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渴望認識社會

每屆高一都有一個重大的活動,就是為期一周的社會實習,星期六周會,高一年級集中在一樓大廳開會。

會議由年級級長陶老師主持。她十分鄭重地把同學們掃視了一遍,簡單扼要地講了開會的宗旨和要求。

接著是古主任講話,他的聲音很洪亮,像個男高音歌唱家。他首先講了這次實習的內容和安排,接著分析了中學生進行社會實習的必要性,最後強調了這次活動的注意事項。

同學們在下面開小會,談論著與社會實習有關和無關的話題。他們從前幾屆同學那裡聽說了不少感受和趣聞。

當代中學生已遠遠不滿足於學校、圖書館,家庭三點一線的生活;不滿足於父母、老師、同學的窄小圈子。他們的心像「一隻飛起的小小小小鳥「,渴望認識社會,也被社會所認可。

學校知道,急速變革的形勢以及種種隨之而來的變化無不衝擊和影響著同學們的思想,尤其在提出「再創深圳效率」深圳要在不長時間內趕超亞洲四小龍,深圳的改革又一次掀起新的高潮中,校領導更加清楚,學校和社會不能脫節。九中制定的學生成才目標中就有「在一國兩制的特殊條件下,具有與資本主義打交道的能力;具備知難而進的堅強意志和勇於創新的開拓精神……」等內地學校沒有的提法,而這些不是關在校園內就能培養出來的,於是勤工儉學。社會實習等等應運而生。

「下面發一份計劃單,上面有活動的具體安排,每個同學回家後給家長簽字。」

當計劃單發到同學們手中,會場氣氛更熱烈了,聲音更響亮了。同學們眉飛色舞地評說著。

「你們中間有許多同學打過假期工,哪些人打過工舉起手看看!」

幾十隻手高高舉起,比課堂上舉手回答老師問題自信自豪。於是上百雙羨慕讚許的眼睛望向這幾十隻高舉的手。「好!好!你們敢於走出校門,到社會上去經風雨見世面,好樣的!王笑天、蕭遙、謝欣然相視而笑。謝欣然猛然感到自己打工的所有酸甜苦辣全化入這一舉手中去了,她值得。

古主任滿意地點點頭。他的結束後是:「實習完了,每個同學交一份實習報告。」

同學們習慣性地喊「哎呀」,但是這個要求並沒怎麼減弱同學們對社會實習的熱情,大家盼望著星期一的到來。

星期一。幾乎所有同學都騎自行車。一隊人馬,呼嘯而過,路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注視他們,連司機大佬都停車讓他們先過。真好!風吹過來,頭髮飄起來,衣服鼓起來。他們在自行車上瀟灑地擺晃身子和龍頭,有的索性整個人離開座,靠兩隻腳支撐著,還故意滿不在乎,大大咧咧向前衝。彩色的車配著彩色的人,好不賞心悅目!

藍天、白雲、綠樹,到處簇擁著少年人的熱情。

欣然戴著一頂新帽子,是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十分漂亮。劉夏一眼就瞅見。劉夏沒單車,她坐在王笑天後邊。

「欣然,你的帽子真漂亮。哪兒買的?」

「美國。」

「我說呢。外國的東西就是好。哪像咱們國家的東西,質量差,包裝更差。」

林曉旭笑道:「劉夏你可夠崇洋媚外的!」

「你不崇洋媚外,你看看你們家的電器哪個不是外國的。特別是日本電器。松下、東芝。你敢說沒有?」

王笑天接著說:「小日本真是厲害,他們很會搞經濟侵略。」

欣然想起碧奇廠的「致人而不致於人」的川田先生。

蕭遙說:「現在很多國產的東西都起了洋名,什麼雅倩、麗娜安、阿里斯頓,光聽那名字,誰也猜不出是什麼玩意兒;要不就用洋文,『上海製造』寫成『made in shanghai』,讓不懂英文的人把它當作進口的商品……」

蕭遙還沒說完,余發就打斷了他:「那次我到『百佳』買東西,發現有種包裝袋上的字很怪,不是中文,不是日文,也不是朝文,你們猜是什麼?」

「什麼?」

「後來無意中翻字典,才搞明白是舊時的拼音。大家差點笑岔了氣。

同學們騎的大多為跑車、山地車,帥極了。騎在前面的老師的車與之相比。顯得可憐巴巴的。

王笑天也新買了一輛山地車,今天第一次騎,很想露一手。他故意騎得老快,嚇得車後的劉夏直叫:「慢點慢點!劉夏越叫,王笑天越得意,騎得更快。劉夏無奈,只好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風把他的牛仔服吹得像只汽球,不時撫摸著劉夏的臉。

突然王笑天的車開始洩氣,後輪像癱瘓了似的。王笑天用足全身力氣去蹬,也只能是「蹣跚而行」,大改起先的「一往無前」的勁頭。

王笑天心裡直罵:「衰車,你壞得太不是時候了!」

「怎麼了?」劉夏問。

「沒,沒什麼。」王笑天繼續「咯登咯登」地艱難前進。

余發眼尖:「哈哈,你們別難為這單車了,車胎破了還帶人!」

「是嗎?」劉夏一下從車上跳下來。

「來,我帶你。」余發道。劉夏也不猶豫,一下子跳到余發車上。王笑天氣得瞪了余發一眼。余發狡猾地笑笑。

「劉夏,放心,我這跑車是進口的,絕不會半路爆胎。說罷一蹬腳踏走了。余發回頭沖王笑天眨巴眨巴眼,吹了聲口哨,好不得意。

王笑天喪氣地推著車子前行。

蕭遙看見余髮帶著劉夏,打趣道:「余發,你給了王笑天多少好處費,他肯讓你帶劉夏?」

蕭遙回頭發現(3)班的同學緊追上來,他一眼就看見那位黑衣少女,朝她微微笑笑,女孩子也笑笑。

欣然帶著耳機正陶醉呢,林曉旭過來:「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走路就是不一樣。小學生是一隊一隊的,中學生是一堆一堆的。」

「那大學生呢?」

「那當然是一雙一雙的嘍!」

「哈哈哈哈!」

就這樣,一路笑,一路樂,到了第一個目的地——深圳皮鞋廠。

發展勢頭擋不住

當他們到深圳皮鞋廠時,正是廠裡上班時間,大約一兩千的女工穿著整齊的廠服,進入工廠。她們很多是騎車上班的。單車棚大約有籃球場那麼大。下車的女工自覺地將單車從裡到外一輛接一輛地停放好,車與車的間隔,行與行的距離都有一定之規,看她們停放車輛,簡直像在看表演。半小時過後,千餘輛單車全部停放完畢。

擁有這樣的組織紀律,他們的管理必定是一流的。

接待他們的是副廠長,很年輕,很精神。他和幾個老師握握手,寒暄幾句,就帶同學們進廠房參觀。

「這個廠子成立於1980年,當時這裡只有一排簡陋的鐵皮房,港商搬來100台在香港花二十幾萬港市買下老廠家不要的一套機器設備,湊成一家小廠,卻號稱擁有100萬港市資產。由於這家工廠是以補償貿易的方式租給香港商人的,5年之後收回,香港客商完全是把這個廠作為搖錢樹,作為日後發展的基礎,不可能讓深圳學會整個生產流程,不想讓這間皮鞋廠長大自立,不想為自己樹立競爭對手。

「於是港商並不把全部工序放在深圳製作。在香港接到訂單後,只是將鞋面在這個廠家生產,而鞋底則在另一個廠家生產,在香港組合成鞋,印上made in hongkong(香港製造)的字樣,遠銷歐美。

5年之後,港商走了,只留下生產鞋面的技術和一堆廢機器。皮鞋廠另立門戶了,我們首先想方設法學會製造鞋底的技術。我們不斷地引進、模仿、革新,終於打出了我們自己的拳頭產品。

「香港的成功秘訣在於:中國人的勤奮和英國人的管理再加北京對香港的一貫政策。深圳的成功秘訣在於:借用外面的資金技術加深圳人的好學加特區的政策。

「有天,過去的那位香港老闆重遊深圳,見了這個廠子,連聲感歎『人來了財運擋也擋不住,深圳要發展也是沒人擋得住的,。這些是這位港商怎麼也料不到的。他眼前的產品印的是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字樣。香港人的廠變成了深圳人的。

副廠長講到這兒,所有的人不約而同鼓起掌,所有的人都為之振奮。這是一堂多麼生動的經濟、思想教育課啊。

深圳許多的「零級」企業就是從「歡迎剝削」到「自主遠航」.一步步發展起來的。許多人認為,特區像一座寶山,金銀珠寶漫山遍野,俯抬皆是;許多人認為,特區是不夜城,燈紅酒綠,花天酒地。這實在是對特區的誤解,是寶山不假,是不夜城也不假,但其中的辛酸和曲折卻不是簡單的一句話所能概括得了的。

同學們通過皮鞋廠的發展,清楚地看到深圳的成長。

中午。同學們在工廠吃盒飯,趁著空閒的時候,許多同學拿出小本子記啊寫啊,一是為了交作業,二是確實有感而發。

一吃完飯,王笑天就想起他那條可憐的單車帶,下午還要帶劉夏回家呢。王笑天連忙拉著蕭遙去找單車鋪補胎。修好車,回來經過電影院,電影院門口有張大海報《愛你沒商量),海報下方紅色的幾個字很醒目:兒童不宜。

「這四個字是招攬觀眾的最好廣告。」王笑天和蕭遙笑道。這時,劉夏、欣然、曉旭走來:「下午沒活動,看場電影吧!」

「兒童不宜啊!」王笑天一笑。

「什麼片?」

蕭遙剛出口「愛……」就反應過來:「唉,問王笑天吧!」

王笑天搔搔後腦勺,笑:「我……就是那部與電視劇同名,那部很叫座的,就是那部啊!」

「什麼那部那部的,到底哪部啊?」林曉旭問。

「是不是吳英主演的?」劉夏突然想起,「愛你沒商量。」

「這事咱們再商量一下吧。」王笑天笑道。大家嘩地全笑了。

大家一路走一路聊。一輛奔馳500突然在他們身邊剎住,從玻璃窗裡探出一個頭。

「小王,呵,真是笑天。」說話的人立刻從車裡下來。

王笑天也認出是張經理,爸爸曾經幫過他的忙。

「小王,快,上車,上哪兒?我開車送你去。」

「回家。不用送。我們自己走。」

「哎呀,不要客氣,來來!那人說著就拉王笑天上車,「我送你回家!」

「我。我還有同學。」

「好說,好說,都上!」

王笑天也說:「蕭遙、劉夏、謝欣然,你們也上來吧,有位子,擠一擠。」

蕭遙和欣然不好說什麼,擺擺手,自個兒走了。劉夏性子急。她撇撇嘴,翻著白眼。

「劉夏,你坐嗎?」王笑天問。

「像我們這樣的老百姓不會開小轎車的門,哪裡坐得起!」劉夏冷冷地說,跑著去追蕭遙他們。

王笑天尷尬地呆在那裡。

那經理還一個勁兒地說「上車,上車」,並自作主張把王笑天的車子放到車斗裡。

突然,王笑天像明白了什麼,一把扛下他的車:「張叔叔。謝謝了,我不坐車。」

說完,騎上山地車,去追劉夏。

「劉夏,我的單車是為你才去補胎的!」

最貧困和最富裕

下面幾日的活動安排.先是參觀一個貧困山區。這個山區離廣州60多公里,溫飽還沒解決。當山區的老鄉帶著驚喜、羨慕、詫異的目光望著這群來自特區的少年,欣賞著他們名牌服飾,聆聽著他們歡聲笑語時,蕭遙為自己在老鄉面前所表現出來的闊綽渾身不自在起來。負責人介紹說,廣東發展不平衡,珠江三角洲富得流油;而自然條件惡劣的山區,人們至今連溫飽都做不到。廣東還有百分之六十的地區和百分之四十的人民還很窮。

村幹部領他們走訪了幾家。這裡農民住的是「干打壘」土屋,房間很陰暗,從外頭進去,要過好一會兒眼睛才能適應。蕭遙看到屋裡粗糙的傢俱、簡單的用品,想到自家精緻的紅木桌椅。方便快捷的微波爐等,心裡好不安生。飽受鳳吹雨淋太陽曬的農民一年到頭辛苦勞作卻生活在貧困線下,自己不農不工,卻在享受著現代化的生活!

走訪了農家後又去參觀小學。山區小學的情景是這群深圳中學生想像不出的。如此低矮的校舍簡陋的教室他們哪曾見過!大家注意到,課桌上擺的「鉛筆盒「大多數是注射劑之類的包裝盒,用的是最最普通的鉛筆和圓珠筆。而深圳的學生。有自己的家庭電腦,派克筆也一支接一支地買,幾千元的「快譯通」和「walkman」也不當回事。今天,他們第一次覺得自己奢侈了。當場,同學們自發地開展了為「希望工程」捐款活動。他們說,只要我們少買一件衣服,少上一次娛樂場所。少花一點零用錢,我們就可以供他們上學。讓我們這些特區的哥哥姐姐為山區的弟弟妹妹們盡一點力吧。

社會調查已經開展了好些年,可組織學生到山區調查卻是第一次。起初,校領導還擔心學生會因此嫌棄農民、厭惡山區,看到他們爭先恐後地為希望工程捐款,老師們欣慰地笑了。

中午,同學們吃自備的乾糧,因為事先老師說過不要麻煩老鄉。同學們吃自己帶來的漢堡包,高級飲料時,發現這裡人吃的是稀飯。問他們中午怎麼還喝粥,他們說三餐都是這樣。當地幹部說,他們糧食不夠,只能熬粥吃。因為飯太稀,吃完後碗都不用洗,甩幾下就乾淨了。

同學們愕然。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特區周圍還有許多為吃飯犯愁的農民。深圳的報紙上登過,特區的豬天天在過年!酒樓飯館每天不知要倒掉多少雞鴨魚肉和白花花的大米飯,連依靠這些「泔水」餵豬的人都深感痛心!看到山區人的生活,大家心情很沉重。他們生活在特區,看到的是本地和鄰近地區的富裕生活。不知周圍還有這麼貧窮的地方。他們對「貧困」感到陌生,對落後的山區、樸實的農民知道得很少。他們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到,浪費糧食太罪過!他們之中沒有人不會背誦「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名詩,可是深解其意,懂得珍惜勞動人民血汗的又有幾人?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老鄉們的飯食,他們哪有這種切膚的感受!

同學們把自己的食品分給山村小朋友。娃娃們拿著食物歡天喜地地回家交給父母。這情景讓人看了鼻子發酸。

同學們的這些體會正是教師們所期盼的。

吃過午飯。同學們坐車去下一個點。

車在廣深大道上奔馳,一路上可以感受到欣欣向榮的改革之風迎面吹來。改革開放為這裡帶來前所未有的機遇。

下一個點是邊境線上的倉新村,一個被譽為「最富裕的村莊」。倉新村又是「特區中的特區」,連特區居民進入村子都必須讓武警戰士查驗證件。因為這個村與香港新界只有一河之隔,當年許多村民就是從這裡逃往香港的。

來接他們的是倉新村的村長,一個億萬富翁。這一點他自己也不保密。人卻還是一副農民相。村長的「坐騎」是「勞斯萊斯」小轎車。

同學們問:「勞斯萊斯是目前世界上最豪華的小轎車,香港也不是很多的。你怎麼也坐上了?」

村長大手一揮:「有能耐就能坐!我這個身份就配這車!我們跟外商談生意,這車也代表我們的經濟實力。總不能還叫我騎著單車去和外商談生意吧,那不把人家嚇跑了!

村長的驕傲自豪溢於言表。

村長十分熱情地介紹倉新村的歷史:「解放前這裡餓死許多人。解放後,一連串的運動,倉新人都跑到香港去。六七十年代當我們成天喊口號、搞運動時。人家都在發展經濟。倉新村地域特殊,但解放後對這特殊地域卻沒有相應的特殊政策。香港看見這邊搞不完的運動。只有一句話:『神經病』。倉新的變,是從政策的變開始的。我們賣地,這是一開始的做法,現在我們不賣了。還設法買回一些地。現在主要是開廠,辦企業。因為富起來了,當年跑過去的人又想回來了。

同學邊走邊問:「你們一年收入多少?」

「說不清。」

「說不清?」

「有勞動收入,有股份分紅,有責任田收入,有副業收入等等。」

「你們村已經這麼好了,那還有什麼問題嗎?」

「不但有問題,而且問題還不少呢,這就是當年出去的人口歸問題。現在內地還在搞什麼『農轉非』,我們這裡卻在要求『非轉農』,當年想方設法去了內地或香港的人,現在都希望能回老家落戶,這個問題就很不好解決。

在倉新村.全部是別墅式的洋樓。別說香港,就是日本、美國也沒有一個村的人能全部住上這種房子。看到這。想起上午參觀的貧困山區,真是天壤之別。村裡還有個土政策,凡是男丁,年滿18歲可分得一塊宅基地。村長有四個兒子,蓋了四幢別墅。他樂哈哈地說:「現在,別說讓我去香港,就是讓我去美國定居,我也不想去!

隨同而來的外國教師elizabeth小姐十分驚訝:「中國農村這麼富?」在她的觀念中中國農村全是茅草屋和老黃牛。

蕭遙說:「上午看的那個現象是不正常的。要改變的。這裡才是正常的,農村就應該這樣!」

晚上,好客的村長一定要留老師同學們吃晚飯。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村長在村裡的酒樓擺了20桌宴席,全是海鮮。余發覺得他們古水材的富比起倉新村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兩個村莊分別處在貧富的兩個極端,有比較更有感觸。大家都認識到『天時地利人和』是各項建設的根本保證。廣東要追趕四小龍,這個任務是光榮而艱巨的。

過去電視電影中提到哪位發了財見了世面,常用的合同是「去了一趟深圳」「買賣做到了深圳」等等,以此來顯示他的實力。這一兩年。這類台詞不太見了。深圳已不再是人們心目中的唯一選擇了。深圳的周邊城市如東蕪、惠州,其發展速度就很令人矚目。深圳已處在一群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之中,如果不充分認識到這些,還在沾沾自喜於已往的輝煌,那實在是一種短視。

讓同學們認識到深圳需要再度創業,需要後來人為之努力與奮鬥。這不正是這次社會調查的初衷嗎!

一周實習下來,同學們覺得自己重了些。王笑天說:「真想一下子成為大人,在深圳大展一番拳腳。陳明在實習中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危機。一種社會知識危機。他對深圳,對社會認識那麼少,那麼淺。他的實習報告是在欣然的幫助下完成的。蕭遙的經歷在實習中直接化作一種資本。他就是在一次次社會實踐和讀書中,努力爭取每一份社會投資,充實和否定著自己。他的思想也日趨成熟。

最後一天參觀完畢,回家路上正好經過碧奇廠,欣然一下子激動起來。碧奇,她曾在這裡學到許多東西。

這時,江老師問:「謝欣然,你寒假是不是在這裡打工的?」

「對!」欣然大聲地說。

「那你帶大家進去看看吧!」

欣然知道日本人廠規很嚴,遲疑了一下說:「我去問問。」欣然去找總管,總管真給面子,破例同意同學們進廠參觀。

欣然非常遺憾川田先生不在,同學們不能看到川田先生的經商手段——在大門口向工人們鞠躬。

當欣然和同學們進了廠房,欣然曾經幹過的那條拉的女工見了,紛紛喊:「小拉長,小拉長!」

欣然的同學很奇怪,問:「你是拉長啊?」

欣然自豪地回答:「是啊!」同學們很佩服地看著欣然,陳明也一改平日的傲慢,說:「謝欣然,沒想到啊!」

此時,欣然更體會到自己打工的價值。碧奇教給她的東西絕不是她當初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同學們的佩服的目光所能概括的。這段經歷已經潛移默化進入欣然的思維中了。

欣然見阿春、燕妹都不在流水線上,心裡咯登一下,問拉上一位女工:「阿春,燕妹呢?」

「燕妹回老家了。阿春死了。」

「死了?」

「死了。跳樓死的。她沒臉做人,就從七樓上跳下去。死了。」

「那郝君呢?」

「那傢伙在碧奇也呆不下去,就捲起鋪蓋溜之大吉了。」

「天哪!那李藝呢?」

「她到另一家工廠當總管去了。」

從碧奇廠出來,欣然心情很沉重。二十幾天裡認識的幾個人走的走,溜的溜,死的死。特別是阿春,就這樣死了,死了。

這就是結局?欣然不知道,應該說是欣然不想再想下去,不想給這不明朗的故事加上一個明朗的結尾。

恨不能馬上大學畢業

王笑天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在客廳沙發上閉目養神的爸爸頭句話就是:「天天,快洗手吃飯!」

王笑天也委實餓了,吃起來狼吞虎嚥。爸爸坐在他的對面,一邊給他夾菜,一邊不停地說:「天天,吃,多吃點。」

爸爸現在如此「婆婆媽媽」,使得王笑天心裡別有一番滋味:爸爸真是大變了!他從一頭有著使不完勁的墾荒牛變成了甜犢情深的老牛。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王笑天以前總怪爸爸不顧家,不講親情。可是像此刻這樣對自己溫情脈脈,他又覺得心慌意亂。看來他還是習慣了父親經常像大禹一樣三過家門面不入,習慣了父親成天板著臉教訓人。

「爸爸,您也該振作振作了。」王笑天想阻止父親給自己夾菜,不料卻蹦出這麼一句,爸爸怔了一下,筷中的菜掉到了桌上。他兩眼看著兒子,嘴囁噓著。

「爸,有許多話我早就想跟您說了。」王笑天像打好了腹稿似的。

「說吧,我倒想聽聽。」爸爸挺了挺身子,又靠在椅背上。

「以前您老說,這十多年中國為什麼發展這麼快,創造出了東方神話,一靠改革開放,二靠黨培養了你們這樣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

不錯,王局長以前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講過這些話。他講給兒子聽是為了教育年輕一代:中國建設連續十多年以百分之十幾的速度增長,是世界奇跡。誰創造的?主要是我們這批人。創業難,守業更難,真擔心你們這些在蜜水裡泡大的孩子守不住這份家業……王笑天見父親沉思不語,繼續侃侃而談:「您還說,中國太大,太窮,人太多,按照現在的速度至少還要建設50年,才能趕上發達國家。中間一點也不能耽誤。所以。您最恨有人攪攪震(搗亂),生怕破壞了我們建設……」

王局長情不自禁地點點頭,心想:這小子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呢,以前他可沒少跟自己唱對台戲,都以為他對自己的話是右耳進左耳出,沒想到他全記在心裡,而且今天都搬出來回敬老子。

「爸爸,說實在的,您不容易,是一個好同志,好官。」

「好同志,好官?」

「是的,不是恭維您。您不貪、不賭、不嫖,就是……」

「就是什麼?」

「就是有點革命意志衰退。您剛來深圳時,雄赳赳,氣昂昂,力拔山兮氣蓋世。可現在呢,暮氣沉沉。窮則思變,這個道理誰都懂。可是變富了又怎麼辦。是不是有了位子、房子、票子、車子,都不思進取了?」

「天天,我不是病了嗎?我得的是腦溢血,懂嗎?」爸爸為自己申辯道。

王笑天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長篇大論地教訓父親,嘴上一邊說,心裡一邊嘀咕。聽到爸爸的申辯,他猛地想起父親中風昏迷時的可怕情景。他那顆不安的心,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走到父親跟前:「爸,我是不是……也是個老左?」

「不,孩子!」父親一把將兒子拉到懷裡緊緊抱住,眼睛裡閃著淚光,「天天,你長大了!說說,這一周實習收穫如何?」

「實習一星期,勝讀三年書!」

「不准誇大其詞。」

「真的,老爸!今年春天,小平同志南巡以後,全國全省都動起來了。這次實習,我們所到之處,無不熱火朝天。不過動得最快最大的還是深圳。」

「是啊,沒有小平,就沒有特區,沒有深圳!」

「爸,看到深圳一片沸騰,恨不得馬上大學畢業!」

「你中學還有兩年呢,快做作業吧!」

王笑天被父親拖回到現實中來,進自己房間寫實習報告去。

做父親的挨了兒子一頓批,卻心裡舒暢,這是一個難得的愉快的夜晚。

覺得自己在加速成長

曉旭日記

x月x日

一周的實習結束了,回想起那實習過程的點點滴滴,真有不少的感慨。最重要的是我開始認識了外面的世界,覺得自己左加速成長。

在山區見到許多鄉下女人,她們的皮膚很紅,嗓音很大,衣飾樸素得談不止款式二字。她們看上去往往比實際年齡大許多。我們到一位同齡人家裡,她的媽媽我起初還以為是她外婆。這也難怪,她們和男人們一樣下田幹活,有的男人外出打工,家裡責任田全是她們承包下來。她們很辛苦,幹完地裡活還要忙家務。就跟機器人一樣。更可憐的是她們地位很低。吃飯連桌子都不能上,只能端個小碗到一邊蹲著吃。孩子可以上桌,她們連孩子都不如。真奇怪,在經濟騰飛的今天,在前進的廣東,還存在這樣的不公平!

對她們,我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敬重。現在所謂的「女強人」、「時代女性」,到底有幾個人有奉獻精神呢?看看她們吧,這些勤勞的勞動婦女們,相形之下,難道我們不為自己臉紅嗎?

這次實習報告,同學們都選了各自的側重點。許多人寫得很好。江老師在班上表揚了蕭遙、謝欣然、王笑天……唯獨沒有我。江老師把一些優秀的文章送到報社發表。

我一向以作文自豪。劉夏也說,她好羨慕我的文筆,那帶有淡淡憂部的文筆。我美了半天。現在才知道文筆的好壞不僅是結構,不僅是詞句。而是思想深度。我缺的就是對社會的理性認識。

《花季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