發現你對信託和地產的法律條文的瞭解接近一個初級律師。

——希望這不會讓您覺得我自負。

——一點兒也不。

——我知道,如果我瞭解合作者的工作性質,就能更好地幫助他們。

——沒錯。

馬卡姆小姐又停下來。

——凱瑟琳,根據我的判斷,你是地地道道的奎金人,我已經推薦你接替帕梅拉的位子,做領班。

(她說出來的是“領幫”)

——你知道,領班是交響樂隊裡的首席小提琴手,你將獲得比獨奏更多的份額——或者說,你將獲得比獨奏更恰當的份額,但你也得起模範帶頭作用。我是我們這個小樂隊的指揮,不可能時時刻刻盯著每個姑娘,她們得依靠你的指導。毫無疑問,提升與報酬、責任和職位是並行的。

馬卡姆小姐停下,揚起眉毛,表示現在歡迎我發表評論,於是我用專業的克制謝過她,她握了握我的手,我暗自對自己說:多地道的奎金人,多密切的近鄰,多討人喜歡。

我離開辦公室,向市中心的南渡口站走去,這樣就不用經過布蘭尼根的正門。從港口飄來一陣壞貝殼的味道,似乎紐約的牡蠣清楚地知道在一帶“R”的月份裡不會有人吃它們 48 ,便自己跳上岸來。

我正要上火車,一個瘦高個穿工裝褲的鄉巴佬從一個車廂跑往另一個車廂,撞掉了我的提包,而我彎身撿包時,裙子撕開了一條縫。因此下車後,我買了一品脫裸麥威士忌,還有一根可以粘在軟木塞上的蠟燭。

幸虧我在餐桌旁喝了半瓶酒,才脫下鞋子和襪子,因為等我起身去煎蛋時,我撞到桌子,把剩下的酒全灑到了一張殘破的紙牌上。我像羅斯科伯伯那樣用詩一般的語句罵罵咧咧,一邊用拖把拖地,然後一屁股坐到我爸爸的安樂椅中。

一年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天?一月我們在21俱樂部喝酒時,除了那些重要問題之外,我們還問了彼此這個小問題。雪最大的那一天,廷克說。只要不在印第安納,每一天我都喜歡,伊芙說。我的回答?夏至那一天,六月二十日,一年中最長的一天。

這是個聰明的回答,至少當時我這麼覺得,不過冷靜地想想,我突然意識到,當被問到一年中最喜歡哪一天時,回答六月中的某一天可有些狂妄自大,它暗示著你生命中的細節棒極了,你俯瞰自己的處境時如此安心,因此你想要的全部只不過是更多的白晝,用以慶祝你的幸運。但正如希臘人教導我們的,對這樣的傲慢,只有一種辦法可以糾正,他們管它叫報應。我們管它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或掩面而泣;或簡稱因果報應。它與薪水、責任和職位的適當提升結伴而來。

有人敲門。

我連是誰都懶得問,打開門發現是西部聯盟電報公司的信差,送來我平生第一封電報,是從倫敦發來的:

姐們兒生日快樂句號對不起不能到場句號為了我倆在城裡鬧翻天吧句號兩周後見句號

兩周?如果從棕櫚灘寄來的明信片是一個暗示的話,那我要到感恩節才會見到廷克和伊芙。

我點上煙,又看了一遍電報。從上下文看,不知道伊芙說的“為了我倆”是指她和廷克,還是指她和我。直覺告訴我是後者,也許她終於明白了些什麼。

我站起來,從床下拉出羅斯科伯伯的鞋櫃,裡面有我的出生證和一個拉比的腳印,還有我媽媽唯一的照片,再下面是羅斯先生給我的信封。我把剩下的那些十元鈔票丟到床罩上。神諭說,在城裡鬧翻天吧。而明天我正打算這麼幹。

在班德爾商場的五樓,花比葬禮上的還多。

我站在一個掛著黑衣服的小衣架前,棉布的、亞麻布的、帶緞帶的、無背的、無袖的,黑色……黑色……黑色……

——需要幫忙嗎?自進店後,這已經是我第五次被人問了。

我轉過身,是一位四十四五的女人,身著套裙,戴眼鏡,跟我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她漂亮的紅髮往後紮成馬尾辮,像是小明星扮演老處女。

——你有沒有稍稍……顏色鮮艷些的?我問道。

奧馬拉夫人把我引到一張有墊子的躺椅旁,問我尺寸、喜歡的顏色和社交傾向,然後消失。回來時她後面跟著兩個姑娘,每人手臂上都掛著一些挑選出來的衣服。奧馬拉夫人一件件向我介紹這些衣服的優點,我則拿著一個細膩的瓷杯,喝著咖啡,提出自己的看法(太綠,太長,太溫暾),一個姑娘做著筆記,這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班德爾商場董事會的經理,在登記春季精選貨品。空氣中沒有絲毫錢將很快易手的暗示,當然不是我的。

奧馬拉夫人是專業銷售人員,瞭解自己的商品,她把最好的留在最後:一件白色短袖裙裝,淡綠色圓點,還配了一頂帽子。

——這一身很有趣味,奧馬拉夫人說。不過是一種有教養的、優雅的趣味。

——是不是太鄉村了?

——恰恰相反,這身裙裝的設計用意是給城裡人帶去新鮮空氣,城裡指的是羅馬、巴黎、米蘭,而不是康涅狄格。鄉下人不需要這樣的衣服,我們需要。

我歪了歪腦袋,流露出一絲興趣。

——試一試,奧馬拉夫人說。

非常合身。

——很出色,她說。

——真的?

——當然。你不用穿鞋子,這最能看出衣服的好壞,如果不穿鞋看起來也很優雅,那麼……

我們並肩站著,冷靜地照著鏡子。我稍稍轉向一邊,抬起地毯上的右腳跟,腳踝上的褶邊微微飄動,我努力想像自己光著腳跳西班牙舞,差一點兒就成功了。

——非常棒,我承認道。但我忍不住想,要是你來穿會更好看,襯上你的頭髮顏色。

——冒昧說一句,康騰小姐,你到二樓就可以弄出我這個頭髮的顏色。

兩小時後,我換了一頭愛爾蘭式的紅髮,乘出租車去西村的“美麗時代”。當時離法國餐館流行還有幾年時間,但“美麗時代”已經成了那些不時被遣返的移居海外人士的最愛。那是個小餐館,有帶軟墊的長椅,牆上掛著夏爾丹 49 風格的靜物畫,描繪的是鄉下廚房裡的物什。

領班記下我的名字,問我等候時是否需要香檳酒,現在才七點,只有不到一半的桌子有人坐。

——等什麼?我問。

——您不是在等人嗎?

——不是的。

——對不起,小姐,這邊請。

他步履輕快地走進餐廳,在一張兩人桌旁只停了一下,又走到一張軟長椅旁,那裡可以縱覽整個餐廳。看我坐得舒服後,他消失,回來時拿著說好的香檳酒。

——為突破常規,我給自己敬酒。

我的海軍藍新鞋硌腳踝,在桌布的掩護下,我踢掉鞋子,活動腳趾,從新的藍色手包裡掏出一包煙,一個服務生從桌子那邊俯過身,伸過來一個不銹鋼打火機,打火,火量足夠點著香煙。我不緊不慢地從煙盒裡把煙倒出來,他如塑像般一動不動,待我吸上第一口煙,他才滿意地站直身子,啪地關上打火機。

——您等人時要不要看看菜單?他問道。

——我不等人,我說。

——對不起,小姐。 50

他向在我旁邊收拾桌子的小工打了個響指,然後呈上菜單,菜單擱在臂彎裡,這樣他可以指著菜,介紹其特色,頗像奧馬拉夫人誇讚衣服的樣子。這給了我信心,如果我想在積蓄上挖個洞,至少路子是走對了。

餐館逐漸有了生機,幾張桌子熱鬧起來,雞尾酒送上桌,煙點上,這生機來得有條不紊,不緊不慢,這餐館自信滿滿,它知道到了九點,自己就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也讓自己慢慢恢復生機,不緊不慢品嚐第二杯香檳酒,享受小魚烤麵包,又抽上一支煙。服務生回來,我點了一杯白葡萄酒、抹焦黃麵包屑和乾酪屑的蘆筍,主菜是餐館的特色菜:黑塊菌餡童子雞。

服務生迅速離去,我第二次注意到坐在對面軟長椅上的那對老夫婦朝我微笑。男的矮壯,頭髮稀薄,穿雙排扣西服,扎蝴蝶結,眼神溫順,似乎稍一動情便會流淚。妻子比他高出了七八厘米,身著優雅的夏裝,鬈發,笑容溫和,她看上去像是置身世紀之交,正招待主教用午餐,之後便要去領導爭取婦女選舉權的遊行示威。她眨眨眼,像是招了招手,我也眨眨眼,也像是招了招手。

小銅盤裡的蘆筍帶著一絲炫耀來到桌邊,筍尖排列整齊,根根長度一樣,互不疊合,上面精心灑了一層黃油麵包屑和意大利果仁味羊奶乾酪,乾酪烤成焦黃色,脆皮,冒泡。領班將它連同銀叉、銀匙一起呈上,又磨碎一點檸檬皮放在盤子裡。

——祝您胃口好。 51

我胃口是好。

我父親哪怕掙了一百萬,也不會到“美麗時代”來吃一頓。在他看來,餐館是瀆神的浪費行為的最高表現。在你的錢可以買到的所有奢華里,餐館最難讓你感受到奢華。一件毛皮大衣至少可以在冬天穿,可以御寒,一根銀匙熔化後可以賣給珠寶商,餐館的牛排有什麼用?你切開它,咀嚼它,嚥下它,擦擦嘴,把餐巾扔到盤子上,如此而已。蘆筍不是一樣嗎?我父親寧可把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帶進墳墓,也不願把它花在一頓華而不實的飯菜上。

可對我來說,在上等餐館吃飯就是最大的奢侈,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文明是什麼?文明不就是知識分子超越生活基本需求(衣食住行和生存)帶來的煩惱,進入精神的空靈世界(詩歌、手包和美味佳餚)嗎?這種體驗遠離日常生活,哪怕生活中的一切完全腐朽,一頓美食也可以使精神煥發生機。如果有一天我名下只剩下二十塊錢,我會把它用在這裡,享受這無法典當的優雅的一小時。

服務生拿走蘆筍盤子,我才意識到自己不該喝第二杯香檳,決定去一趟衛生間,清醒一下。我把左腳伸進海軍藍鞋子裡,右腳摸索,卻找不到鞋子,我飛快地胡亂搜尋了一圈,眼睛在餐廳裡四處打量,腳拇指在桌子下面開始更有規律地畫圈摸索,同時不至於改變坐姿。無果而終,我俯下身去。

——可以嗎?

坐在餐廳另一邊的那位系蝴蝶結的紳士站在我的桌前。

沒等我開口,他就輕鬆地彎下腰,又直起身來,手掌托著那只鞋子。他彎下腰,以攝政王呈上玻璃鞋的禮儀小心地把鞋子放在麵包籃後面,我一揮手,把它掃到桌下。

——謝謝您,我真是太粗魯了。

——一點兒也不。

他回頭朝自己的桌子打了個手勢。

——如果我和我妻子盯著您看,請原諒,因為我們覺得它們美極了。

——對不起,它們?

——這些小圓點。

就在這時,我的主菜來了,淚眼紳士回到自己的座位,我開始有條不紊地切雞肉,可沒吃幾口,我就知道吃不完。塊菌的濃香溢出碟子,熏得我腦袋發暈,只要再吃一口雞肉,我肯定會吐出來。在我的堅持下,他們拿走了一半,可我還是確定自己就要吐了。

我只想快點兒出門呼吸新鮮空氣,便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全丟到桌布上,沒等服務生把桌子拉開便站起來,碰翻了紅酒杯,可我不記得自己點過紅酒。我從眼角看到服務生正把蛋奶酥送到那對老夫婦桌上,像女權運動領導者的妻子揮了揮手,不知是何意。在門口,我和一幅畫裡的野兔打了個照面,像我一樣,它四腳倒掛在一根鉤子上。

到了門外,我朝最近的巷子走去,靠著磚牆,小心地吸了一口氣,心想這是報應吧。如果我吐了,父親在天上會帶著憂鬱的滿足瞪著那堆蘆筍和塊菌,他會說,瞧瞧,這就是你的知識分子的優勢。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

——親愛的,你沒事吧?

是那位像女權運動領導者的老婦人,她丈夫保持禮貌的距離,用一雙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我。

——我想我是吃得有點兒過頭了,我說。

——是那個糟糕的雞肉,他們還挺自豪的呢,我覺得太難吃了。你是不是想吐?親愛的,想吐就吐吧,我可以幫你拿帽子。

——我就快好了,謝謝您。

——我叫哈皮·多蘭,這是我丈夫鮑勃。

——我叫凱瑟琳·康騰。

——康騰,多蘭夫人說,好像她認識我。

多蘭先生看沒什麼大問題,便慢慢湊上來。

——你常來“美麗時代”嗎?他問我,好像我們不是站在小巷子裡。

——我第一次來。

——你剛到時我們以為你在等人,他說。我們要是知道你是一個人吃飯,會邀請你加入我們的。

——羅伯特!多蘭夫人說。

她轉向我。

——我丈夫覺得年輕姑娘願意一個人在外面吃飯不可思議。

——呃,不是所有的年輕姑娘,多蘭先生說。

多蘭夫人笑了,假裝慍怒地瞪了他一眼。

——你夠壞!

然後她轉向我。

——至少可以讓我們送你回家。我們住在82街和公園大道那邊,你住在哪裡?

我看到巷口有輛車慢慢停下來,很像是勞斯萊斯。

——中央公園西211號,我說。

貝拉斯福德。

幾分鐘後,我坐在多蘭家的勞斯萊斯後座上,往第八大道開去。多蘭先生堅持讓我坐中間,他小心地把我的帽子支在膝蓋上,多蘭夫人讓司機打開收音機,我們三人享受了一段快樂時光。

看門人皮特打開車門,迷惑地看了我一眼,多蘭夫婦沒有注意到。大家相互吻別,許諾再見面,然後勞斯萊斯離開了,我揮揮手。皮特有點兒尷尬地清了清喉嚨。

——對不起,康騰小姐,格雷先生和羅斯小姐好像還在歐洲。

——是的,皮特,我知道。

我在市中心上了火車,車廂裡擠滿了各種不同膚色的臉孔與各種不同款式的衣服。百老匯慢車往返於格林威治村和哈萊姆之間,在戲院區經停兩站。週六晚上,這趟車是城裡最平民化的運輸工具,一本正經的、穿著時髦的和疲憊不堪的全都擠在一起。

在哥倫布圓環站,一個穿工裝褲的瘦高個兒上車,他長胳膊、短胡楂兒,看上去像是鄉村棒球聯盟已過當打之年的投手。過了一陣我才想起來,他就是前天在地鐵站碰掉我手提包的那個鄉巴佬。他沒有坐下,而是站在車廂中間。

門關上,車子起動,他從工裝褲口袋裡掏出一本黃色的小書,打開折頁,開始大聲朗讀起來,那聲音像是從阿巴拉契亞山那邊掃蕩過來。等他念了一兩段,我才知道他在讀《登山寶訓》。

——他就開口教訓他們,說: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

令人敬佩的是,這位“牧師”沒有抓吊環,車廂前後搖晃,而他僅靠抓住這本小小的正義之書保持平衡。你覺得他可以這樣讀福音書,一直讀到貝裡奇站,再返回來,也絕不會摔倒。

——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上帝。

這位“牧師”在做一件令人敬佩的工作,他話語清晰,滿懷深情,抓住了《聖經》欽定本中那些詩歌的精髓,用重音強調每一個“他們”,似乎他的生命有賴於此,稱頌基督教這一核心悖論——羸弱者將依靠它而獲得勝利。

不過在週六夜間的百老匯慢車上,你只會環顧左右,心想這傢伙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父親去世後不久,羅斯科伯伯有一次帶我去港口附近他喜歡的一家飯館吃飯。他是個碼頭裝卸工,心胸寬廣,行事笨拙,適合去航海——那個世界沒有女人、孩子或社交禮儀,只有幹不完的活兒,兄弟關係早有規範,不必言說。帶上剛剛失去父親的十九歲的侄女外出吃飯,他當然很不自在。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

當時我已經有了工作,在馬丁格爾夫人的公寓樓裡有了一間房,他不必為我操心,他只是想知道我一切都好,看看我還需要什麼,然後一言不發地切豬排,他樂意這樣,可我不想讓他這樣。

我要他給我講從前的奇聞趣事,講他和我父親怎樣偷治安官的狗,把它塞到開往西伯利亞的火車上,講他們一路跟著走鋼絲的江湖藝人看表演,結果被別人在離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找到,原來他們走錯了方向;講他們一八九五年來到紐約時,馬上跑去看布魯克林大橋。當然,這些故事我曾經聽過很多次,差不多一樣,但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我從沒聽過的故事,也是他們初到美國時發生的。

當時紐約已經有了不少俄羅斯人,有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也有莫斯科人;有猶太人,也有非猶太人。在一些小區,商舖的招牌是俄文,盧布和美元一樣通用。羅斯科伯伯回憶道,在第二大道,你可以買到一種叫“瓦特魯什卡”的奶渣餅,一點兒不比在聖彼得堡內維斯基羅斯佩克特大道上買到的差。他們到紐約幾天後,付了一個月的房租,然後我父親問羅斯科要剩下的所有盧布,把這些鈔票和自己的鈔票一起放到一個湯鍋裡燒了。

羅斯科伯伯想起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動情地微微一笑,說,回想起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不過這總歸是個不錯的故事。

那個週日,我也許想了很多我父親和羅斯科伯伯的事,想他們坐上貨船離開聖彼得堡,來到美國。當時他們二十出頭,對英語一竅不通,一到紐約就跑去看布魯克林大橋——世界上最大的懸索橋。我想到溫柔的人和憐恤人的人,想到得佑者和勇敢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洗了澡,穿好衣服,刷牙,然後去地地道道的奎金-黑爾公司辦公室,提出辭職。

《上流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