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既愛佛何以愛你

他嗓音低沉,指了指自己手上拿著的牌子,上面印著「阮寧」二字。

他拍拍鬍子上的雪,說道:「小武托我來接你。」

阮寧伸出手,說:「你好。」

她打了個嗝,卻兜不住嗓子眼兒裡的悲傷,她對著那人說:「這位長官你等等我。然後蹲下身子,用鴨絨祆蒙住臉,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那人站在雪中,低頭俯視著她,神情淡淡的。

阮寧覺得命運真是個傻x,她應該在當年俞遲提分手時,告訴他,沒有你老子說不定會死啊。這樣一來,她一定不會死,你瞧如今這樣都死不了,而那時的俞遲也多半不敢死。

留不住他的心,至少留住他的人,哪怕他活得千瘡百孔,至少人還在,青山還能劈得些許柴,來年春花燦爛些,好姑娘們又都如雨後春筍,悉數到了。那時不愁他找不著比喜歡費小費更喜歡的,她阮寧就算當個龜公又如何。

愛人愛成王八固然窩囊,可愛到人死了也不見得多有臉。

世界上最悲慘的事不是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是他為了愛的人死了,而那人不是你。

她心很天不肯倒回時光,百轉干回,哭得腳下雪地都融了一大塊。

那高高的人眉頭一蹙,那高高的人肩上一蹙,就大踏步離開了車站。

她小的足跡和他大的足跡,一個消失,一個出現,又最終被雪掩去。

阮寧後來得知,這個長著滿臉絡腮鬍子、嗓音低沉的男人就是141師偵察團的團長宋中元。

小武背地裡同她說,團長他老人家是江南宋司令安排進141師的,據說是宋同令的遠房侄子。而如今延邊軍區的首長正是宋司令一手提拔的,因此宋中元在延邊軍區也頗有威望,單從他年紀輕輕便被破格提拔至偵察團就可知一二。

這也是傅慕容當年嫉恨之處。

江南宋司令?

阮寧一想,便知是宋林祖父,不由嘴角扯了扯。

宋林這個人很危險,她見到他的每一回,腦中的警鐘都在迅猛地敲著。他眼中永遠含著笑,可是那點笑意總讓阮寧背脊發涼。他看她的目光,溫柔又總帶嘲弄。他似乎十分自負,阮寧這樣的孬種蠢蛋是看不穿他的。

雖然事實上阮寧同志確實看不穿他,但是這樣的鄙夷讓她打心眼兒裡不爽,故而,看見他的第一一反應,就是滾走,有多遠滾多遠。

小武有些嚴肅地打斷了阮寧的神遊天外:「我們……我們團、團、團長雖然不愛說話,更不愛、愛辯解,但事實上,他的能力有目、目共睹,他是我見過的最、最、最聰明的人。」

阮寧笑著點點頭,她說:「看出來了,除了長得醜點人粗魯點,宋團長他老人家沒毛病。」

剛剛在車站,宋中元像肌肉虯結的彪悍魯智深,阮寧成了被倒拔起的弱雞楊柳。

可是奇怪的是,阮寧並不討厭這個人。大概是這人穿著爸爸當年的那身軍大衣吧,且他既高又黑,頗符合電視劇中軍人的形象,使人心生好感。

小武也很無奈:「文工團好多小姑娘都怕、怕、……怕死團長了,說他長、長、……這樣,鐵、鐵……鐵定娶不到媳婦。他、他、他倒是不愁,也沒、沒喜歡過誰。」

阮寧說:「絡腮鬍子像爸爸,可不像男友,太邋遢啦!還有這模樣,又高又黑黑又租,嚇人咧!」

阮寧看見他的第一眼,那雙眼睛和那樣的身高太像俞遲,但她很快認出,這人不是俞遲。

俞遲那麼白,那麼娘炮,嗓音那麼清,雖然沒看過也知道他身上像白斬雞一樣沒有瑕疵。

這人那麼黑,那麼爺們,喉嚨那麼低沉,額角有舊傷,不看都知道他身上至少有兩隻小老鼠。

小武點頭,一邊帶阮寧去軍中招待所安置,一邊介紹著軍中各區域的設置。

阮寧小時候來過這裡,想起那會兒的小戰士哥哥帶著她瘋玩,這會兒故地重遊,滿眼皆是軍裝,心中一暖。

小武卻忽然站定了,似碰到認識的人,打了個敬禮:「政委好!」

來人長得頗俊,看他肩上軍銜,想來是團政委,同宋團長搭班子的。

這人年紀也不大,三十歲上下,看了看阮寧,笑問小武:「武啊,有對象啦?」

小武白嫩的臉紅了,尷尬得直擺手:「報……報告政委,這是我姐!」

團政委長長地「哦」了一聲。瞧著阮寧滴溜溜看了幾眼,熱切地問道:「姑娘,有對象嗎?對對像有啥要求嗎?你覺得軍人怎麼樣?」

阮寧搖了搖頭,說道:「我爸爸是軍人,他曾在141師當過兵,我這次來,就是想追溯一下他過去的足跡。」

政委笑了,眼睛亮了:「伯父原來是老班長啊,那就太巧了。這兩天軍中舉辦元旦大聯歡,你和小武多逛逛,過後,我和團座給你接風。」

部隊人稱自己之前的老兵均為「班長」,以示敬意。團政委說到團座時,卻朝小武使了使眼色,小武瞬間心領神會。

這是又要給團長介紹對象了。

政委算是跟團座槓上了。他們一貫戲稱宋團長為團座。因他十十分沉靜,這位置坐得十分牢穩。政委張修從偵察團重組班子起,便自動認頂了把團座嫁出去的任務,可介紹了幾十個,團座一現身、一挑眉,就把姑娘們嚇跑了一多半。

宋中元的名字頗有文人士大夫之風,可人不如名雅致,一腳軍靴無情地踩在了張修臉上。

張修如是罵道:「你這瘋子,給你條毛毛蟲,你也能騎著訓成金毛孔!」以示宋團座的凶殘程度。

小武腦子轉了轉,給張修傳遞了個小小的信號:「也好,阮、阮姐和團、團長見過了,他老人家有車,又能自由外出,我托他接、接了阮、阮姐。」

他告訴張修,這二人已碰過面。

張修果真眼中精光綻放,上下打量著阮寧,瞧她神情自若,沒有驚嚇的表情,也沒尿包,心裡更有了幾分撮合之意。

元旦晚會,各師各團都出了節目,真應了那八字作風一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大冰凍的天,延邊軍區的晚會搞得熱血沸騰。

蹲在台下看台上,三百演員換新妝。點評的瞎眼報幕的嘴,表演的個個賽貴妃。舉個扇子頂個碗,踩著高蹺抖快板,麥克風裡逞英雄,高歌《我是一個兵》。

阮寧坐在來部隊探親的家屬席上,咧著大嘴,笑得合不攏。軍隊的文藝節目也太喜慶了,大家都挺放得開,十七八歲的小毛頭,活潑朝氣,笑的時候,眼睛裡都像含著一股純淨水。

有人從背後拽了拽她連體衣上的兔耳朵,她轉身,看見了一雙幽幽的美目。好……好個衰怨的美人兒!

她問:「你誰啊?」

美人兒幽幽地指了指部隊行列前排的傅慕容,阮寧瞧這形容人成是幕容現未婚妻沈荷,冤家路窄,不想碰的到底還是碰上了。她說:「喲,小三,你好!」

「你是阮寧?!」美人兒也知道碰見冤家了,「會不會說人話。誰小三了!自己的男人看不住你怨我?他暗戀我,我只是成全了他而已。」

沈荷睡他的時候,眼睛微微下睨,帶著勝利者才有的光芒不知怎麼的,阮寧似乎挺理解這種人的心態。沈荷看到失敗者阮寧,想必瞬間聯繫到自己魅力驚人。阮寧莫名其妙就低了她一頭,好似世界自動把他劃分成了兩類人,噬人能量者和被噬者,這種微妙的感覺大概只有在座的兩人才能體會到。

阮寧忽然間問她:「擁有很多是什麼感覺?幸福嗎?」

沈荷有些詫異,她有些戒備地點點頭。

阮寧笑了:「剛剛是在開玩笑逗你,你不必緊張,也不必煩心,我從來沒有打算與你為敵,結個死結。我只是從沒有擁有過很多,所以有點好奇。」

她向自己的情敵很坦誠地示弱,怕了這個小公主。

但願大家都各自安好,過著只屬於自己的餘生,雖然她的餘生大約比人家寒磣。

軍區雖有積雪,但無新雪。這夜是晴。

晚會結束後,大家都意猶未盡,師長批准家屬可以和士兵一起開篝火晚會。操場上圍了一個大圓圈,炊事班抬了幾隻簡單處理過的羊,在火堆上做烤肉,又埋了幾隻紅泥糊過的叫花雞,漸漸地,油脂溢了出來,皮內酥甜,香氣撲鼻。

阮寧和小武他們團的人坐在了一起,大家提議擊鼓傳花說故事,到誰誰必須在五分鐘內說一個在座都沒聽過的故事,說不出的或者有人聽的,都不過關。不過關的戰士由家屬替喝酒,不過關的家屬自個兒喝。

延邊軍團有鐵律,除了春節一人一聽啤酒,無論何時何人,在軍區範圍內不得飲酒。師長此次並沒有阻攔,只說是家屬喝酒,無妨礙。

小武說話結巴,大家都是知道的,因而總是故意把花傳到他手裡,他結結巴講故事,又總講得不好,所以阮寧作為他的「姐姐」不得不替他喝酒。

二鍋頭喝了三四兩,有點上頭。

好不容易花傳到別人手裡,一看——傅慕容。

他說:「我給大家講個故事吧。我和我愛人小沈相識相戀的往事。」

大家起哄歡呼。有八卦誰不愛聽。

他說:「我們是相親認識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對她刻骨銘心。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這麼順眼的姑娘,也從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我們如匆一見,卻有緣無分。她那時有喜歡的人,我之後也有了女朋友。後來,她把我視為好友,常常和我聊天,說些趣事。她和那個喜歡的人成了過往,我心中竊喜,卻一直在逃避她。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既然有了女友再和別的女孩聯繫其實不太好,可是這種逃避卻把我自己逼到沒有退路。因為我嘗試了三天不和她聊天,可之後崩潰的那個人是我自己。我思念她,相思如此苦,這種因愛而有的思念逼得我再次面對自己的心,我……第一次做了想做的事,我向小沈告白了。而讓我難以置信的是,她像天使一樣,答應了我,她說她也喜歡我,一直在默默等我。我感覺自己好似做了一場大夢。可是那一刻,是我活這麼久最幸福的時刻。我向當時的女友提出了分手,所幸她不是那麼愛我,且也有些不能結婚的病症,為了不拖累我,她答應了跟我分手。」

慕容意味深長地看了阮寧一眼,阮寧聽到最後,有些狼狽地低下了頭,酒精使她灼熱難忍,慕容的話說實在的,讓人難受壓抑極了,可心中的悲傷與自卑卻使阮寧無力反駁。

她想起他也曾牽她的手,她想起他也說過甜蜜的話,她想起自己無數次勾勒著有他的未來,她想起她曾在俞遲墳前自信地說——一一不要怕啊偷遲同學,有了慕容,我慢慢就不愛你了。

姑娘呼吸那麼急促,似乎是酒精過敏的症狀,卻抓起手頭的塑料杯,一飲而盡。

幕容敢這麼做,只是仗者他口中的那句「她不那麼愛他」不那麼愛,便可傷害。

可是,「不那麼愛」不是不愛,若他肯把這句話擴寫成「她深愛的男孩亡故後,四年後,好不容易愛上了別的男孩」這樣的語境,他還能如此坦然地說出這樣的話嗎?

他用這句話堵住她的嘴,又用「不能結婚的病症」諷刺她,他炫耀這驕傲珍貴的愛情,全因自己勇敢地偷情出軌,阮寧真想跪地磕頭拜佛,多謝佛菩薩啊,不用和這樣的人結婚。

阮寧抹了抹眼睛,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卻使勁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武注意到她的一切舉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勸慰她。

可忽然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嬉鬧全都一瞬間暫停凍結。

花落在了那個極高極凶殘的團座老人家手中。

這個男人看了眾人一眼,聲音非常低沉:「我的故事比較平淡。唐朝有法師居明,生得寶相莊嚴,氣雅如蘭。丞相岑羲之女岑懷貞上香時,對居明一見鍾情,因唐代民風大膽,對貴族女孩約束甚少,岑懷貞總借與他討論佛法之際,百般勾引。居明何等聰慧,怎看不出這個中緣由。他不動聲色,反用佛法點化懷貞。懷貞卻執迷不悟,她愛他無法自拔,終有一日鬼迷心竅,不顧倫常,下藥迷姦了居明。居明醒來時,把懷貞逐出了寺廟,禁止她再踏入半步。居明視傳法為終生信仰,收拾行囊,把寺廟托付給弟子,自己便四海雲遊去了。懷貞因愛生恨,無論他行至何處,點化過哪個女好子,她第二日便把那女子的眼睛挖去,只因她們有機會與他四目相對。她追逐居明到南海,居明本將渡船成佛,卻突然轉身,停靠上岸。他走問懷員,向她告白,說他其實一直愛著她,只是礙於自己畢生敬佛的信仰,才屢次拒絕。他此次想通了,打算還俗,和她長相廝守。

「岑懷貞大喜過望,神清氣爽,心知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即使她愛的人是僧人又如何,即使這僧人有信仰有倫常又如何,他還不是拋棄了倫常和信仰,乖乖地回到她身邊。

「居明微微一笑,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與她深情凝望。可不過片刻,居明卻突然變成了一隻滿身污泥的黑犬。

「懷貞尖叫一聲,像被滾水燙過,放下了黑大的爪子。

「那黑犬忽然開口說話了,它說:「愛人如果沒有克制,只由慾念橫行,作踐信仰和別人,還配做人嗎?只配做畜生罷了。」

這故事說到此處,幕容和沈荷二人臉都黑了,小武「撲哧」一聲笑了。不知是否有意為之,但團座罵得好爽快。

愛人不講倫常,建立在傷害別人的基礎。何必為人,和畜生又有什麼區別。

阮寧皺眉,看著團座的眉眼,她覺得這故事並不單單是在諷刺慕容和沈荷。

宋團座似是說渴了,用滿是傷疤凍口的長手拿起軍用水壺,喉結在吞嚥時顯得清晰。

他又接著道:「黑犬說完這番話,又變回了居明,居明這番變化只是在點化懷貞。懷貞泣道:「你連我都可點化,為何還未成佛?』居明笑了,他說:「我既愛佛,何以成全你,我更愛你,何以成佛?這輩子我只能做個普通僧人,兢兢業業地傳法,兢兢業業地愛你罷了。』」

《同學錄2: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