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請告訴我,怎樣才能不折翼地飛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這裡 

所有的心智,掙扎著呼吸 

眼淚彷彿醞釀抗拒 

缺口來時就會決堤  

親愛的你 我是多麼思念著你

「對不起,請讓一讓。」火車靠站後,一個理著平頭的男子走到車門邊,點頭示意。我站起身,打開車門,先下了車,在月台等著。大約有十餘人下車,最後下車的,是一個牽著小男孩的年輕媽媽。「跟叔叔說再見。」

年輕的媽媽說。「叔叔,再見。」小男孩微笑道別。是那個覺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車前,我轉身看了一眼月台。原來已經到了我的故鄉,嘉義。

雖然從嘉義市到我家還得再坐一個鐘頭的公車。上了車,往車廂瞄一眼,車內空了一些。離台南只剩五十分鐘車程,索性就在車門邊,等待。打開車門,看了看天色。不愧是南台灣,雖然氣溫微寒,但畢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掏出第九根煙,閱讀。「別擔心。你待在原地,我會去找你。」我對著煙上的字,自言自語。火車正行駛在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上,舉目所及,儘是農田。這正是我小時候的舞台。明菁曾說過,希望以後住在一大片綠色的草原中。如果她出生在這裡,應該會很快樂吧。可惜這種景致對我而言,只是熟悉與親切,並沒有特別喜歡。我對明菁,也是這種感覺嗎?而對於荃,我總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那是一種非常熟悉,卻又非常陌生的感覺。熟悉的是上輩子的她,陌生的是這輩子的她。顛倒過來說,好像也行。如果濃烈的情感必須伴隨著久遠的時間,那麼除了用上輩子就已認識來解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釋。這種說法很宿命,違背了我已接受好幾年的科學訓練。我愧對所學。

我總共念了18年的書,最後幾年還一直跟物理學的定律搏鬥。雖然書並沒有念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輩子記憶之類的東西,是不太可能的。記憶這東西,既非物質,也非能量,如何在時空之間傳輸呢?除非能將記憶數位化。可是我的前輩子,應該是沒有電腦啊。

前輩子的記憶,早已不見。而這輩子的記憶,依舊清晰。尤其是關於明菁的,或是荃的。記得剛結束學生生涯時,面對接下來的就業壓力,著實煩惱了一陣子。我和柏森都不用當兵,我是因為深度近視,而柏森則是甲狀腺亢進。子堯兄已經當過兵,所以並沒有兵役問題。畢業後,在我們三人當中,他最先找到一份營造廠的工作。

秀枝學姐也順利畢業,然後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當語文科實習老師。明菁準備念第三年研究生,輪到她面臨趕論文的壓力。孫櫻到彰化工作,漸漸地,就失去了聯絡。她成了第一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學園區工作。可是當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個在園區工作的學長寫的兩首詩後,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頭。第一首詩名:《園區曠男於情人節沒人約無處去只好去上墳有感》「日夜辛勤勞碌奔,人約七夕我祭墳。一入園門深似海,從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詩名:《結婚喜宴有同學問我何時要結婚我號啕大哭有感》

「畢業二十四,園區待六年。

一聲成家否?雙淚落君前。」

後來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顧問公司的工作。

他買了輛二手汽車,每天通車上下班,車程一小時十分,還算近。

我碰壁了一個月,最後決定回到學校,當研究助理。晚上還會兼家教或到補習班當老師,多賺點錢。

雖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還是住在原處。論文口試前,荃曾打通電話給我。在知道我正準備論文口試時,她問了口試的日期,然後說:「請加油,我會為你祈禱的。我也只能這麼做呢。」用祈禱這種字眼有點奇怪,畢竟我又不是上戰場或是進醫院。不過荃是這樣的,用的文字雖然奇怪,卻很直接。

畢業典禮過後,荃又打了電話給我。

剛開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時,她說:

「你……你畢業成功了嗎?」

「畢業成功?」我笑了起來,「托你的福,我順利畢業了。」

「真好。」荃似乎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以為……」

「你認為我不能畢業嗎?」

「不是認為,是擔心。」

「現在我畢業了,你高興嗎?」

「是的。」荃也笑了起來,「我很高興。」

決定待在學校當研究助理後,我把研究室的書本和雜物搬到助理室。煮咖啡的地點,也從研究室移到助理室。雖然這個工作也有所謂的上下班時間,不過趕報告時,還是得加班。因為剛離開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習慣。有時柏森會來陪我,我們會一起喝咖啡,談談工作和將來的打算。

有次話題扯得遠了,提到了孫櫻。

「你知道孫櫻對你很好嗎?」我問柏森。

「當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麼遲鈍。」

「那你怎麼……」

「我是選擇一個我喜歡的女孩子,又不是選擇喜歡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斷我的話,看了我一眼,接著說:

「菜蟲,喜歡一個女孩子時,要告訴她。不喜歡一個女孩子時,也應該盡早讓她知道。當然我所謂的喜歡,是指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哦。」我含糊地應了一聲。「你的個性該改一改了。」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為什麼?」「你不敢積極追求你喜歡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絕喜歡你的女孩子……」柏森回過頭,「這種個性難道不該改?」

「真的該改嗎?」

「你一定得改,不然會很慘。」

「會嗎?」

「當然會。因為愛情是件絕對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卻不是自私的人。」「自私?」「愛情不允許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親情,都不一樣。」

「忠於自己的感覺吧。面對你喜歡的女孩子,要勇於追求,不該猶豫。對喜歡你的女孩子,只能說抱歉,不能遷就。」「柏森,為什麼你今天要跟我說這些?」「我們當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猶豫不決,拖泥帶水。」「我會這樣嗎?」「你對林明菁就是這樣。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歡她。」「我……」

我答不出話來。撥開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湯匙順時針方向攪動咖啡。眼睛注視著杯中的漩渦,直到咖啡的顏色由濃轉淡。當我再順時針輕攪兩圈,準備端起杯子時,柏森疑惑地問:「菜蟲,你在做什麼?你怎麼一直看著咖啡杯內的漩渦呢?」「我在……啊?」我不禁低聲驚呼。因為我在不知不覺中,竟做出了荃所謂的「思念」動作。「可是,我在想誰呢?」我自言自語。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已經兩個月沒看到荃,不知道她過得如何?荃沒有我助理室的電話,所以即使這段時間她打電話來,我也不知

道。 當天晚上,我打開所有抽屜,仔細翻遍每個角落。終於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總以為打電話給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借口的。

或者說,需要勇氣。

我猶豫了兩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兩晚電話。一連四天,荃在腦海裡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時間越來越長。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個星期天中午,我撥了電話給荃。到今天為止,我一直記得那時心跳的速度。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會覺得緊張不安和焦慮。尤其是聽到荃的聲音後。

「你好嗎?」

「我……」

「怎麼了?」

「沒。我以為你生我的氣。」

「沒有啊,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我打電話都找不到你。」

「你拿筆出來,我給你新的電話號碼。」

「嗯。」

「你聲音好亂哦。」

「胡說。」荃終於笑了,「你才亂呢。」

「會嗎?」

「你平常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嗯?」

「你現在的聲音,好像是把平常的聲音跟鈴鐺的聲音,溶在一塊。」「溶在一塊?」「嗯。我不太會形容那種聲音,不過那表示你很緊張。」「什麼都瞞不過你。」我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待會還有事,先說再見了。」

「哦?抱歉。」

「沒關係的。」

「那……再見了。」

「嗯。再見。」

掛完電話,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好像只知道丟掉了一件重要的東西,卻又忘了那件東西是什麼?可能是因為這次和荃通電話,結束得有點倉促吧。我在助理室發呆一陣子,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工作,於是乾脆去看場電影,反正是星期天嘛。看完電影,回到家裡,其他人都不在。只好隨便包個飯盒,到助理室吃晚飯。

七點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電話。

「你……你好。」荃的聲音很輕。

「怎麼了?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這裡人好多,我不太習慣。」

「你在哪裡呢?」

「我在台南火車站的月台上。」

「什麼?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講完電話後,我就來台南了。」

「你現在要坐火車回高雄?」

「嗯。」荃的聲音聽來還是有些不安。

「你的聲音也跟鈴鐺的聲音溶在一塊了哦。」

「別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車還有十五分鐘才會到,在那之前,可以請你陪我說話嗎?」

「不可以。」

「對……對不起。」荃掛上了電話。

我大吃一驚,我是開玩笑的啊。我在電話旁來回走了三圈,心裡開始默念,從1數到100。猜測荃應該不會再打來後,我咬咬牙,拿起機車鑰匙,衝下樓。直奔火車站。學校就在車站隔壁,騎車不用三分鐘就可到達。我將機車停在車站門口,買了張月台票,跑進月台。

月台上的人果然很多,不過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動作。只有荃是靜止的,所以我很快發現她。荃背靠著月台上的柱子,雙手仍然提著黑色手提袋。低下頭,頭髮散在胸前,視線似乎注視著她的鞋子。右鞋比左鞋略往前突出半個鞋身,依照她視線的角度判斷,荃應該是看著右鞋。

「你的鞋子很漂亮。」我走近荃,輕聲說。

荃抬起頭,眼睛略微睜大,卻不說話。

「稍微站後面一點,你很靠近月台上的黃線了。」

荃直起身,背部離開柱子,退開了一步。

「對不起。剛剛在電話中,我是開玩笑的。」

荃咬了咬下唇,低下了頭。

我舉高雙手,手臂微曲,手指接觸,圍成一個圓圈。左手五指併攏,往45度角上方伸直。右手順著「Z」的比劃,寫在空中。然後雙手交叉,比出一個「X」。「你又在亂比了。對不起才不是這樣比的。」荃終於開了口。「我還沒比完啊。我只比到宇宙超級霹靂無敵而已,對不起還沒比。」「那你再比呀。」「嗯……我又忘了上次怎麼比對不起了。」

我摸摸頭,尷尬地笑了笑。荃看了看我,也笑了。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嗯。」

「可以原諒我了嗎?」

「嗯。」

「我以後不亂開玩笑了。」

「你才做不到呢。」

「我會這樣嗎?」

「你上次答應我,不會突然消失。你還不是做不到。」

「我沒消失啊。只是換了電話號碼而已。」

「嗯。」荃停頓了幾秒,然後點點頭。

「什麼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呢?」荃抬起頭,好奇地問。

「就是非常到不能再非常的意思。」

「嗯?」

「在數學上,這是類似『趨近於』的概念。」

「我聽不懂。」

「比方說有一個數,非常非常接近零,接近到無盡頭,但卻又不是零。我們就可以說它『趨近於』零。」「嗯,我懂了。那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就趨近於愛了。」「輪到我不懂了。」「因為我們都不懂愛,也不太可能會說出愛,只好用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來趨近於愛了。」

火車進站了,所有人蜂擁而上,荃怯生生地跟著人潮上了車。車廂內很擁擠,荃只能勉強站立著。隔著車窗,我看到荃雙手抓緊座位的扶手,縮著身,閃避走動的人。荃抬起頭,望向車外,視線慌張地搜尋。我越過月台上的黃線,走到離她最近的距離,微微一笑。我雙手手掌向下,往下壓了幾次,示意她別緊張。荃雖然點點頭,不過眼神依然渙散,似乎有些驚慌。好像是只受到驚嚇的小貓,弓著身在屋簷下躲雨。

月台管理員擺擺手,叫我後退。我看了看他,是上次我跳車時,跟我訓話的人。當我正懷疑他還能不能認出我時,火車啟動,我好像看到一滴水。是從屋簷上面墜落的雨滴?還是由荃的眼角滑落的淚滴?小貓?荃?雨滴?淚滴?

我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去思考這滴水到底是什麼?又花了兩節車廂的時間,猶豫著應該怎麼做?「現在沒下雨,而且這裡也沒小貓啊。」我暗叫了一聲。然後我迅速啟動,繞過月台管理員,甩下身後的哨子聲。再閃過一個垃圾桶,兩根柱子,三個人。奔跑,加速,瞄準,吸氣,騰空,抓住。我跳上了火車。

「你……你有輕功嗎?」一個站在車廂間背著綠色書包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很驚訝地問我。他手中的易拉罐飲料,掉了下來,灑了一地。「閣下好眼力。我是武當派的,這招叫『梯雲縱』。」我喘口氣,笑了一笑。

我穿過好幾節車廂,到底有幾節,我也搞不清楚。像只鰻魚在河海間,我洄游著。「我來了。」我擠到荃的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微笑說。「嗯。」荃回過頭,雙手仍抓住扶手,嘴角上揚。「你好像並不驚訝。」「我相信你一定會上車的。」「你知道我會跳上火車?」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只知道,你會上車。」

「你這種相信,很容易出人命的。」我笑著說。

「可以……抓著你嗎?」

「可以啊。」

荃放開右手,輕抓著我靠近皮帶處的衣服,順勢轉身面對我。

我將荃的黑色手提袋拿過來,用左手提著。

「咦?你的眼睛是乾的。」

「我又沒哭,眼睛當然是乾的。」

「我忘了我有深度近視,竟然還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沒事。」我笑了笑,「你可以抓緊一點,車子常會搖晃的。」

「你剛剛在月台上,是看著你右邊的鞋子嗎?」

「嗯。」

「那是什麼意思?」

「傷心。」荃看了我一眼,愣了幾秒,鼻頭泛紅,眼眶微濕。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嗯。」

「那如果是看著左邊的鞋子呢?」

「還是傷心。」

「都一樣嗎?」

「凡人可分男和女,傷心豈分左與右?」荃說完後,終於笑了起來。隨著火車行駛時的左右搖晃,荃的右手常會碰到我的身體。雖然還隔著衣服,但荃總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偶爾會說聲對不起。後來荃的左手,也抓著我衣服。「累了嗎?」「嗯。」荃點點頭。

「快到了,別擔心。」

「嗯。你在旁邊,我不擔心的。」

到了高雄,出了火車站,我陪著荃等公車。

公車快到時,我問荃:

「你這次還相不相信我會上車?」

「為什麼這麼問?」

「公車行駛時會關上車門,我沒辦法跳上車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電話,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嗎?」

「嗯。」

公車靠站,打開車門。

「我們會再見面的,你放心。」我將荃的手提袋,遞給荃。

「嗯。」荃接過手提袋,欠了欠身,行個禮。

「上車後,別看著我。」

「嗯。你也別往車上看呢。」

「好。」

荃上了車,在車門邊跟我揮揮手,我點點頭。

我轉身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望。

荃剛好也在座位上偏過頭。

互望了幾秒,車子動了,荃又笑著揮手。

直到公車走遠,我才又走進火車站,回台南。

出了車站,機車不見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筆字跡。在一群號碼中,我開始尋找我的車號,好像在看榜單。

嗯,沒錯,我果然金榜題名了。

考試都沒這麼厲害,一違規停車就中獎,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弔場就在我家巷口對面,這種巧合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隨便停車。

幸運的是,不必跑很遠去領被吊走的車。

拖吊費200元,保管費50元,違規停車罰款600元。

再加上來回車票錢190元,月台票6元,總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亂開,這個玩笑的價值超過1000元。

後來荃偶爾會打電話來助理室,我會放下手邊的事,跟她說說話。荃不僅文字中沒有面具,連聲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即使她所有的情緒變化,都非常和緩。就像是水一樣,不管是波濤洶湧,或是風平浪靜,水溫並沒有改變。有時她因寫稿而煩悶時,我會說說我當家教和補習班老師時的事。

我的家教學生是兩個 初一學生,一個戴眼鏡,另一個沒戴。

第一次上課時,為了測試他們的程度,我問他們:「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於多少?」「報告老師,答案是四分之二。」沒戴眼鏡的學生回答。在我還來不及慘叫出聲時,戴眼鏡的學生馬上接著說:「錯!四分之二還可以約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你比較厲害哦,」我指著戴眼鏡的學生,「你還知道約分。」

看樣子,即使我教得再爛,他們也沒什麼退步的空間。我不禁悲從中來。在補習班教課很有趣,學生都是為了公家機關招考人員的考試而來。大部分學生的年紀都比我大,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第一次去上課時,我穿著牛仔褲和T恤,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喂!少年仔!你混哪裡的?站在台上幹什麼?欠揍嗎?」台下一個30歲左右的人指著我,大聲問。

「我是老師。」我指著我鼻子。

「騙人咧!你如果是老師,那我就是總統。」他說完後,台下的學生哄堂大笑。「這位好漢,即使你是總統,在這裡,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師。」「贊!你這小子帶種,叫你老師我認了。」

我的補習班學生大約有兩百多人,包羅萬象。有剛畢業的學生 ,有想換工作的上班族 ,還有想出來工作的家庭主婦。有一個婦人還帶著她的六歲小女兒一起上課。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較穩定的公家工作,畢竟景氣不好。學生的素質,或許有優劣;但認真的心情,不分軒輊。在課堂上,我是老師;但對於人生的智慧,我則是他們的學生。

雖然有家教和補習班老師這類兼差,但留在學校當研究助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開心。子堯兄則是隨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務非常繁重,他總是甘之如飴。

秀枝學姐算是比較穩定,當完了實習老師,會找個正式的教職。至於明菁,看到她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些。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個月內,明菁總會勸我不要心急,要慢慢來。當我開始做研究助理時,明菁沒多說些什麼,只是說有工作就好。因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這份工作只是暫時,而且也不穩定。

雖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總是為我帶來陽光。

那年的天氣開始轉涼的時候,我在客廳碰到明菁。明菁右手托腮,偏著頭,似乎在沉思,或是煩悶。沉思時,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輕,所以臉頰比較不會凹陷。

但如果是煩悶,右手掌施力較重,臉頰會深陷。

我猜明菁是屬於煩悶。

「姑姑,好久不見。」我坐了下來,在明菁身旁。

「給我五塊錢。」明菁攤開左手手掌。

「為什麼?」

「因為你好久沒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給我五塊錢。」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給——我——五——塊——錢——」

「你變白癡了。」我笑了起來。

「工作還順利嗎?」明菁坐直身子,問我。

「嗯,一切都還好。你呢?」

「我還好。只是論文題目,我很傷腦筋。」

「你論文題目是什麼?」

「關於《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開心。

明菁的笑聲雖然輕,卻很嘹亮,跟荃明顯不同。我竟然在明菁講話時,想到了荃,這又讓我陷入了一種靜止狀態。「過兒,發什麼呆?」「哦。沒事。」我回過神,「只是覺得你的笑聲很好聽而已。」「真的嗎?」「嗯。甜而不膩,柔而不軟,香而不嗆,美而不艷,輕而不薄。」「還有沒有?」明菁笑著問。「你的笑聲可謂極品中的極品。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

聞。」 我說完後,明菁看看我,沒有說話。

「怎麼了?」

「過兒,謝謝你。」

「為什麼說謝謝?」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會逗我的。」

「你應該是因為論文而煩惱吧?」

「嗯。」

「別擔心。你看我這麼混,還不是照樣畢業。」

「誰都不能說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說。」明菁抬高了語調。「為什麼?」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機運不好,沒找到合適的而已。」「姑姑……」「過兒,找不到穩定的工作,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嗯。」「你還年輕呀,等景氣好一點時,就會有很多工作機會了。」「姑姑,謝謝你。」「不是說謝謝,要說對不起。」「為什麼?」「你剛剛竟然說自己混,難道不該道歉?」「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餓了嗎?我們去吃飯吧。」明菁終於把語氣放緩。

「好。」

「不可以再苛責自己了,知道嗎?」

「姑姑,給我一點面子吧。」

「你在說什麼?」

「今天應該是我安慰你,怎麼會輪到你鼓勵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頭,「吃飯了啦!」

明菁是這樣的,即使心情煩悶,也不會把我當垃圾桶。她始終釋放出光與熱,試著照耀與溫暖我。明菁,你只知道燃燒自己,以便產生光與熱。但你可曾考慮過,你會不會因為不斷地燃燒,而使自己的溫度過高呢?明菁,你也是個壓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剛來到時,柏森和子堯兄各買了一台個人電腦。我們三人上網的時間,便多了起來。我和柏森偶爾還會在網絡上寫小說,當做消遣。以前我在網絡上寫的都是一些雜文,沒什麼特定的主題。寫小說後,竟然開始擁有所謂的「讀者」。偶爾會有人寫信告訴我:「祝你的讀者像台灣的垃圾一樣多。」

明菁會看我寫的東西,並鼓勵我,有時還會提供一些意見。她似乎知道,我寫小說的目的,只是為生活中的煩悶,尋找一個出口。但我沒有讓荃知道,我在網絡上寫小說的事。在荃的面前,我不洩露生活中的苦悶與挫折。在明菁面前,我隱藏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情感。

雖然都是壓抑,但壓抑的施力方向,並不相同。

我的心裡漸漸誕生了一個天平,荃和明菁分居兩端。這個天平一直處於平衡狀態,應該說,是我努力讓它平衡。因為無論哪一端突然變重而下沉,我總會想盡辦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碼,讓兩端平衡。我似乎不願承認,總有一天,天平將會分出輕重的事實。也就是說,我不想面對荃或明菁,到底誰在我心裡占較重份量的狀況。這個脆弱的天平,在一個荃來找我的深夜,終於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兩點左右,荃突然打電話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沒事就好。」我鬆了一口氣。

「還在忙嗎?」

「嗯。不過快結束了。你呢?」

「我又寫完一篇小說了呢。」

「恭喜恭喜。」

「謝謝。」荃笑得很開心。

這次荃特別健談,講了很多話。

我很仔細聽她說話,忘了時間已經很晚的事實。

「很晚了哦。」在一個雙方都停頓的空當,我看了看表。

「嗯。」

「我們下次再聊吧。」

「好。」荃過了幾秒鐘,才回答。

「怎麼了?還有什麼忘了說嗎?」

「沒。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這時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過已經三點半了哦。」

「真的嗎?」

「是啊。我的手錶應該很準,是三點半沒錯。」

「不。我是說,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車。」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嗎?」

「想歸想,可是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啊。」

「如果時間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嗎?」

「當然不是這樣。」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說,「那我就去坐車了。」

荃掛上了電話。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體會到度日如年的煎熬。尤其是我不能離開助理室,只能枯等電話聲響起。這時已經沒有火車,荃只能坐那種24小時行駛的客運。在電話第一聲鈴響尚未結束之際,我迅速拿起話筒。「我到了。」「你在亮一點的地方等我,千萬別亂跑。」「嗯。」我又衝下樓騎車,似乎每次將看到荃時,都得像百米賽跑最後的衝刺。

我在荃可能下車的地點繞了一圈,終於在7-11店門口,看到荃。「你好。」荃笑著行個禮。「先上車吧。」我勉強擠個笑容。回助理室的路上,我並沒有說話。因為我一直思考著該怎樣跟荃解釋,一個女孩子坐夜車是很危險的事。

「喝咖啡嗎?」一進到助理室,我問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於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靜靜地看著我磨豆,加水,蒸餾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後,倒入奶油攪拌時,荃對我的湯匙很有興趣。

「這根湯匙很長呢。」

「嗯。用來攪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處看看,偶爾發問,我一直簡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動作,轉身面對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麼了?」

「沒。你說話了,所以我要專心聽呢。」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坐夜車很危險?」

「對不起。」

「我沒責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訴你,你做了件很危險的事。」

「對不起。請你別生氣。」荃低下頭,似乎很委屈。

「我沒生氣,只是覺得……」我有點不忍心。

我話還沒說完,只見荃低下頭,淚水滾滾流出。

「啊?怎麼了?」我措手不及。

「沒。」荃停止哭泣,抬起頭,擦擦眼淚。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沒。可是你……你好凶呢。」

「對不起。」我走近荃,低聲說,「我擔心你,所以語氣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頭。我不放心地看著荃,也低下頭,仔細注視她的眼睛。

「你……你別這樣看著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別這樣……看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說聲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氣,「它為什麼在這時候,跳得這麼快。」「是因為累了嗎?」「不是的……不是的……」「怎麼會這樣呢?」「請不要問我……」荃抬頭看著我,「你越看我,我心跳得越快。」

「為什麼呢?」我還是忍不住發問。「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開始急促,眼角突然又決堤。「怎麼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說完這句話。

我第一次聽到荃用了驚歎號的語氣,我很驚訝。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心臟,發覺它也是跳得很快。只是我並沒有感覺到痛楚。曾經聽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時,會為她心跳。從這個角度上說,荃因為心臟的缺陷,容易清楚知道為誰心跳。而像我這種正常人,反而很難知道究竟為誰心跳。

「這算不算是,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喜歡……的感覺呢?」

「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是吧。」

「你又壓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越跳越快,我幾乎可以聽到心跳聲。

「應該……是了吧。」

「嗯?」荃看著我,眼睛因淚光而閃亮著。接觸到荃的視線,我心裡一震,微微張開嘴,大口地喘氣。

我終於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著荃的那一端,傾斜。天平失去平衡沒多久,明菁也從研究生畢業。畢業典禮那天,明菁穿著碩士服,手裡捧著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過兒,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後將方帽水平射向我。我略閃身,用右手三根指頭夾住。「好身手。」明菁點頭稱讚。「畢業典禮結束了嗎?」「嗯。」明菁將花束放在桌上,找張椅子,坐了下來。然後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氣好熱哦。」

「你媽媽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家裡還有事,她先回去了。」「哦。」我應了一聲。明菁將碩士服脫下,然後假哭了幾聲,「我……我好可憐哦,剛畢業,卻沒人跟我吃飯。」

「你的演技還是沒改進。」我笑了笑,「我請你吃飯吧。」「要有冷氣的店哦。」「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開始歎氣,搖了搖頭。「又怎麼了?」「雖然可以好好吃頓飯,但吃完飯後,又如何呢?」明菁依舊哀怨。

「姑姑,你想說什麼?」「不知道人世間有沒有一種地方,裡面既有冷氣又沒光線。前面還會有很大的銀幕,然後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動來動去。」「有。我們通常叫它為電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飯,去看電影吧。」「我就知道,過兒對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著明菁開心的模樣,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經傾斜的事實,我不禁湧上強烈的愧疚感。右肩竟開始隱隱作痛。明菁,從你的角度來說,對你最好的人,也許是我。但對我而言,我卻未必對你最好。因為,還有荃啊。

「過兒,怎麼了?」

「姑姑,你還有沒有別的優點,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幹嗎?」

「我想幫你加上砝碼。」

「砝碼?」

「嗯。你這一端的天平,比較輕。」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不然你吃胖一點吧,看會不會變重。」

「別耍白癡了,吃飯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為終於畢業了,所以那天顯得格外興奮。可是她笑得越燦爛,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厲害。在電影院時,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只是盯著銀幕發愣。在銀幕上移動的,不是電影情節,而是認識明菁四年半以來的點滴。

兩個月後,經由老師的介紹,我進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顧問公司上班。柏森也辭掉高雄的工作,和我進同一家公司。子堯兄以不變應萬變,而秀枝學姐也已在台南縣一所中學教課。明菁搬離宿舍,住在離我們兩條街的小套房。和秀枝學姐一樣,她也是先當實習老師。

我新裝了一部電話,在我房內,方便讓荃打電話來。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堯兄好像知道,有個女孩偶爾會打電話給我。他們也知道,那不是明菁。煮咖啡的地點,又從助理室移回家裡。我和柏森幾乎每天都會喝咖啡,子堯兄偶爾也會要一杯,秀枝學姐則不喝。喝咖啡時,柏森似乎總想跟我說些什麼,但最後會以歎口氣收場。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適應,雖然忙了點,但還算輕鬆。過日子的方式,沒什麼大改變。唯一改變的是,我開始抽煙。但我始終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抽第一根煙。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抽煙,我和很多抽煙的人一樣,可以給你很多理由。

日子煩悶啦,加班時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裡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當右肩因為明菁而疼痛時,我會抽煙。

當心跳因為荃而加速時,我也會抽煙。

我記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驚訝的眼神。

「過兒!」

「姑姑,我知道。」

「知道還抽!」

「過陣子,會戒的。」

「戒煙是沒有緩衝期的。」明菁蹙起眉頭,歎口氣,「不要抽,好嗎?」

「好。」我勉強擠出微笑。「是不是在煩惱些什麼呢?」明菁走近我,輕聲問。明菁,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嗎?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煙時,除了驚訝,還有慌張。

「可不可以,別抽煙呢?」

「嗯。」

「抽煙,很不好呢。」

「嗯。」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知道。」

「你抽煙時的背影,看起來,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責。

我心中的天平,雖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舊存在著。

落下的一端,直接壓向我左邊的心臟。而揚起的一端,卻刺痛我右邊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運的排水系統。臨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內塞進一堆藥品。「那是什麼?」「出門帶一點藥,比較好。」「這已經不是『一點』,而是『很多』了。」「哎呀,帶著就是了。」「可是……」我本想再繼續說,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還有她手指不斷輕輕劃過的, 揪緊的眉。我想,我最需要的藥,是右肩的止痛藥。

從香港回來後,接到荃的電話。

「你終於回來了。」

「你又用『終於』了哦。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個地方叫『荃灣』哦,跟你沒關係吧?」

「沒。」

「怎麼了?你好像沒什麼精神。」

「因為我……我一直很擔心。」

「擔心什麼?」

「你走後,我覺得台灣這座島好像變輕了。我怕台灣會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來了。」荃,台灣不會變輕的。因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沒多久,明菁結束實習老師生涯,並通過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師任用資格,當上正式老師。「為什麼不回基隆任教?」「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嗎?」明菁笑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因為我喜歡明菁留在台南,卻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如果我說「喜歡」,我覺得對不起荃。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對不起明菁。也許是內心的掙扎與矛盾,得不到排遣,我開始到子堯兄的房間看書。

我通常會看八字或紫微斗數之類的命理學書籍。因為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有這種猶豫不決的個性?

「你怎麼老看這類書呢?」子堯兄指著我手中一本關於命理學的書。「只是想看而已。」「命理學算是古人寫的一種模式,用來描述生命的過程和軌跡。」子堯兄闔上他正閱讀的書本,放在桌上,走近我:「這跟你用數學模式描述物理現象,沒什麼太大差別。」「嗯。」「它僅是提供參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時意志力尚遠勝於它。」「嗯。」「我對命理學還算有點研究,」子堯兄看看我,「說吧,碰到什麼問題呢?感情嗎?」

「子堯兄,我可以問你嗎?」「當然可以。不過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問我了。」「為什麼?」「你愛不愛她,這要問你;她愛不愛你,這要問她。你們到底相不相愛,這要問你們,怎麼會問我這種江湖術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適合你,可是你愛的卻是別人,你該如何?只能自己下決心而已。」「子堯兄,謝謝你。」原來他是在點化我。「癡兒啊癡兒。」子堯兄拍拍我的頭。

子堯兄說得沒錯,我應該下決心。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將它拿掉的時候了。在一個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開客廳的落地窗。「過兒,你回來了。」「姑姑,這是……」我看到客廳內還坐著七個高中女生,有點驚訝。「她們是學校的校刊社成員,我帶她們來這裡討論事情,不介意吧?」「當然不介意。」我笑了笑。「姑姑、過兒。」有一位綁馬尾的女孩子高喊,「楊過與小龍女!」「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纏綿喲。」其餘六個女孩子開始讚歎著。

「老師當小龍女是綽綽有餘,可是這個楊過嘛,算是差強人意。」有一個坐在明菁旁,頭髮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聲向身旁的女孩說。「咳咳……」我輕咳了兩聲,「我耳朵很好哦。」「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短髮女孩說完後,七個女孩子笑成一團。「不可以沒禮貌。」明菁笑說,「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老師心疼了喲。」「真是鶼鰈情深呀。」「還有夫唱婦隨哦。」七個女孩子又開始起哄。

短髮女孩站起身說:「我們每人給老師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說……」「白頭誓言需牢記。」「天上地下,人間海底,生死在一起。」「若油調蜜,如膠似漆,永遠不分離。」「天上要學鳥比翼,地下願做枝連理,禍福兩相依。」「深深愛意有如明皇貴妃不忍去。」「濃濃情誼恰似牛郎織女長相憶。」「願效仲卿蘭芝東南飛,堅貞永不移!」

七個女孩,一人說一句。

「我們今天不是來討論《神雕俠侶》的。」明菁雖然笑得很開心,但還是保持著老師應有的風範。「老師,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麼認識的?」綁馬尾的女孩說。「說嘛說嘛。」其他女生也附和著。明菁看看我,然後笑著說:「我跟他呀,是聯誼的時候認識的。那時我們要上車前,要抽……」

明菁開始訴說我跟她第一次見面時候的事。她說得很詳盡,有些細節我甚至已經忘記了。明菁邊說邊笑,她那種快樂的神情與閃亮的眼神,我永遠忘不掉。

折騰了一下午,七個女生終於要走了。「別學陳世美哦。」「要好好對老師哦。」「不可以花心哦。」她們臨走前,還對我撂下這些狠話。「過兒,對不起。我的學生很頑皮。」學生走後,明菁笑著道歉。「沒關係。高中生本來就應該活潑。」我也笑了笑。「過兒,謝謝你。你並沒有否認。」明菁低聲說。「否認什麼?」明菁看看我,紅了臉,然後低下頭。我好像知道,我沒有否認的,是什麼東西了。

原來我雖然可以下定決心。

但我卻始終不忍心。

過了幾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寫稿夥伴。在她回高雄前,我們相約吃晚飯,在第一次看見荃的餐館。荃吃飯時,常常看著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紅玫瑰。離開餐館時,我跟服務生要了那朵紅玫瑰,送給荃。荃接過花,怔怔地看了幾秒,然後流下淚來。

「怎麼了?」

「沒。」

「傷心嗎?」

「不。我很高興。」荃抬起頭,擦擦眼淚,破涕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這不是我買的。」

「沒差別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興了。」

「那為什麼哭呢?」

「我怕這朵紅玫瑰凋謝。只好用我的眼淚,來涵養它。」

我回頭看看這家餐館,這不僅是我第一次看見荃的地方,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連續來兩次的地方。人們總說紅玫瑰代表愛情,可是如果紅玫瑰真能代表愛情,那用來涵養這朵紅玫瑰的,除了荃的淚水,恐怕還得加上我的。甚至還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灣並沒有秋天一定得落葉的道理,只是天氣不再燠熱。我在家趕個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個懶腰,準備煮杯咖啡。在洗碗池洗杯子時,電話響起,一陣慌張,湯匙掉入排水管。回房間接電話,是荃打來的。

「你有沒有出事?」

「出事?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剛剛,打破了玉鐲子。」

「很貴重嗎?」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而是我戴著它好幾年了。」

「哦。打破就算了,沒關係的。」

「我不怎麼心疼的,只是擔心你。」

「擔心我什麼?」

「我以為……以為這是個不好的預兆,所以才問你有沒有出事。」

「我沒事,別擔心。」

「真的沒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應該沒有吧。不過我用來喝咖啡的湯匙,剛剛掉進排水管了。」

「那怎麼辦?」

「暫時用別的東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東西而已。」

「嗯。」

「別擔心,沒事的。」

「好。」

「吃飯要拿筷子,喝湯要用湯匙,知道嗎?」

「好。」

「睡覺要蓋棉被,洗澡要脫衣服,知道嗎?」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著大雨,荃突然來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門口等我。

「你怎麼突然跑來台南呢?」

荃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根湯匙,跟我弄丟的那根,一模一樣。

「你的湯匙是不是長這樣?我只看過一次,不太確定的。」

「沒錯。」

「我找了十幾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請他們把所有的湯匙拿出來,然後一根一根找。」「後來,我還用畫的呢。」荃說完一連串的話後,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額頭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著在下雨天買啊。」「我怕你沒了湯匙,喝咖啡會不習慣。」我望著從荃濕透的頭髮滲出而在臉頰上滑行的水珠,說不出話。

「下雨時,不要只注意我臉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變的笑容。」

荃笑了起來,「只有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呢。」

「你全身都濕了。為什麼不帶傘呢?我會擔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帶傘,不是故意的。」

「你吃飯時會忘了拿筷子嗎?」

「那不一樣的。」荃將濕透的頭髮順到耳後。

「筷子是為了吃飯而存在,但雨傘卻不是為了見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對我而言,認識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認識我之後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雖然淺淺地笑著,但我讀得出她笑容下的堅毅。

三天後,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點47分,台灣發生了震驚世界的集集大地震。當時我還沒入睡,下意識的動作,是扶著書架。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我們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回家詢問狀況。明菁和荃也分別打電話給我,除了受到驚嚇外,她們並沒損傷。我、柏森和秀枝學姐的家中,也算平安。只有子堯兄,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那晚的氣氛很緊繃,我們四人都沒說話,子堯兄只是不斷在客廳踱步。五點多又有一次大規模的餘震,餘震過後,子堯兄頹然坐下。「子堯兄,我開車載你回家看看吧。」柏森開了口。「我也去。」我接著說。「我……」秀枝學姐還沒說完,子堯兄馬上向她搖頭:「那地方太危險,你別去了。」

一路上的車子很多,無論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子堯兄不是低著頭,就是瞥向窗外,不發一語。子堯兄的家在南投縣的名間鄉,離震中很近。經過竹山鎮時,兩旁儘是斷垣殘壁,偶爾還傳來哭聲。子堯兄開始喃喃自語,聽不清楚他說什麼。當我們準備穿過橫跨濁水溪的名竹大橋,到對岸的名間鄉時,在名竹大橋竹山端的橋頭,我們停下車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名竹大橋多處橋面落橋,橋墩也被壓毀或嚴重傾斜。橋頭拱起約三米,附近的地面也裂開了。子堯兄下車,遙望七百米外的名間鄉,突然雙膝跪下,抱頭痛哭。後來我們繞行集集大橋,最後終於到了名間。子堯兄的家垮了,母親和哥哥的屍體已找到,父親還埋在瓦礫堆中。嫂嫂受了重傷,進醫院,五歲的小侄子奇跡似的只有輕傷。

我們在子堯兄殘破的家旁邊,守了將近兩天。日本救難隊來了,用生命探測儀探測,確定瓦礫堆中已無生命跡象。他們表示,若用重機械開挖,可能會傷及遺體,請家屬定奪。子堯兄點燃兩炷香,燒些紙錢,請父親原諒他不孝。日本救難隊很快挖出子堯兄父親的遺體,然後圍成一圈,向死者致哀。離去前,日本救難隊員還向子堯兄表達歉意。子堯兄用日文說了謝謝。

子堯兄告訴我們,他爺爺在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拉去當軍夫。回家後,瘸了一條腿,從此痛恨日本人。影響所及,他父親也非常討厭日本人。「沒想到,最後卻是日本人幫的忙。」

子堯兄苦笑著。

之後子堯兄常往返於南投與台南之間,也將五歲的侄子托我們照顧幾天。那陣子,只要有餘震發生,子堯兄的侄子總會尖叫哭喊。我永遠忘不了那種淒厲的啼哭聲。沒多久,子堯兄的嫂嫂受不了打擊,在醫院上吊身亡。當台灣的老百姓,還在為死者善後、為生者撫慰心靈時,台灣的政治人物,卻還沒忘掉2000年的領導人大選。 

地震過後一個多月的深夜,我被樓下的聲響吵醒。

走到樓下,子堯兄的房間多了好幾個紙箱子。

「菜蟲,這些東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幫我寄過來。」

「子堯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辭了,回南投。我得照顧我的小侄子。」

子堯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東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幫子堯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書,都給你們吧。」子堯兄說。我和柏森看著子堯兄,不知道該說什麼。「來,一人一塊。」子堯兄分別給我和柏森一個混凝土塊。「這是?」柏森問。「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後你們從政,請帶著這塊東西。」「嗯?」我問。「地震是最沒有族群意識的政治人物,因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先住民 的。它壓死的,全都是台灣人。」我和柏森點點頭,收下混凝土塊。

子堯兄要去坐車前,秀枝學姐突然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你就這樣走了,不留下一句話?」秀枝學姐說。

「你考上研究生時,我送你的東西,還在嗎?」

「當然在。我放在房間。」

「我要說的,都說在裡面了。」

子堯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學姐揮揮手,「再見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堯兄後,回到客廳。秀枝學姐坐在椅子上,看著子堯兄送給她的白色方形陶盆,發呆。「到底說了些什麼呢?」秀枝學姐自言自語。我和柏森也坐下來,仔細端詳一番。「啊!」我突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是什麼?」柏森問我。「我愛楊秀枝。」「啊?」秀枝學姐很驚訝。

我指著「明鏡台內見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還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乃大愛也」的「愛」。「我愛秀?然後呢?」柏森問。「觀世音菩薩手裡拿的,是什麼?」我又指著那塊神似觀世音的石頭。「楊枝啊。」柏森回答。「合起來,不就是『我愛楊秀枝』?」

秀枝學姐聽完後,愣在當地。過了許久,好像有淚水從眼角竄出。她馬上站起身,衝回房間,關上房門。幾分鐘後,她又出了房門,紅著眼,把陶盆搬回房間。連續兩個星期,我沒聽到秀枝學姐說話。

從大一開始,跟我當了八年室友的子堯兄,終於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子堯兄走後,我常想起他房間內凌亂的書堆。「癡兒啊癡兒。」子堯兄總喜歡摸摸我的頭,然後說出這句話。雖然他只大我五歲,我有時卻會覺得,他是我的長輩。他曾提醒我要下定決心,我的決心卻總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子堯兄,我辜負你的教誨。

當秀枝學姐終於開口說話時,我又接到荃的電話。這陣子因為子堯兄和地震的關係,荃很少打電話來。聽到荃的聲音,又想到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的遺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嗎?」

「可以見個面嗎?」

「你……」

「怎麼了?不可以嗎?」

「不不不……」荃的聲音有點緊張,很快接著說,「只是你從沒主動先說要見我,我……我很驚訝。」「只有驚訝嗎?」「還有……還有我很高興。」荃的聲音很輕。「還有沒有?」我笑著說。「還有『可以見個面嗎』是我的台詞,你搶詞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嗎?」

「嗯。我明天會坐車到台南。」

「有事要忙嗎?」

「嗯。我盡快在五點結束,那時我在成大校門口等你,好嗎?」

「好的。」

「明天見。」

「嗯。」

枉費我當了那麼多年的成大學生,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扣掉安南校區,成大在台南市內,起碼還有六七個校區。每個校區即使不算側門,也還有前門和後門。那麼問題又來了,所謂的「成大校門口」是指哪裡?我只好騎著機車,在每個可以被稱為「成大校門口」的地方,尋找荃。終於在第八個校門口,看到荃。

「對不起,讓你久等。」我跑近荃,氣喘吁吁。「會久嗎?」荃看了看手錶,「還沒超過五點十分呢。」「是嗎?」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讓你等,真不好意思。」「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等你的感覺,我會安靜的。」「安靜?」「嗯。我會靜靜地等,不會亂跑。你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如果我離開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離開台灣呢?」

「我等你回台灣。」

「如果我離開地球到火星探險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離開人間呢?」

「還有下輩子,不是嗎?」

荃,你真的,會一直等待嗎?

《檞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