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獻世。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不只是因為雨水和玻璃的溫度我才覺得涼,而是玻璃碎片割傷了我脖子後邊,觸手是血。

陸輕舟一點也沒有驚慌,他條理清楚地輕輕掃掉我脖頸後邊的碎渣,然後脫下外套捆成一團,用來摀住我那些分佈不均勻的傷口,順便固定住我直起腰的姿勢,然後啟動已經沒有了一面擋風玻璃的車,呼嘯著往醫院開去。

生平第二次進醫院,躺在案板上任人魚肉。

我趴在床上,聽醫生口吻尋常地說著要取出玻璃碎片,他簡單吩咐了一句上半身麻醉,隨即拿起手術鉗開始要行動。我看不見陸輕舟的臉,可是我感覺到他就站在我旁邊,我不知道他究竟經歷了怎樣一個過程,以至於在我醒來的時候,竟從他眼睛裡捕捉到真正的溫柔如水。

我醒來已經是凌晨三點,陸輕舟坐在旁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他這樣的神色和行為讓我有些尷尬,我幾乎要錯覺地以為,我真是他心愛的某個誰,所以我張了張嘴,無厘頭的冒出一句。

其實沒什麼,真的,受點兒皮肉傷我不怕。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的,我一直都很清楚的明白,受傷的身體比受傷的心容易修補。聽見我的話,陸輕舟卻眼睛都沒眨一下,他表情未變地對我說。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喜歡欠人以及被人欠。所以夏平安,作為你救我的交換……我告訴你個秘密。

我點了點下巴,示意他開口,他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離得我近了又近,俯低了身子在我上方。那間病房看得出來規格極好,一整面都是透明的白紗窗,夜晚已經退涼的風,將窗紗輕輕翻起,連帶著眼前人微長的發。遠處的萬千燈光似探照燈,微弱卻清晰地打在這個男子臉上,他的神色在黑暗中晦澀不明,似是一場戰爭要敲響的前夕,一切都平靜而優雅。

我聽見他輕輕說。

夏平安,在很早以前,我就陪著你一起,獻過世。

我想,如果我忘記了經歷過的千山萬水,我也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個夜晚。在十八梯,我罔顧生死的擋在那輛重型機車的前方,為了一個人視死如歸。

這個世上最大的冒險,是拿自己的生命,去賭感情裡那些幸福的可能。因為你永遠都不知道,終點等待的到底是不是幸福。但有些人明知可能會輸,卻還是全身心投入。

那時候,我扔掉了心愛的小靈通,對著電話那頭的裴明珠大喊,記得幫我帶許灼去出家。後來許灼說我太毒辣了,一點兒也不善良。照常理來說,如果我真的喜歡他,不是比誰都希望他幸福嗎,怎麼會決絕到,寧願讓他一輩子為我守寡。

還來不及再回想,當時的自己回答了什麼,我飄遠的思緒就被陸輕舟的聲音拉回來。

他已經重新站直了身體,似是自嘲地笑了笑說。

知道嗎?看你衝出來擋在我前方的時候,我考慮的不是要不要停車,而是那一瞬間,我忽然在想,這世上會不會有這麼一個人,願意這樣為了我,刀山火海去走一遭?

所以,為了試探我中途會不會躲開,他才在最後關頭踩剎車。在他前方的車燈打在我臉上時,他已經用他驚人的記憶力,在腦海銘刻了我年少的模樣。並從和我在望城的第一次相遇之時,第一秒將我認出,接著便有了後來那些不是巧合的巧合。

其實這一切都不意外的,從知道陸輕舟也在N市呆過以後,再加上他的姓,將一切聯繫起來也不難考慮到,當初北廣他們口中的陸二少,就是眼前這個驕傲得不可方物的男子。

知道這個秘密後,我不算特別驚訝,卻對陸輕舟多了一層感覺。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羅多夫說,戰爭是催化劑,能讓我們很瘋狂的愛上一個絕不可能的人,與自己的生活背道而馳。大概,我的感受與他有有異曲同工之意。當我知道,陸輕舟也參與到了我那段被刻意掩埋的青春,我又巧合地來到望城與之相逢,都不得不讓人覺得一切冥冥自有天意。所以在命運這樣宏大的背景下,陸輕舟就變得神聖且珍貴起來。

神聖得讓我從心底害怕,有一天自己終將抵不住這廝殺的緣分。

不想讓裴明珠擔心,於是我發了短信告之公司派出差,我爭取去了掙表現。

在醫院呆著,好幾天都無所事事地上網看電視,等傷口已經不需要包紮,拉上襯衣領子就看不出大礙以後,我飛奔著跑去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陸輕舟好像開了三隻眼,在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他打來了電話,他在那頭洋洋得意地問我說夏平安,你現在是不是準備越獄。我一聽,愣了,條件反射的抬起頭,望向房間一側的雪白牆壁,表情嚴肅。陸輕舟接著道,不是牆。

我更緊張了,立馬有了一種被窺伺的毛骨悚然,在床上翻滾了幾圈,眼神不放過任何角落,以為自己在演特務。片刻,陸輕舟在電話那頭低低的笑了一聲,叫。

傻子。

我立即發現自己被耍了一圈,並深深的鄙視他的無聊,當即準備掛電話,他似又猜到了,短喝住我按掛斷鍵的手。

醫院打來電話說你準備出院,我抽不開身臨時飛了香港,估計過兩天才回望城,所以你自己打車回去。

我應好,他又接著說話。

敢不敢走個小碎步?不要猴急蹦跳的。我再也不想在醫院和你見面,太猥瑣了。

我準備還嘴,在醫院見面怎麼就猥瑣了?轉瞬間意識到,這裡的外科和婦產科在同一層樓,一南一北。我當即閉了嘴,沒有追根究底。掛了電話,心情更雀躍起來,原先還在掙扎床頭櫃的那把不銹鋼水果刀,要不要帶回去?這下是毫不猶豫的將其裝進了大挎包裡,嘴裡唸唸不停。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已經有三天沒有和裴明珠見過面了,期間甘蒙給我發短信叫我出去聚一下,說是有重要的事情給我報備。我對她嘴裡那件重要的事情很感興趣,她卻不願意在電話裡滿足我的好奇心。所以剛剛坐上出租車,我就給甘蒙打了個電話,想約她晚上一起吃飯。在這整個過程中,我被迫承認了一點,那就是裴明珠和陸輕舟都說得對,總有一天我會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連續撥打了幾次,都提示無人接聽,於是我轉念給裴明珠打電話,依然無人接聽,突然就有些莫名心慌。

車子快到學校,在經過那家奶茶店的時候,我看見了面對面而坐的裴明珠和甘蒙。裴明珠沒有打扮,但那抄手翹腳的姿勢,依然沒有毀掉她平常的女王氣場,相比下來,甘蒙要顯得精緻許多,但神色帶了許多隨意。

果然幾天一別,勝過萬年啊。

於是我火速叫停了司機要下車,那司機沒有零錢非要我去煙攤上兌換,惹得我有些毛躁,再回來的時候,裴明珠和甘蒙已經站起來。我以為她們要離開,急忙朝著奶茶店的方向狂奔,可就在我離玻璃一米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裴明珠右手端起了桌面上的那杯檸檬水,準確無誤地倒在了甘蒙的頭上。

我進到裡面,甘蒙已經衝到裴明珠面前,那架勢,似要和對方廝殺一番。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在這個奶茶店裡我也打過一架,當時是為了那些嘲笑裴明珠的人,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烽煙四起的場景會再上演,於同一個地方。並且主角依然是我身邊不能忽視的人。

我擋在甘蒙面前,阻止她的行兇意圖,甘蒙卻推了推我,語氣不善地道。

平安,你讓開。

她平順精緻的長髮頂上還殘留著一小塊淡黃色的檸檬,被水泡開了,泛著白,很有些滑稽,於是我立馬指著它笑了出來。甘蒙卻一眼也沒有望我,眼神直愣愣地盯著我背後的人。我化解氣氛的第一招失敗,轉而回過身去像模像樣地職責裴明珠。

妳玩笑開得太過分了。

裴明珠竟然也是嚴肅的,眼神都沒有閃爍一下,冷冷吐出一句。

只要我做出來的事就從不是開玩笑。況且,我從來不和婊子開玩笑,我嫌嘴髒。

她一句話,向我昭示了她已經知道甘蒙的一切,我試圖解釋。

明珠,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既然大家都認定了當朋友,很多事情是不是能諒解呢?況且,這也不是甘蒙願意的。

聽見我的話,裴明珠和甘蒙同時哧了一聲,裴明珠是在否決我說的話,而甘蒙,我就覺得莫名其妙了。面對她倆的劍拔弩張,我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辦,相比她們兩個當事人,我的口齒反而不太清楚,只知道說不是這樣的。

片刻,甘蒙在我背後又輕又冷的笑了一下,我轉身,看她優雅的從頭上將那塊檸檬,用長長的白色指甲捏下來,淡定的重新扔回裴明珠的杯子裡去,表情從容道。

看見了嗎?這就叫廢物利用。它從不否認它髒,可是它也清楚自己本身的優勢,它醒目,還可以調味。相比起來,一塊老酸菜就是那麼廉價,它顏色暗淡,所以容易被遺棄。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其他人。

並且,一個婊子生出來的孩子,又有什麼資格罵別人是婊子?!

畫面就此分裂開去。

《等一寸日光來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