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到碧寄廠

凡有介紹學生寒暑假打工的機構,只介紹女生。因為廠家只需女工。班上許多同學報了名,欣然沒報。工廠與學校達成協議,成批接收這些假期工,這樣對她們好管理也好照顧。欣然卻想到一個沒有同學。沒有熟人的工廠去,她認為那樣才會真正瞭解打工妹的生活,真正鍛煉自己。謝欣然向主管老師陳述了自己的意圖,要他單獨開一張介紹信。沒有學校介紹信。廠家不肯收也不敢收,不合法招工,要被罰款的。

媽媽不同意她的作法:「大家一起去工廠打工,相互還有個照應,你現在一個人去,出了事怎麼辦?」

「媽,我就是要這份經歷,大家都去多沒勁兒。那還不是跟學校一樣!」

「你不怕壞人呀?」

「媽,壞人沒怕我就不錯了!」

「狂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欣然拿著一把小米到陽台喂鴿子。這幾隻小鴿子除了弱了點,長得幾乎與它們的母親一般大了。

「媽,小鴿子怎麼到這個籠子裡了?」欣然看見,小鴿子已經另立門戶了。

「噢,昨天早上。鴿媽媽把它們趕出來了。」

「怎麼可能呢?那天,我想摸一摸小鴿子,還被母鴿啄了一口,怎麼才幾天,母鴿就翻臉不認子了?」

「小時候,媽媽極力保護孩子,長大了,母鴿就會趕它們出來,讓它們獨立生活,自己去闖一番,這才是真正愛護。」

「看來,鴿子的教育方法很先進哦。」欣然轉向媽媽。「媽,您也得跟鴿子學學。不能老把我罩在您的翅膀下。」

正在揉面的媽媽這才明白,欣然那一本正經偽裝下的調侃意味,「搞了半天,你在套話啊,鬼丫頭!」

「媽,那你同意了!」欣然高興地說。

孩子長大了,應該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應該獨自去翱翔。父母不能老把孩子夾在自己的雙翼之下,孩子也不能永遠依偎著父母。

欣然拿著學校的介紹信到了碧奇廠。這是一家日本人獨資的企業。生產錄音電話機。欣然問了門衛直奔車間主任室。

「打擾了。我是九中學生,想來打假期工,請問是在這報到嗎?

「對。」一位很精幹的小姐接待她,「我們廠要趕一批貨,時間很緊,可能沒有星期天。你能吃苦嗎?」

「可以。」欣然鄭重地點點頭。

「那好,填一下表。」

欣然接過表,認真地看了一遍,填上,遞回那位小姐:「還要什麼手續?」

「你的字真漂亮!小姐笑笑,又遞過一張卡,「好了,你是第一車間的,這是你的工作牌,每天早上上班的時候打一次卡,記錄上班時間;下班再打一次卡,記錄下班時間,如果加班,就打加班卡,以此來計算工人的出缺勤情況。中午工廠包飯,上班時間為八小時,上午八時到十二時,下午一時到五時,不過這段時間經常要加班,每晚加二至四小時不定,到時有人通知你。月薪300元人民幣,100港市,加班費另計。你明天開始上班,到時有人安排你工作,都聽明白了嗎?」

欣然聽完這番話,一個感覺就是這位小姐極像(紅樓夢》裡的小紅,口齒伶俐極了。她接過工作牌:「謝謝您。」

「別客氣。我叫李藝,是科文(文員),那位是助管。那位是經理。」

欣然隨著李藝的指處望去,看見一位30來歲的男子正在打電話,「他就是日本老闆嗎?」

李藝笑道:「當然不是了。他只是我的boss,而日本老闆是大老闆。」

「他在哪兒辦公?」

「在日本。這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分廠。他一年來一兩次深圳,住上幾星期的。平時見不到他,不過有段時間又可以說天天都能見到。」

「怎麼說的?」

「我先賣個關了。正巧老闆明天會來看貨,到時你就明白了。」

第二天,欣然起了個大早,她故意梳了個盤頭,這樣看上去會老成些。遠遠地就看見一群穿碧奇廠服的打工妹湧進工廠。欣然很興奮,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她加大步子,很快地就匯進了人流。人口處站著個乾瘦的老頭兒,一個勁兒地鞠躬,嘴裡不停地說:「早上好!您辛苦了!」欣然很驚奇,問身邊的一位打工妹:「那個人是誰啊?」

「你是新來的吧?」

「是,第一天上班。」

「怪不得呢。他呀。就是碧奇廠的大老闆。」

「是嗎?」

欣然更加驚奇,禁不住回頭看那乾瘦的老頭,他還在那一個勁兒鞠躬,真夠累的。堂堂的大老闆來看廠時竟是如此「低三下四」,難怪李藝說能天天看見呢。欣然想起政治書上說,資本家是靠剝削剩餘價值致富的。哦。這個搾取工人血汗的資本家還真有一套。他這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不過肯定沒有人反感他的行禮問候。小日本真是精得很,用進廠時的短短十幾分鐘就把全廠工人的心都給搞得暖融融的。對日本老闆的這一招。欣然很欽佩。

謝欣然被安排在流水線的中間位置,工作十分簡單、機械,就是前面工友完成的零件通過傳送帶流到她那裡,她用自己工作台上特製工具把規定她裝配的小零件裝上去,做完之後,把零件放回傳送帶流到下一位工友那兒。各人做的那道工序叫人一點也聯想不起來與電話機有什麼關係。

欣然早就聽說過「流水線生產」這一名詞,到底怎麼生產法她一無所知。坐在工作台上一實踐,欣然立即領教到西方人的高明與陰險。

首先,杜絕了偷懶、粗心。這種生產法,速度只許快,不能慢。一個人慢了,整條流水線的進程都受到影響,誰笨手笨腳,誰幹活不賣力氣,一目瞭然。而且還馬虎不得,一道工序出錯,整條流水線返工。錯在誰身上,是無法抵賴的,其次,它讓你永遠也學不到真正的東西,即使你幹上十年八年,一旦離開那個崗位。你還是一無所長。想「偷藝「和「另起爐灶」是根本不可能的。

欣然屬於心靈手巧那一類人。這種簡單的活根本不在話下。她動作很快,得空望望四周,廠房很大很整潔,每條流水線都有個人來回走動。

「新來的吧?」後面的打工妹問。

「嗯。」

「我看你還小,學生吧?」

「是。」

「寒假來打工?」

「玩玩。」欣然故意這樣說,又問,「那些走來走去的是幹嘛的?」

「拉長。」

「哦。」欣然對這不陌生,「拉長」就是流水線長,英語line的音譯。

「我的腿都麻了,腰也酸了,眼也花了,真想站起來走走。這種活雖不重,可一坐就是四小時,很累人的。」

「那你就藉故上廁所。」後面人立刻給了條經驗。

這時科文李藝來了,她對每位拉長都交待了幾句,後來就留在欣然這條沒有拉長的流水線上。她時不時地指點一下工人,有人上廁所,就頂一會兒班,當然更少不了罵人:「你上廁所怎麼去了這麼久。都超過規定時間了,又是講閒話去了吧!」「你要再這樣,炒你鰍魚!」由於她的坐鎮,誰也不敢說話了,都埋頭幹活。欣然驚歎她的威力。

「大家注意了,等下日本老闆要來察看,大家都注意一下。」李藝說。

不多時,日本老闆,那個早上站在門口鞠躬的瘦干老頭。在一幫人的前呼後擁下來到車間。此時的他老闆架子十足,臉是冷冷的,死板板的,他繞車間走一圈,檢查拉上的東西是否放整齊,工位上工具有沒有擺好,當然也少不了觀察工人生產情況。

當老闆走了之後,所有的女工都鬆了口氣,幾個拉長不約而同地看著李藝。李藝既不批評也不表揚,只是說:「還有半小時就吃飯了。新鮮,怎麼不說「下班」而說「吃飯」呢?

隨著一陣鈴聲,所有的工序都停下來,所有人都站起來。欣然揮了揮手臂,想放鬆一下。後面的打工妹叫欣然吃飯。哦,原來一出車間,就進食堂,怪不得只有「吃飯」而沒有「下班」的概念呢。欣然隨她們去了食堂。欣然很快記住工作台前後的工友,前面的叫阿春,後面的叫燕妹。阿春見欣然是個新人,幫她打了飯,帶她找地方坐下。

「怎麼都坐在這邊?」欣然發現人越來越多,她們的位置越來越擠,而那邊卻有許多桌子空著,「為什麼不到那邊坐?」

「別這麼大聲,那邊都是拉長,再那邊是pe,不能亂坐的。」

「誰規定的?」

「沒人規定,不過大家都這樣做了。」阿春顯然對這種「坐」法沒有意見,她只是告誡欣然小聲點。

「我們拉怎麼沒拉長?」

「以前的那個拉長走了。不過馬上會有新拉長了。」阿春說完很神秘地一笑,這笑容馬上讓聰明的欣然明白了怎麼回事。阿春又說,「當了拉長就可以坐到那邊去了。」

阿春又熱情地介紹工廠裡的一些職務:「qa是質量檢查員,qc是質量控制員,pe是技術員,科文是……」

「那些拉長是管我們的,那個女的是管拉長的,那個女的是那個男的的助理,那個是……」

欣然隨著阿春的指頭,視點不斷更換,指到李藝時,欣然禁不住插了嘴:「那個女的叫李藝,是科文,對嗎?昨天就是她接待我的。」

「竄到死!」燕妹說了句。

欣然一驚,這可是一句不輕的罵人的話,它形容一個人愛出風頭、愛標高、自以為是。欣然不知燕妹這話是對李藝,還是對她,心裡幾分不快。當她想用目光與燕妹交流時,燕妹卻一再迴避。

阿春解釋了一句:「她原本和我們一起出來打工的。」

欣然明白了燕妹的話是針對李藝的,又知道了李藝、阿春、燕妹是一個村上的。如今李藝出頭了。

「其實老闆都是看人下菜的。」燕妹瞥著李藝說。

欣然想,她們跟李藝的矛盾夠大的了,李藝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阿春、燕妹她們又是怎樣的人?

打工妹們邊吃邊嘰喳。上班時間是不允許說話的,她們要在中午一個鐘頭裡把話說夠,天南地北,什麼都說,哪兒東西便宜,哪家髮廊好,男朋友……欣然沒說話。她沒有吃飯時說話的習慣,否則媽媽立刻舉出上十條吃飯講話不利健康的醫學術語,誰叫媽媽是醫生呢。何況欣然也說不上什麼。

吃完飯。阿春叫欣然去宿舍。欣然卻更想四周走走,於是拿著英語書在廠區溜嗒,同時背點單詞。走到門口,看見宣傳欄空空如也,就隨手拿筆在上面塗畫起來。

被提升為拉長

「喂,幹什麼?你不知道這是不能亂塗的嗎?一個穿西裝的男子邊說邊向她走近。

欣然這時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學校,是工廠。真是當宣傳部長當慣了,什麼地方都容不得空白。欣然有點抱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現在就擦了。

「我倒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好的字,像書法家的。

這不是奉承,欣然的字是人見人愛,凡是見過她字的,都免不了贊幾句。

「學生吧?高一?」那人看見欣然手上的英語書,「寒假出來賺點錢?這活幹得慣嗎……」

欣然打斷他的話:「糾正您一個錯誤:我不是來賺錢的。我是來鍛煉自己的。」

那人給逗樂了:「學生腔,學生都這樣,我當學生時也是這樣,一本正經得不得了,現在呢?哼。」說完自嘲地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又問。

欣然沒答,那人就先自我介紹了一番:「我叫郝君,車間總管。」接著遞上一張名片。

名片上頭銜一連申,欣然粗粗一算,不下7個,心裡暗自好笑。凡是名片上寫了3個以上頭銜的。欣然就有點彆扭了。何況是一大串,這使欣然覺得滑稽和做作。

「您的官銜夠多的。」

「哪裡,好多沒寫上呢。」

欣然「撲哧」笑了:「我叫謝欣然,什麼頭銜也沒有,就是學生。」

郝君看了看黑板,說:「你幫著出一期『迎春報』吧。這宣傳欄空了個把月了,平日也沒什麼好通知的。你能出好嗎?」

「沒問題。」

「這有得加工資。」

「郝先生,我得再糾正您一遍……」

郝君接了茬:「你出牆報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鍛煉。」

謝欣然出的「迎春報」在工廠引起不大不小的轟動。一下班,便有成群的打工妹圍著看。工廠的生活是單調乏味的。所以一點點新奇的事物便能引起潞瀾。工人們饒有興致地猜著字謎,讀著小詩,評著刊頭。謝欣然很得意。人們紛紛詢問是誰出的,阿春頗自豪地說:「是我們的一個姐妹。」欣然聽了,很感意外,她何時將自己列入姐妹的行列?不過欣然挺高興,有人夥同她了。

中午吃過飯,欣然隨阿春、燕妹去了她們宿舍。宿舍有點暗,阿春開了燈,欣然環視屋裡,20多平方米,上下架床8張,住了16個女工,很擠。每張床上幾乎都有一個考究的皮箱和一摞乾淨的衣服。

「挺擠的。」阿春拉著她,「不習慣吧?」

「不,不。」欣然慌忙否認。她不願意在她們面前露出絲毫的優越感。

「有個床位就不錯了,現在打工就是床位最難解決。」

「你們做了多長時間了?」

「不一樣。這裡就算阿春姐來得早,她都來6年了。」

「6年了?想家吧?」

「有時回去看看,家裡很窮,總是希望我們多賺點錢,貼補家用。我有三個弟妹,一個姐姐,小弟弟還在念小學。我們出來都是為了賺錢的。」

「這個工廠待遇還好吧?」

「日本人的廠。錢哪有多的?只不過這裡有床位,而且我做了這麼久了,做生不如做熟。」阿春邊說邊打毛衣。

欣然漫不經心地翻著阿春的相冊,照片上的打工妹與平日不同:她們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打扮得體體面面,或站在高樓大廈前,或以小汽車、花壇為背景,笑得很燦爛。這些給打工妹們帶來一種滿足,也會給家人帶上一種安慰。

突然她在阿春的相冊裡發現一張男人的照片,好像見過,對,是見過,就是那個郝君,七八個頭銜的郝君!他的照片怎麼會在阿春的相簿裡?欣然疑惑地看了看阿春,阿春仍在飛針走線——她織的是一件男式毛衣。謝欣然打了個「?」不露聲色地把相簿合上。

幾天來,她與大家相處得非常融洽。她親身體會到一個打工妹的喜和憂。謝欣然幹得很出色,經她手的產品沒有不合格的。她不像有些城市孩子,她能吃苦,而且不偷懶,這使得不少人對她另眼相看。李藝曾半認真半玩笑地對她說:「幸虧你只是假期工,不然我的位置早被你頂去了。

被人誇獎總是好事。欣然認為在學校裡能做個好學生,在工廠裡也能做個好工人。只要有一個舞台,再小,也要盡力演一台好戲。

欣然漸漸地適應了工廠的規律和氣氛。中午吃飯,她也和打工妹們有說有笑起來。說到拉長,幾乎所有打工妹們都不喜歡拉長。

「拉長沒有一個能和工人處好關係的。」燕妹說。

「為什麼?」欣然奇怪。

正說著。李藝走近她們:「欣然,你吃完飯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李藝眼睛直視謝欣然,對旁邊的阿春。燕妹她們瞧都不瞧。

李藝一走,阿春、燕妹連忙問:「欣然,你怎麼了,做錯了什麼?是不是出次品了?」

欣然一概搖頭。飯後,她徑直去了辦公室。

「噢。你來了,坐下。」李藝舉手投足都不像一般打工妹。

欣然有點緊張,怯生生地坐下。

「謝欣然你干多久了?」

被李藝這麼一問,欣然更緊張了:「我,我做錯什麼了嗎?」

李藝卻笑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那就先聽壞消息吧。」

「你得加入勞動量和勞動時間。」

「為什麼?」

「那就得聽好消息,你被提升為拉長了!」

「我?」欣然用手指指自己。「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在我眼裡你一向很自信,怎麼,對自己沒信心了?」

讓謝欣然在學校裡任個班長。部長的,她信心十足。在工廠。哪怕只是小小的十幾個人的拉長,她卻一點信心也沒有。

「謝欣然。你在這兒幹了一個星期,工作很好。qa一致通過。我們推薦人不是想推誰都可以的,要考試,一切憑真本事。我是看好你的。我送你一句話: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謝謝。」欣然想了一會兒。「這裡一般都是3個月以上才提升,我才幹了一周。」

「這是例外,也說明你幹得出色,你只是假期工,干一個月就走,對我們有點損失。不過這期間我們會另外物色人,看看還有誰合適……」

「我覺得阿春姐挺合適的,她幹了那麼多年,而且……」

「阿春?」李藝重複這個名字,問欣然,「你覺得她合適嗎?不。你不過是同情她,她干了六七年了,連個拉長都不是。你考慮過她的工作能力嗎?」

欣然承認阿春速度慢,質量也不高,也許是年齡大了;欣然也承認自己有同情的成分,但她不喜歡李藝說話的那種口氣。她們畢竟是老鄉啊。何況阿春很照顧她,她不能搶別人的飯碗。

「欣然,你也許已經知道,她們和你說了吧。我、阿春、燕妹是一塊出來的,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講。可現在?我們連個招呼都不打。為什麼?」

欣然也奇怪這個問題。

「在她們眼裡。我出頭了,攀了高枝,甚至認為我為達目的不惜代價,而在我眼裡,是她們不上進。」

欣然呆呆地看著李藝。

「我還是那句話: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

致人而不致於人

當李藝向全拉女工宣佈「從現在起,謝欣然為這條拉的拉長」時,欣然分明感到帶著不同神色的眼睛向她聚集過來。不知為什麼,欣然不敢回視,她怕看見阿春失望、燕妹惱怒的目光。李藝走了。欣然只是說了句:「大家都好好幹吧!」

一個上午,欣然發現上廁所的人特別多。發現說閒話的人也特別多,發現沒有人理她。去吃飯的時候,她對阿春說:「一起走吧。」

阿春冷冷地說:「我們已經不坐在一起了。」

燕妹說:「你有什麼資格當拉長。我們都干了好些年了。你呢?知道你為什麼能當拉長嗎?因為李藝。因為李藝嫉妒阿春姐當拉長,她總是壓著阿春姐。」說完,憤憤離去。

欣然孤單地拖著沉重的步子去廠飯堂。她看見其他拉長在招呼她,噢,該坐到那邊去了。

「欣然,怎麼了?有人欺負你?」有人問。

「沒,沒有。」欣然無精打采地扒拉著飯粒。

「她們就這樣,欺軟怕硬,你一定要給她們顏色看才行。」

欣然沒有心緒聽這些經驗,她的眼睛一直望向那邊自己曾經坐過的桌子。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拉長職務會使得她「眾叛親離」。李藝為什麼要讓她當拉長?真像燕妹說的嫉妒阿春,才選了自己?自己究竟在李藝、阿春、燕妹之間充當了什麼角色?還有那郝君,他和阿春……下午的情況更糟,她們集體上廁所,欣然急了:「不行!一個個上。」沒有人理她:「我肚子疼。……留下空蕩蕩的工位。欣然想哭,這是集體對抗她啊。這時李藝又來了。一看這情景,馬上明白怎麼回事,跑到廁所,果然看見藉故上廁所的女工在那裡聊天。女工見了她,像老鼠見著貓。馬上溜回工位上。

「我知道你們不服謝欣然當拉長。李藝開始訓話了,「但是你們哪一個數量和質量能比過她?沒有,沒有那就得服!下次如果我再發現這種情況。扣你們工資!

李藝在拉上巡視,走到阿春的工位:「你看看你的零件,我想我閉著眼也能做得比你好。我知道,你年齡大了,心也野了,既然這樣,我看你還是回家嫁人去吧!

李藝說完走了,欣然被她這麼過分的言詞驚住了,阿春「哇」地哭了。這哭聲彷彿要把欣然擠扁,她走近阿春,想安慰她幾句:「阿春姐,別哭了。」

「滾,你給我滾!」阿春一腔怒氣朝欣然洩去。

欣然嚇呆了,為什麼李藝惡語傷人阿春可以忍受,而自己的好心好意,卻要挨罵?

由於這一鬧,這道工序的活全部不合格。李藝叫走了謝欣然:「剛才總管把我批評了一通,現在我要批評你,你是怎麼搞的?拉長是怎麼當的?必須全部返工!」

「她們不服你是不是?」

欣然點點頭。

「這很正常。我還從沒見過能與拉員搞好關係的拉長!」

「嫉妒。中國人就是這樣,你比她們高,比她們有能耐,必定有人要說三道四,但是你若比她們高出許多,她們就服了。只有羨慕了。」

謝欣然似懂非懂地望著李藝這位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為至理名言的科文小姐。

「欣然。回去吧.回去返工。必要時候就罵人!」

當欣然回到車間,別的拉早已下班了,只有自己的拉還在工位上。她們要返工。女工們怨聲載道,好像這是欣然的責任。

一天的拉長生活,使自尊自傲的謝欣然再也忍受不了這委屈了。她覺得自己也有一股怨氣和怒氣要發洩,卻不知要衝女上還是沖李藝。思前想後,她還是最大限度地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努力平靜地說:「晚上就我們拉返工。快的話,1小時完工,如果還按白天的效率,4個小時也完不成。我無所謂,可以奉陪。

女工們冷漠如故。

「我不會罵人。第一,我當過打工妹,我知道被人罵的滋味;第二,我比你們都小,我實在不好意思罵。你們能不能給我一點面子,同時也給自己一點面子呢?」

講到這裡。謝欣然想哭,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是她咬緊牙關將淚壓回肚裡。

女工們聽了謝欣然的話,有些驚訝,隨即安分了許多。

這次返工用了一個半小時。

謝欣然整理完拉上的事,拖著疲憊的身軀離開了工廠。離廠門不遠,她發現阿春和那個車間總管在一起。欣然連忙閃到牆後,只聽阿春說:「你想不認賬……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我跟你拼了!

郝君一把推開她:「你冷靜點好不好?」

郝君理理衣服:「當初也是你自願的,為了當拉長,你自己送上門來的。現在沒當成,找我撒野。」

「你……你卑鄙!」

欣然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們。

第二天,拉裡的紀律好多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昨天的那番話?謝欣然在拉上來回走動,這個指點一下,那個幫手一下。她發現阿春神色恍惚,便說:「我來幫你做吧。」

阿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

郝君進來了:「謝欣然,老闆在office等你,叫你去一下。」

「叫我?」欣然好生奇怪,一點兒也猜測不出那個日本人找她會有什麼事。

「對,找你。你去吧,我叫李藝來頂你的班。」郝君說完就走。沒有看阿春一眼,阿春也沒有露出一絲與他有什麼瓜葛的痕跡。

謝欣然出了車間。穿過眾多走廊,才到老闆的辦公室,忽然想起自己連老闆姓什麼都不知道,又回去了。李藝告訴她,老闆叫川田一郎。又說:「欣然,你好醒目呀,我在這干了六七年,老闆從沒有單獨找我談話。」謝欣然嫣然一笑,心想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她敲了敲門:「川田先生,您找我?」

「啊,你就是謝小姐」川田先生上下打量一番,「請坐!」

欣然很不習慣別人稱她「小姐」,她說:「您的中國話說得真好!」

「哪裡,南腔北調的。」

「嗯。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在宣傳欄。見到很漂亮的書法,得知是謝小姐寫的,心裡十分敬佩,請問你師從哪位名家?」

「名家?沒有,我不過自幼喜愛書法,我父親很重視,經常督促我。小學時每天有一節書法課,僅此而已。」

「自學成才!」

欣然不好意思了:「我的字並不好。」

「你太謙虛了!聽人介紹你只是一個中學生,是來勤工儉學的。認識你很高興。本人酷愛收集字畫,這次請小姐來,是想請小姐為我寫一條幅。」川田先生指著文房四寶說。

「那我就獻醜了。」欣然並沒有過分地推辭。

「我想要『致人而不致於人』幾個字。」

「這是孫武的。」

「對,我們日本國很推崇《孫子兵法》,我本人也很崇拜他,可是中國人似乎並不重視他。並沒多少人知道他。」

欣然淡淡一笑,只是說:「相比起來我更欣賞孫子的『上下同欲者勝』。」

「好,很好,你也讀過《孫子)?」

「我們的語文課本上就有。」欣然輕描淡寫地說。她揮毫寫下「致人而不致於人」幾個大字。

川田先生連聲叫好:「認識你很高興。」

「謝謝,認識您我也很高興。」

你應該姓「壞」

謝欣然自從被川田先生「接見」後,身價倍增,甭說李藝等人,就是車間總管郝君之流也對她刮目相看。謝欣然自嘲自己不過是狐假虎威的傢伙。

由於要趕貨,這個晚上加班,科文在,總管也在,一直忙到九點完工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這時,燕妹的鉛線從她的口袋裡掉了下來。李藝看見了,郝君看見了,謝欣然也看見了。

郝君向燕妹走去。這時欣然搶先一步,大聲地說:「燕妹,你怎麼總把鉛線和卡門分開放,這樣容易忘的。說完她徑直走去,撿起鉛線,放回流水線上,「看你,又忘了。」

燕妹漲紅了臉,呆呆地看著欣然。所有人也看著欣然,欣然故意輕鬆地說:「燕妹總是擔心自己把卡門和鉛線混在一起。所以總是分開放。」

燕妹感激地望著欣然,欣然卻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一味地說:「好,現在收工了。」

女工開始退去,燕妹也混入人流中,謝欣然鬆了一口氣,車間裡只剩下李藝和謝欣然。

「謝欣然,你感覺如何?」李藝問,嘴角一絲笑。

「你說什麼呀?我不明白。」

「別裝了。燕妹偷東西,你為什麼替她打掩護?」

李藝真厲害。欣然不敢看著她。

「幸虧她是在這兒被發現,只要大家不說便沒事兒。如果在門衛處被發現。別說你了,就是經理也保不住她。

「我想。她也許真的是無意,李藝姐,這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別去和外人說,好嗎?」

「你把我李藝當什麼人了!」李藝揚長而去。

次日,郝君叫謝欣然去他辦公室,欣然以為又是為燕妹的事,就去了。郝君穿著一件毛衣,欣然看著眼熟,想起來了,阿春打的那件。

郝君笑嘻嘻他說:「你把門關上,我想跟你談個問題。」

謝欣然立刻退到門外,輕蔑地說:「那你還是找阿春談吧!」

自從謝欣然打工之後,媽媽「提防壞人,小心謹慎」的叮囑不絕於耳。每說一次,欣然都頂一句:「媽,我耳朵都起繭了。她知道媽媽是為她好,怕她掉以輕心。現在看來,媽媽真是先知先覺。郝君的為人,在這短短十幾天裡,謝欣然已經看透了。他對每一個女工都是嬉皮笑臉,色迷迷的,還有他和阿春……謝欣然發覺阿春近來的神色越來越不對頭,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終於,有天下午阿春突然昏倒了。謝欣然慌了手腳。幾個拉長去叫了李藝,把阿春送進醫院。「這個女人懷孕了。」護士冷冰冰地說。

謝欣然跌坐在醫院的長凳上,腦子裡立刻閃出郝君的照片,記起郝君和阿春那天的爭吵,她明白了。

謝欣然回到工廠,拉上的女工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地忙碌看。欣然走到燕妹身邊,低聲說:「下班我們一起去醫院。」燕妹含著淚點點頭。

收工了,欣然先去了辦公室,郝君正銜著煙。

「阿春姐進了醫院。」

郝君看了她半天,吐出三個字:「她自找。」

「你卑鄙!」

「你沒資格說我,你還得感謝我。要不是我讓你出牆報。川田先生會見你?你永遠就在流水線上當打工妹吧。」

「感謝?我根本瞧不起你!」

「哼,」郝君冷笑,「看過〈雷雨〉吧?魯侍萍被人標榜得很高,事實上她很賤,否則她就不會給周樸園生了兩個孩子而不是一個孩子了,這說明當時她也是樂意的。只是在周家趕她,斷了她的生路後,才想到自殺。這種女人還不賤?」

「我們學過一個成語,叫『恬不知恥』,我一直不知什麼意思,不知什麼場合下用,今天,你教會了我,這是你的專利吧!」

欣然說完轉身想走,到了門口,又回頭:「你叫什麼名字?郝君?一下錯了兩個,第一,姓錯了,應該姓『壞』,第二,叫『君』,你連人都不是!

「啪」地一聲門關了。欣然出了門,發現燕妹在門外。燕妹只說了一句話:「欣然,謝謝你。」

當她們趕到醫院時,發現拉上的打工妹都在,阿春的嘴唇很白,頭髮很亂,散在臉上。看見欣然,艱難地伸出手去,欣然立刻迎合這雙手。阿春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欣然替阿春撩開臉上零散的亂髮,輕輕他說:「一切都會好的。」

女工們幹得很努力,沒有說話,沒有出錯,沒有上廁所的。欣然終於再次贏得了夥同。誰說沒有和打工妹搞好關係的拉長?這不有了嗎!欣然笑了。不過其中的奧秘是難以說清的。

李藝又來找謝欣然:「下午收工後,我在對面咖啡廳等你。」

欣然去了。李藝打扮得十分入時。

「找我來有什麼事嗎?」

李藝沒有急著答話,叫了兩杯金威啤酒,服務員送來,一杯放在李藝面前,另一杯放在欣然面前。

「我不喝酒,喝酒不是好女孩。」

李藝笑了:「真是小姑娘……」便自己喝起來。

「欣然,今天是小年夜,我請你出來。」

真的,過小年了,這段日子過糊塗了。

「我沒有朋友……所以請你。」

「你沒有把我當小孩,把我當你的朋友,當你的同齡人?」

「對,在深圳我沒有親人,朋友也疏遠我,我……你是個學生,我們之間沒有衝突,也沒有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你很純。所以……我有話也只對你說。」李藝幾杯酒下肚,有點醉。

「你應該去看看阿春,「謝欣然卻想到另一個問題,「你們畢竟是老鄉。」

「哼,老鄉?她是自食其果。」

這口氣很像郝君,欣然很反感。

「她懷過兩次孕了。」

欣然想起郝君講過〈雷雨〉的故事,叫道:「天啊!」

李藝看了她一眼:「這對你來說,是第一次見,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了,見怪不怪了。」

「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去看看她。」

「她們不會歡迎我的。嫉妒!我做得比她們都出色,她們便嫉妒……我沒有好朋友。有時候,真覺得無聊。活著,就這樣活著,一天又一天……」說完又一杯酒下肚。

看不出李藝這種人也會對人生哀怨。「別喝了,你醉了。」

「我,我沒醉。」李藝晃晃腦袋接著說,「在鄉下時,我們三個很好,好得穿一條褲子還嫌寬鬆。現在,不知為什麼變成這樣……我現在得意了。可又覺得,覺得失落了什麼。」

「到底失落了什麼?」欣然問。

李藝沒有再回答什麼,用手轉著酒杯:「欣然,今天來是和你說『再見』的。」

「你要走了?」

「對。另一家合資企業看上我,讓我去當總管,我明天就要走了。」

「跳槽?」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李藝每說這句話時,眼睛都是直視對方,充滿挑戰。

「最好只說『人往高處走』,不要說『水往低處流』。」

欣然知道為什麼李藝每說這句話自己都不舒服。因為李藝並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人向高處走無可非議,但何必蔑視『水往低處流』。

離廠一步三回頭

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工廠最後一天上班。女工們像往日一樣。她們對阿春、燕妹的事,也許真像李藝所說的「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但欣然不行,當她看到阿春空著的工位,燕妹那雙飄忽不定的眼睛,她感到痛心。

阿春不在。欣然就頂她的工位。像第一週一樣,前面的工人把活通過流水線傳到她那裡,她幹完規定的活,就傳給下一個工人,但這時欣然的心境已不同於第一周了。

下午三點,經理就宣佈下班。忙了一年的打工妹們歡呼雀躍。大家開始離開工位。這時,欣然站了起來,向她們鞠了一躬。

「祝大家新年快樂!」

打工妹們嬉笑地圍上去:「也祝你快樂!祝你永遠這樣討人喜歡!……」

「出糧了!」有人在門口叫一聲,打工妹們高興得蹦起來。

隨著人群去了財務科,由於是過年,財務科科長親自為大家發工資表示感謝,川田先生也在一旁感謝,感謝大家為他幹活、為他加班、為他趕貨、為他賺錢。錢是用紅包裝著的,年終了,紅包也鼓了些。打工妹一個個排著隊,簽了名,領了錢。輪到謝欣然,不知為什麼,一種傷感的情緒竟大於興奮。

「啊。謝欣然,聽說你幹得很不錯。來,簽個字。」財務科科長是個胖胖的中年婦女。

「我想問一下,我們拉阿春的工資有沒有?」

「只有一半。她缺工時多天。」

「阿姨,等她出院讓她當拉長吧!」

「恐怕不可能。她出了這種事,更沒人服她了。」

「你怎麼不繼續幹下去?」

「我要開學了,必須複習功課。」

「再干幾天,就能拿到拉長全勤獎。50塊錢。」

欣然笑笑:「在我眼裡,分數比錢重要。」

「對,你是學生,我差點忘了,學習第一位。」

別說科長忘了,就是謝欣然本人也幾乎忘了自己的第一身份——學生,一個好學生。

謝欣然在工資單上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答下「謝欣然」三個字。接過錢,覺得很沉。

她退出人群,看見川田先生正注視著她,接著迎她走來。伸出手:「謝謝你,辛苦了!」

「祝您新年快樂!」欣然也伸出自己的手,這是平等的握手,欣然感到肉己是大人了,被人尊重了。

欣然依依不捨地跟工友們告別,走出碧奇廠時她是一步三回頭,淚流滿面,欣然不明白,自己在哭什麼。難道是留戀這個廠?不對,工廠怎比得上九中校園;留戀這幫工友?也不對,她們之間親善過也發難過,長期相處,那結果恐怕比李藝好不了多少;留戀這段生活?更不對,這3個星期在她16年歲月中過的是最沉重的了,沉得讓這顆年輕的心擔負不起。

既然都不是,為什麼還哭呢,欣然自己也莫名其妙,許是前些日子太壓抑了吧。

李藝、阿春、燕妹將來如何?誰也不知道。她們的故事沒有完,而謝欣然的打工生涯已經結束了。

別了,我的打丁生活;

別了,我的工友;

別了,碧奇。

揮揮手,向前走。

「沒有人生來灑脫,都總是在哭過之後才會感到輕鬆許多。有位作家說。

這個寒假不輕鬆

初三畢業時同學們曾經相約,每年春節都要到蘭老師家拜訪一次。今年是第一年,欣然希望圓滿。

街上過年氣氛非常濃重。不管大店小鋪,門前都擺看兩盆桔樹。翠綠的葉子,大紅的桔子,還有上頭掛著的小紅包,似乎在招呼行人向它靠攏,老闆真是「開門大吉」了;最壯觀的是香港過來的採購隊,那些家庭婦女成群結隊。一天幾趟地跨過深圳河往回搬東西,河北河南差價厲害啊!

阿瓊在一家書店對面開了個飾物店,專賣女性用品,如胸罩、泳衣、化妝品、手提袋。她是沒考上高中後做了個體生意,現在她的銀行存折早已上了五位數。

阿瓊正在檔口忙乎著,看來生意很不錯。她拿著花王系列產品給一群打工妹「授課」:如何永蔡青春;如何分辨皮膚的性質;如何做面膜。欣然背對著檔口,阿瓊沒注意她。阿瓊正在給自己這樁即將做成的生意加油。

「就拿我來說吧.今年24歲,可是人家都說我只有十八九歲,這就是『花王』的功力!」

宣傳的結果是這群打工妹心甘情願地掏了腰包,興高采烈地離去。

「小姐,買什麼?阿瓊對著欣然的背說,十足的生意人口氣。」

欣然轉過身:「阿瓊。」

阿瓊也是16歲,可一點學生味都沒有了。她穿著一件低胸的皮外套,這是校園女生無論如何也不敢穿的。燙的是時下最流行的玻栗頭。嘴巴塗得很紅。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許多。阿瓊變得真快。以前她常和班上的女生吮著雪糕在時裝店門口「望裳興歎」;她常為十幾元買到一件假冒名牌興奮兩三天。

「你怎麼會想到來這裡?」阿瓊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驚喜。

「放假了,來看看你。」

「喲。真難得啊!」

欣然被阿瓊這麼一說,很不好意思,抱歉地說:這麼久了。我是應該來看看你的,可……」

「算了,我也是講笑,你今天來,就是看看我這麼簡單嗎?」

「我是來約大家一起去蘭老師家拜年的。」

阿瓊高興地大叫起來:「好極了!欣然,我正無聊呢。」

「阿瓊。還有許多同學,我又不清楚他們地址……」

「交給我吧。對了,今天是小笛生日,去她家,準保有許多人是原來班的。阿瓊掰著手指數,「石裡和他老豆去泰國了,波仔離我家很近,我去請……」

又來了幾位顧客。

「買手袋的吧。」阿瓊笑容滿面地迎上去,「新到的。」

幾個女孩子們比劃著,嬉笑著。

「台灣貨,今年將要興。」阿瓊剛招呼好顧客,臉一偏又對欣然說,「你聽說了吧,白翎自殺了。」

「啊!」欣然心裡叫道,焦急地問,「真的嗎?」

「當然了,可她什麼也沒留下。日記、作文。信件全燒了,那天我們去看她……其實你們很應該去看她的,她和你們關係很不錯。」阿瓊把「你們」、「我們」分得很清楚。

欣然把臉深深地藏進大領子裡。

「聽說,她是看破紅塵,也有人說她是隨三毛去了。三毛死了。她也跟著去。也有人說是沒考上重點想不開。」

欣然的目光落在一處不動了,茫茫然的。

那幾個女孩子挑中了手袋:「老闆娘,多謝了。這三十你幫著留下,我們叫jane她們來買。

「沒問題。」阿瓊又笑臉相送,「請多多幫襯!」

阿瓊真是生意場上的,把好手:「欣然,你要什麼,我半價賣給你。」

欣然卻問道:「還有呢?別的同學呢?」

「嗯。一塊去小笛家,你可能認不出她了。」

「太誇張了。」

「真的。她做了雙眼皮手術,人都靚硒。」

「噢。」

「還有,波仔,一邊上職高,一邊上夜校,已經拿到好幾個結業證書了。」

「真棒!」這麼長時間,這個消息最讓欣然高興。

「鄧沙沙去了海南。」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欣然吃驚中帶有幾分妒嫉。

「當然。」阿瓊冷冷地笑了笑,「你們有高中同學,將來還會有大學同學,而我只念到初中,只有初中同學,當然不會忘了他們。」

謝欣然有點尷尬。

阿瓊卻又問:「你現在怎麼樣?忙什麼?」

「忙什麼?什麼也不忙,就是學習,每天上課、回家,上課、回家。」

「那學些什麼?」

「什麼都學。」

「也學炒股票、炒樓花、房地產這些?」

「那,當然不學那些。」

「不學這些,怎麼叫什麼都學呢?叫什麼都沒學!你們還是學中國有幾條內陸河,幾條外流河,有多長,對嗎?」阿瓊笑笑。

「……」欣然不知該說什麼。

「要是我們像你們那樣,還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早悶死了。你們真有耐心。不覺得無聊嗎?」阿瓊又笑。

「啊,是……有點悶……但並不無聊。」欣然講得前言不搭後語。

阿瓊哈哈大笑,還用手抹著眼淚:「哈哈,你們真逗,哈哈!」

「我們有時也看看報紙,看看電視,聽聽音樂什麼的,對了,我們還有實習什麼的。」

阿瓊笑得更凶了。她的笑聲很大,已不是校園女生的那種笑。她的笑,惹得行人回頭看她。

欣然莫名其妙:「這好笑嗎?」

「我不是笑你們。阿瓊停下笑,「我們和你們真是兩個世界的人吶。不過。我還是挺羨慕你們的。」

「這麼說,你後悔了?挺留念校園吧?」

「後悔?」阿瓊轉入沉默,想了好一會兒,平靜地說,「不後悔。我是懷念校園生活,並不是留戀。」

欣然不做聲,想不到阿瓊會在「懷念「和「留戀」這兩個詞上咬文嚼字。

阿瓊小聲問:「你認為我很俗,很空虛嗎?」

「不。」欣然驚奇著抬起眼,「不!」

阿瓊抿著嘴笑:其實一天到晚奮鬥來奮鬥去,也很俗氣。也很無聊的。人應該活得輕鬆自在,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我知道讀書好,有學問好,可我覺得一個人把人生最短暫而寶貴的青春消磨在厚厚書本上是一種浪費。

阿瓊又補充了一句:「有時確實有點空虛。」

她們出店的時候,天空灰濛濛的,快要下雨了,滿是南方冬天的陰氣,幾個時髦女郎從她們身邊經過,阿瓊總要回過頭再看。

「她眼影的顏色調配得很好,青,灰加棕……」

「身材很正。」

阿瓊自言自語。

她們走得很慢,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麼。

「你還不知樂樂在哪所學校吧?」阿瓊看了欣然一眼,問道。那語氣明擺著對欣然和樂樂之間的友誼表示懷疑,又說,「我可以告訴你的。」

欣然停住,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很炎熱,愛小題大做的香港電台天氣預報用了「酷熱」兩個字。樂樂卻兩手冰冷,眼睛紅紅的。她沒考上九中。因為樂樂剛從內地遷來,初中就是在九中這所重點中學讀的,高中考到了普通中學,給「刷」下來了。

「我完了……我完了……我死定了,我這輩子完蛋了……」樂樂雙手摀住臉人哭。

「樂樂,你別難過了。路還長著呢,怎麼能說完蛋、沒有,沒有完蛋。」欣然安慰樂樂,這也是她的心裡話,「我會給你寫信的。告訴我你的學校,好嗎?

「怎麼,你想看笑話嗎?你還覺得我丟人丟得不夠嗎?你也來看我出醜?」樂樂惱羞成怒。

「你——」欣然驚奇又無奈地吐了一個字。

好久樂樂平靜下來,用冰涼的小手去拉她:「對不起,欣然,可我只能這樣。」

欣然只能用點頭表示理解朋友的苦衷。此時無言勝有言。

當她們到小笛家,外面開始下起大雨。

客廳聚了十幾個人,全是沒考上九中或其它好中學的。

謝欣然進門著實讓大家驚訝了一下,也例行公事般地表示了歡迎。但是轉頭便又自顧自地唱起來。聊起來。

「張藝謀和鞏俐分手了。」

「這屆港姐不靚,不及李嘉欣一半。」

「羅湖那邊新開了家美容院,聽說有隆胸的。」

他們沒在乎欣然。興致勃勃地談論他們感興趣的話題。欣然呆呆坐在一個靠窗的角落,看他們笑,聽他們說。好像不認識一樣。阿瓊發覺了,因為欣然是她帶來的,她不能讓欣然冷落。

「大家知道欣然來幹什麼嗎?」

謝欣然一怔,大家的目光已經盯在她身上。該自己出場了。她站起來宣告:「我來約大家一起去蘭老師家拜年。

欣然覺得那冬雨,像是下在她心上。欣然替樂樂難過,她中考就差幾分沒進九中,余發的成績離九中的錄取線還差一大截,九中卻能給他一個學位。錢的威力真不小啊。欣然一向認為愛錢的人俗不可耐,現在她有點折服了。

欣然本想對樂樂說說九中學生的喜怒哀樂,又怕樂樂誤會,認為她在炫耀,便緘口不言。

這時,小笛的生日蛋糕開始切了,樂樂拉著欣然坐在一個角落裡,小笛遞上蛋糕。

「謝欣然,告訴你,你們去蘭老師家。別問她兒子的事。他也沒上重點。」

「我聽說了。」

「還記得唐老師嗎?他改行了,專門搞股票去了。那日我在證券部見到他,西裝筆挺,手拿大哥大,派頭極了。」

「咦?」

「還記得白翎嗎?死了。那些班長、支書大人。平日調兒唱那麼高,又是團結友愛。又是互相幫助。竟沒有一個來看她的。真虛!

深紅大衣領裡藏著欣然燒得滾燙的臉。她為自己的「無知「害羞。

幸虧他們沒發覺。小笛熱情地又遞上一塊蛋糕。

欣然怯生生地問旁邊的樂樂:「你去嗎?」

「我已經去過了,這次就不去了。見到都是咱們班,可現在又都是重點的,心裡真不是滋床,再說快開學了,我得複習。」

這會兒工夫總是聽見樂樂自憐自傷的話。欣然感到壓抑。樂樂原來不是這樣的,可欣然不敢說話,她擔心自己無意間的哪句話會刺激樂樂脆弱的心。

「欣然,我和你們不一樣,和我們學校的同學也不一樣。九中的升學率是多少?我們學校呢?我們那個語文老師是北京四中的,很有水平,可他認為他來我們學校是陰差陽錯,他宣佈說:『你們在路上別喊我老師,我為你們羞!』這是什麼老師!再看看我們班同學,拍拖、下舞廳、炒股票,五花八門…好些事你根本想像不到……」

「樂樂。別說了。」欣然伸出手,緊緊握住樂樂,欣然覺得有水珠落在嘴唇邊,用舌頭一舔,鹹的,「樂樂,我相信,三年後,我們會在大學相會,真的。」

樂樂感激地抬頭看欣然,欣然覺得再打聽樂樂的學校已是多餘。

欣然和幾個同學去了蘭老師家,去的同學都是重點中學的。蘭老師說前些天,阿瓊他們也來過。一班同學分兩批拜年。蘭老師還問陳明怎麼沒來?蘭老師總惦記著陳明。出了蘭老師家,幾個同學就分手了。

這個寒假,欣然不輕鬆。只有一件事例外,她把打工掙來的人民幣200元以媽媽的名義寄給爸爸前妻的父母和哥哥。欣然自己只留下港市作為下學期的教育費。因為欣然戶口不在深圳,她要比別人多交500元。

這是這個寒假做的唯一愉快的事情。

欣然沒精打采地走在路上,這時,馬路對向閃過一個人影,直覺讓她產生一種衝動,她停住腳,是蕭遙吧?欣然不敢確定。逆著人行道跑,看了一會兒,果然是蕭遙。

「蕭遙!」

蕭遙也看見了她,隔著一條馬路,大叫:「謝欣然!」就要橫穿馬路。欣然是他旅遊回來遇見的第一個熟人,所以十分興奮。彷彿她的出現才標誌著回到家了。

蕭遙寒假去了盼望已久的敦煌,美夢成真,心情豈止是激動。從任何一個繁華的城市到那兒,都非常的遙遠。也許正是這種遙遠才使它具有更強的瞬惑力。在那兒,蕭遙看見中國古代燦爛的文化,感受到歷史的深遂蒼涼,經受這些,無疑又使蕭遙成熟許多。由於時間緊迫,蕭遙沒有停留太久,就返回了。火車很擠,他打的是站票,這一路幾乎真是站著過來的。他不感到難過,自覺磨練自己,對少年人也許又是一個課題。所以說,少年時代旅遊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觀賞。

隔著大馬路,兩人相視,都覺得自己和對方成長很多。少年人成長需要時間,但更需要與社會接觸。

蕭遙跑過馬路:「謝欣然,怎麼這麼巧啊!」

「我剛從初中班主任家出來,你呢?」

「我剛從敦煌回來。」

「敦煌?」欣然瞪大了眼,這個吃驚讓蕭遙很自豪。

謝欣然十分嚮往敦煌,她發現自己特別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都不是輕易能獲得的。大概她的人生也是如此。

《花季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