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袁紹一潰千里,曹操取得中原霸權

    二將歸降

    這段兩軍僵持的日子對曹操固然是一種考驗,但對袁紹而言也是莫大的折磨。

    雖然河北軍在官渡佔盡了優勢,但袁紹對眼前的局面還是很不滿意。他心中預想是「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濟漯;大軍泛黃河而角其前,荊州下宛葉而掎其後」,可戰事發展到現在,竟沒有一處兵馬達到了既定目標。

    先是他那位寶貝外甥高幹,到了并州掌握軍隊之後,非但沒有兵出太行逼近河內,反而不清不楚地向關中滲透勢力,這究竟是何等用心?至於青州方面,自他兒子袁譚轉入中軍,青州別駕王修非但不能突破徐州防線,還時常被臧霸、孫禮、吳敦那幫土匪郡守騷擾,渡過濟水攻敵於東的計劃完全失敗。還有他那位荊州的劉表,開始時按兵不動坐觀成敗,好不容易決意出兵了,屬下長沙太守張羨又造了反,荊州大軍未發就轉而改平內亂,根本指望不上。

    至於自己威逼、收買、拉攏、冊封的那些山賊草寇,沒一個成氣候的,都被曹兵逐個剷除了。最可恨的就是劉備,到汝南虎頭蛇尾地鬧了一場,讓曹仁打了個慘敗,逃回官渡後聲稱要南下荊州催劉表出兵,暗中連鋪蓋都捲走啦!遍視茫茫中原大地,唯一肯賣力氣跟曹操交手的只有他袁紹自己。

    僵持了半年多,袁紹漸漸清醒了,什麼雷震虎步、席捲中原、舉武揚威、折衝宇宙,都是一廂情願的癡夢!迅速攻滅曹操根本不可能,只有靠兵力和財力去消磨敵人,田豐建議他徐圖河南分兵擾敵他沒有聽,郭圖叫他火速南下先聲奪人他又錯過了,南下的時機不早不晚偏趕在曹操士氣最盛的時候,急功近利連折顏良、文丑兩員大將,猜忌生患逼走幽州舊部,韓荀襲擊許都敗亡在雞洛山,韓猛押糧半路遭劫戰死,三軍疲憊士氣低迷……這些過失怨不得別人,都怪他自己!

    袁紹當著外人放不下臉來,但夜深人靜之時捫心自問,卻一陣陣慚愧自責。如今田豐被他囚禁、沮授被他免職、許攸也叫他貶謫了,審配趕回鄴城理事、郭圖整日操勞軍務,大兒子袁譚卻還忙著拉攏部將……這一場仗改變了太多,無眠之時他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找不到了!好在時間不會拖得太久,曹操快要絕糧了,而他在烏巢還屯著萬餘車糧草,只要耗到敵人絕糧,這場仗就能獲勝,兵進許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袁紹與其說是盼望勝利,不如說是盼望解脫,他已經厭惡這場戰爭了,打贏後可以赦免田豐、沮授他們,至於收復關西、縱兵江表都暫時放一放,先把兒子和外甥召回來。主臣關係、父子關係、舅甥關係都需要好好改善一下了,而他這疲病交加的身體也得休養休養了……

    袁紹伏在帥案之畔,獨對孤燈遐想聯翩,忽覺一陣寒風襲來,抬頭一看,見兒子袁譚慌裡慌張跑進帳來:「父親,大事不好!眭元進所部逃兵來報,曹操率兵奇襲烏巢!」

    「啊?!」袁紹只覺腦袋「嗡」的一聲漲得老大,渾身的血彷彿都被抽乾了,蔫呆呆嚅動的嘴唇,「烏巢……糧草……」就是這一愣之間,呼呼啦啦擠進一大幫人,郭圖、張郃、高覽全來了,你一言我一語急切地議論著什麼。袁紹腦海空空,什麼都沒聽清,手臂一耷拉,碰掉了案頭的《子虛賦》,竹簡一翻,露出司馬相如那美輪美奐之言「礌(lei)石相擊,硠硠嗑嗑,若雷霆之聲……」

    高覽揮舞著拳頭嚷道:「他媽的!許攸投靠了曹操,還充當嚮導幫著人家襲咱們屯糧之地,真真無義無恥!若叫我拿住,卡嚓一下擰斷他的脖子!」

    「現在哪有工夫琢磨這些?」張郃擠到袁紹面前,捶著帥案道,「主公啊,軍中屯糧不足三日,烏巢有失我等將無遺累,請您速速率大部隊援救淳於瓊,興許還得及!」

    「呃?」袁紹方寸已亂,張口結舌,「好……好……」顫顫巍巍便抓令箭。

    「且慢!」郭圖倒很沉得住氣,「眭元進雖死,烏巢尚有淳於將軍與韓莒子等人戍守,曹賊未必能克。再者他們兵少,若是遠行奇襲,大營必然空虛,咱們應該全力攻打敵營,曹操不克烏巢,聞知咱們擊其根本必然迅速回軍,此乃孫臏『圍魏救趙』之計。」

    「公則之言也對……」袁紹已經懵了,舉著令箭不知該交給誰。

    「差矣!」張郃急得直跺腳,「曹操久用兵馬,外出之際必詳加佈置以防不虞。烏巢若有閃失,再攻曹營不克,軍心定然大挫,士無鬥志糧草又斷,十萬之眾將自行崩潰矣!」

    郭圖針鋒相對:「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烏巢相距四十里,曹操暴露行蹤必然加速前進,即便咱們救援恐怕也來不及了,不如奮力攻營與敵一搏。」

    高覽捋胳膊挽袖子,咋咋呼呼喊道,「大隊人馬北行,倘若救援不及還可以順勢退至白馬,穩定軍心徐徐撤回河北。要是在這裡死拼,到時候想退都退不了。姓郭的,你算個什麼都督?少在這裡胡攪啦!」

    「我算個什麼都督?」郭圖見他明目張膽侮辱自己,氣得臉色煞白,卻瞇著眼睛冷笑道,「就算我是一介文士,尚能不可為而為之!你身為軍中大將,就該鼓舞三軍拚死一戰,如能獲勝則轉危為安。可是你非但不思進取,反而畏首畏尾只求保命之策。似你這等卑劣匹夫,有何顏面教訓我?」

    「你再說一遍!」高覽揮起拳頭就要打人,張郃趕緊將他攔腰抱住,向郭圖解釋:「並非我等懼死,而是師勞無功軍心低迷,就算我們肯出力,士兵不能奮死向前又怎奈何?況且曹軍已有準備,如此硬拚又要枉送多少性命?」

    郭圖一臉堅決:「咱們人多,用鞭子趕也得叫他們衝破曹營!」

    高覽被死死抱住,嘴上卻不饒人:「姓郭的,人多又有個屁用啊?你以為三軍將士是天生地長的,都他媽沒爹沒娘、沒老婆沒孩子呀!逼急了他們就跑了,連糧食都沒有,誰他媽還給你賣命啊……」

    袁紹頤指氣使的做派全沒了,眼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實不知該聽誰的,慌慌張張道:「沮授在哪兒?我的監軍呢……」他東尋西看,卻連沮授的影子都沒瞧見——人家的心都寒透了,撂挑子不管了!尋不到沮授,他便有病亂投醫,一把握住袁譚的手:「我兒說說,咱們應該怎麼辦?」

    戰事岌岌可危,袁譚被他這麼一握反倒心生喜悅,自以為得父親青睞,將來繼承大位希望更增,便把大公子的派頭擺拿了個十足,呵斥道:「都不要吵了,聽本將軍說!」見郭圖、張郃、高覽都安靜下來,袁譚故意清了清喉嚨道,「既然你們爭執不下,那就兼取之,一面派兵救援烏巢,一面強攻官渡曹營。」說罷又向袁紹深施一禮,「孩兒想推薦蔣奇率部馳援烏巢,他原屬淳於將軍調度,配合還能更默契一點兒。」這不過是個托辭,其實蔣奇與他關係更好。

    張郃、高覽聽他這般和稀泥,都連連搖頭。袁紹卻如獲良藥:「對!兩策兼取之,蔣奇率騎兵火速馳援,張郃高覽傾大兵攻打曹營。我意已決,馬上行動!」

    「主公你不……」高覽還要再言,張郃拉住他的戰袍,耳語道:「算了吧,再諫又有何用?田豐、沮授進過多少忠言,他又何曾聽過?他既有此分派,咱們盡力而為,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對得起良心也就罷了。」

    「唉……」高覽長歎一聲。

    郭圖卻靈機一動,補充道:「只恐蔣奇部下騎兵不夠,請張將軍、高將軍把你們所部騎兵撥給他調度,你們率步兵攻營就行了。」

    高覽又怒:「憑什麼把我們的……」

    「不要說啦!」袁譚把眼一瞪,「強敵未破豈能顧及私利?這是從大局考慮,二位將軍必須服從。父親,孩兒說得對不對?」

    「對……對……」現在無論他說什麼,袁紹都覺得正確。

    高覽、張郃敢怒不敢言——什麼從大局考慮?蔣奇與袁譚、郭圖是一黨,這麼做是削弱別人擴充自己勢力,就算仗打贏了那些馬匹恐怕也不會還了。戰事都這般危急了,還有心思拉幫結派!但是疏不間親,當著袁紹又沒法說他兒子壞話。張高二將萬般無奈,只得按令而行。

    袁營湊了五千騎兵,付予蔣奇救援烏巢,張郃、高覽則奉命集結大部隊,準備攻打曹營。二將費了半個多時辰,集合了三萬多步兵,擁擁促促剛出轅門,就見遙遠的東北方一片耀眼,紅彤彤的光芒映亮了天空——烏巢怕是保不住了!軍中士卒情緒更亂,一時間吵吵嚷嚷,二將狠著心催促大軍前進,強攻曹軍連營。

    曹操臨行前早有交代,營中諸將知道會有一場苦戰,都親率部卒湧到了寨牆邊,荀攸帶病坐鎮揮舞著令旗,曹洪親自擂鼓提升士氣,一場慘烈的攻防戰就此開始。

    袁軍似洪水般席捲而至,前赴後繼箭如飛蝗,更有沖車、撞車成排推來。曹軍牢牢頂住絕不後退,一邊舉著盾牌,一邊隔著柵欄以長槍還擊。沖車三突兩突之下,柵欄牆倒了一大片,袁軍也死傷慘重,兩軍惡鬥糾纏不清,曹洪甚至叫人把發石車推到陣前,對著敵群一通亂拋!張郃見沖車垮塌軍士混亂,都快急瘋了,真就揮起皮鞭驅趕他們向前,高覽更是帶領親兵湧到最前面,頂著曹軍的弓石奮力而戰。一翻硬拚之後,曹營的柵欄全面倒塌,已經變成了白刃戰,曹洪組織敢死之士站在壕溝邊結成人牆,用血肉之軀阻擋袁軍的進攻。戰鼓聲、吶喊聲、慘叫聲、巨石破裂聲同時大作,血霧和揚起的灰塵卷在一起黏在每個人的臉上,兩軍將士都已竭盡全力……這場惡鬥自半夜打到清晨,又從清晨打到正午。袁軍進行了上百次的突擊,死人堆得滿地都是。曹軍人牆潰了又結、結了又潰,誓與大營共存亡!

    兵法有云「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攻方遠比守方消耗體力。袁軍自凌晨到現在水米未打牙,眼瞅過了午時還不能攻破敵營,士氣逐漸低落,衝擊力度越來越弱,有人累得坐倒在地,有人連吶喊的勁都沒有了,還有的摔倒在地大口喘息。

    高覽殺得渾身是血,又被曹軍擋了回來,扯破喉嚨高呼:「繼續跟我衝!」哪知回頭一望,卻只有幾十個親兵響應,舉著兵刃晃晃悠悠往前蹭。高覽勃然大怒,揮舞馬鞭抽打那些喘歇的士卒:「他媽的!都起來給我上!給我上啊!」士兵已筋疲力盡,哪還衝殺得了?都抱著腦袋趴地不起,其他人也似看瘋子一般看著他。

    高覽心急如焚正催促咒罵,忽然嗖地飛來一支冷箭,正中他左肩,他大叫一聲立時落馬。士兵見這個瘋子將軍也落了馬,既感意外又感解脫,像退潮一般四散奔逃。親兵可嚇壞了,恐曹軍過來殺人,拚命往前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搶回來。高覽被搭到張郃近前,渾身污黑滿臉是泥,戰袍都被血浸透了,也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血。

    「你沒事吧?」張郃一臉驚愕跳下馬來。

    高覽已累得虛脫,倒在地上大口喘息,鼻翼不住地翕動著,還沒忘了罵街:「他……媽的……沒事兒……接著拼……」

    張郃抬頭四顧,自己的兵卒被敵人射得節節敗退,又困又累又渴又餓,還有不少人實在不想拼了,倉皇脫離戰陣,向著東北方的大營逃去……張郃歎了口氣:「陣勢都散了,沒法再打了。」

    高覽虎目帶淚仰天大呼:「天意啊……」

    「這不是天意,都是主公不納忠言所致。」張郃憤憤然拍著膝頭,「還不知蔣奇救援如何呢,咱們先撤退吧。」

    可是張郃剛剛下令鳴金,對面又響起了曹軍的戰鼓聲,撤退頓時變成了潰退。袁軍士兵把最後一絲力氣都用到了逃命上,又哄又跑全無章法,就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儼然化作一盤散沙,許多人辨不清方向跑散了,有些拋下主將自己逃回營寨,更有甚者營都不回,一路向北要逃回老家去。張郃、高覽強打精神二次上馬,率親兵斷後,可是除了大隊逃兵,卻連一個敵人都沒看見——曹軍根本沒過來,敲了一陣鼓就把袁軍轟散了!

    二將率領敗兵勉強行了十里,士卒疲憊實在走不動了。此處正在袁曹兩營中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得尋了個土坡暫時落腳,插上殘破的旗幟,一面休息一面擊鼓鳴金聚攏散兵。張郃歇坐在土丘上,望著四下裡狼狽不堪的傷兵,纏頭裹腦束胸勒臂,槍折弓斷怨聲載道,有人連鞋都跑丟了,他們哪裡還是平定河北的驍勇之師?回想當初的意氣風發,平公孫、敗黑山何等英武,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到底應該怪誰呢?高覽卻沒心思想這麼多,他邊裹創口邊嘟嘟囔囔的,一會兒罵曹操,一會兒罵郭圖,後來索性連袁紹父子都罵進去了。

    正在頹唐之際,又見北面一騎揚塵而至,馬上的傳令官高聲喊嚷:「奉主公與郭都督差遣前來傳令,張高二位將軍何在?」

    「在這兒呢!」高覽連站都沒站,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那傳令官一陣愕然,其實他早到了近前,但沒料到平日威風凜凜的二位大將會落得如此慘相,擱在敗兵堆裡全認不出來,趕緊跳下馬來施禮:「小的參見二位將軍。」

    張郃已預感到來者不善,悻悻道:「主公又有什麼吩咐?」

    「主公命二位將軍不要撤退,繼續攻打曹營。」

    「還他媽打?」高覽怒沖沖站了起來,「沒看見士兵什麼樣,你眼睛瞎了嗎?!」

    那傳令官辯解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公和郭都督的命令。」說著舉出一枝令箭。

    高覽聞聽「郭都督」三個字就氣不打一處來,忘了肩上的傷,縱躍而起劈手奪過令箭,嘎巴一下折為兩段。

    傳令官大驚失色:「你怎敢毀壞大令……」

    高覽一伸手把佩劍拔了出來:「折令怎麼了,惹急了老子,連你一起宰!」張郃趕忙擋在中間:「別動手!你冷靜冷靜。」那傳令官嚇得臉色煞白,連退了好幾步,再不敢吭聲了。

    張郃攔住高覽,轉身問道:「烏巢戰事如何?淳於瓊與蔣奇是否擊退曹軍?」

    「這個……小的不清楚。」那傳令官嘴上說不知道,可臉上變了顏色。張郃一看他那副模樣便猜到情況不好,歎了口氣道:「你先回去稟報主公,連攻半日未能獲勝,將士疲憊不堪,難以再戰了。」

    傳令官面有難色:「主公的脾氣您應該知道,他再三囑咐的命令豈能違抗?」

    「非是我等不遵將令,實在是無法再戰。」

    「主公有言,務必請二位將軍堅持下去,不惜代價不問死傷,一定要拿下曹營。」

    「要是能簡簡單單拿下來,咱們何必在此空勞半年之久?」張郃一陣冷笑,「不惜代價不問死傷……主公啊,你不愛惜別人的性命,別人又豈能為你賣命?」

    那傳令官也很為難,袁紹交託的任務他完成不了一樣要受責罰,故而把牙一咬堅持道:「請二位將軍依令而行,不然……不然……」不然怎麼樣他卻不敢說。

    「不能再打啦!」張郃斷然拒絕,「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是彼盈我竭,再強攻下去士兵就逃光了。」

    那傳令乍著膽子道:「郭都督有言在先,攻得下也要打,攻不下也要打,我軍生死存亡在此一戰,若不遵令軍法處置!」

    張郃還欲再言,高覽已忍無可忍,一把將張郃推開:「還跟他費什麼口舌!」就勢一撲將傳令官摁倒在地,揪住他髮髻,把劍刃頂在他脖子上。那傳令官怎掙得過這頭大牤牛:「饒命啊……饒命啊……」

    「別他媽瞎嚷嚷了!」高覽壓住佩劍,在他頸上拉出一道血痕,「老子就問你一句話,烏巢那邊到底怎麼樣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

    「快說!」

    傳令官再不敢隱瞞了:「烏巢已經失守,所有糧輜盡被曹軍燒燬,淳於都督和蔣將軍都戰死了。」

    「都死了?哈哈哈……」張郃爆出一陣自嘲般的苦笑,「真乾脆!主公真英明啊,咱們都要喪於曹孟德之手啦……」哪知剛笑了兩聲,就聞一陣慘叫——高覽已把傳令官血淋淋的腦袋挽在手中了!

    張郃啞然失笑:「你……」

    「我他媽反啦!」高覽踢開那副噴血的腔子,高舉人頭站了起來。眾兵卒見他竟把主公的使者殺了,而且口口聲聲要造反,都嚇得魂飛魄散,剛剛聚攏起的那點兒兵又是一陣鳥獸散。

    張郃呵斥道:「我等食河北俸祿,豈能臨危而叛?咱們速速回營,或可保著主公徐圖退兵。」

    「什麼主公?袁紹老匹夫!」高覽怒不可遏,「若不是他昏暗不明偏聽偏信,何至於河北健兒殞命沙場?你還想回去?回去叫匹夫殺了咱們,叫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繼續奪咱的兵權嗎?我算是看透了,跟著袁紹早晚身敗名裂,似他這等卑劣庸才,早就該造他娘的反!」

    張郃一陣木然,高覽抱住他肩膀:「俊義兄,誰不知顏良、文丑與咱倆乃河北之倚仗?他倆是怎麼死的?非戰不利乃是袁紹失策所害啊!如今又逼迫咱們強攻,枉害此間無數健兒性命,一將無能累死萬軍!」

    張郃歎了口氣:「我也看出來了,袁紹確實難成大事。但是咱們身為河北之士,受他厚遇多年,豈能行不忠不義之事?」

    「什麼忠不忠義不義,這年頭哪管得了這麼多!反正我已殺了傳令官,不干也得干了!」高覽把眼一瞪,「我他媽雖是粗人,也知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再說那袁家父子又是何等嘴臉?他們只寵信逄紀、郭圖等奸詐之徒,這些年你進的良謀忠言他哪一句聽了?咱們保這等心胸狹窄之人,與鷹隼豺狼同列,只怕將來都得叫他們害死!君不見張導、劉勳之事乎?」

    張郃倏然打了個寒戰:「唉……我張某雖不是薄情寡義之徒,但也不能糊里糊塗喪於奸人之手!既然如此,賢弟有何打算?」

    高覽眼望南面:「我看許攸倒有先見之明,咱們也去投曹操吧。」

    「投曹操?」張郃蹙眉環顧,但見帶來的兵卒已逃散殆盡,只有心腹親兵和重傷難行的人沒走,「咱們只剩下這點兒傷兵,以前又跟曹操打了這麼久,他能收留咱們嗎?只怕天下烏鴉一般黑。」

    高覽咬牙道:「咱們燒燬輜重和沖車,派人向老曹請降,若是容咱們投降便罷,若是不容……」

    「若是不容,你我兄弟衝入曹營殺個魚死網破!」張郃血氣上湧,「反正退後是死前進也是死,咱們就索性拼一場!」

    「對!」四隻大手悲壯地握在了一起……

    摧枯拉朽

    高覽、張郃雖狼狽撤退,但曹營也是傷亡纍纍。這場攻防戰打得太不容易,將士全部累倒在地,只勉強擂了一陣鼓,實在無力追擊敗軍了。作為留守的統帥,曹洪與荀攸最是忐忑不安,已過了午時,曹操那邊半點兒消息都沒有,若是袁紹還能組織兵馬繼續強攻,大營就保不住了。二人正在籌謀修繕之時,忽然有人喊道:「快看呢!有黑煙!」諸將聞聽都湧到營前觀看,只見北邊十餘里處,一陣黑煙伴著大風驟然騰起,眾人面面相覷之際有袁軍使者跑來,說張郃、高覽二將自毀攻城之物向曹軍請降。

    曹洪半信半疑:「二將與我為讎仇,為何這時歸降?」

    於禁趕忙進言:「張郃、高覽乃袁紹之心腹,交戰半日突然投降,必是要趁咱們不備殺進營中,將軍萬萬莫信此詐降之計!」

    朱靈正在一旁裹傷,聽了此語不由盛怒:「於文則,你把我河北之將看得太不堪了吧?張高二人乃是軍中義士,豈肯行此下作之計玷污名聲,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於禁聽他這般不客氣,即刻翻了臉:「朱文博,你嘴裡放乾淨些,誰是小人?豈不知兵不厭詐的道理,我可是為三軍將士著想。」

    「哼!為誰著想你自己清楚。」朱靈白了他一眼,「你是怕再有兩個有本事的人來與你爭功邀寵吧!」

    「你胡說!」

    張繡、劉勳、鮮於輔都在一旁站著,袁軍的使者也在等候發落,這時候窩裡鬥豈不叫人笑話嘛?曹洪惱羞成怒:「都給我住口!什麼時候還鬥嘴,再說一句廢話,都他娘的給我修寨牆去!」

    荀攸忽然發了話:「曹將軍,遲則有變速速准降。」這一宿的忙活,出了一身汗,風寒反倒好轉了。

    「准降?」曹洪犯了難,「主公不在,我豈能擅自做主?況且還不知他們是否是詐降呢。」

    「我料張高二人必是真降!」荀攸拍拍胸口,「曾聞袁紹不納張郃之計,必然是二將一怒之下前來歸降,將軍還懷疑什麼?速速閃開道路迎他們過來。」

    於禁還是忍不住插口道:「主公還不知此二人攻我營寨殺我兵士,應允與否尚在兩可,若是有違主公之意,這個干係誰來擔當!」

    「我來擔當。」荀攸狠狠瞪了於禁一眼。他這麼一說,朱靈也跟著來勁:「我願與軍師一同擔當。」緊接著張繡、鮮於輔、劉勳等一干歸降之人紛紛開言,都願意擔此責任,於禁也無話可說了。

    曹洪一錘定音:「准降!」

    命令傳下人牆閃開,不多時就見殘兵敗將緩緩開至,張高二將下馬解劍昂首挺胸進了曹營,所率兵卒也都盡數繳械,老老實實列於營外等待收編。張郃、高覽看到鮮於輔、朱靈、路昭等老熟人,紛紛點頭致意,又見中軍帳前立定一員大將,四十多歲,紅髮虯髯甚是武威,趕緊跪倒施禮:「罪將歸降來遲,望曹公恕罪。」

    「我非是曹公。」曹洪搖搖頭,「主公奇襲在外,還沒回來呢。」

    高覽是個直腸子,一聽就蹦起來了:「哼!我二人歸降之事,你他媽做得了主嗎?還誆得我趨身一拜,真真可惡。」

    曹洪也是個嘴上沒把門的,見他這般不遜,立時把劍拔了出來:「他娘了個蛋的,准你們降還准出錯來了。落敗之人還敢如此囂張,信不信老子一劍廢了你!」

    高覽還欲再罵,張郃連忙拉住。這時就見一個小校連蹦帶跳從後營奔來:「主公回來啦!得勝而歸啊!」

    諸將炸了營般一陣歡呼,誰還顧得上張郃、高覽,都一股腦兒湧向後營。高覽見竟沒人搭理自己了,拉住張郃抱怨道:「我看曹營這幫人不是什麼好鳥,比在袁營好不了多少。一會兒那老賊來了,若事有不順,咱就跟他們拼了!」張郃卻連連搖頭:「還拼什麼?傢伙都繳了,不管黃連還是蜜水,這時候只得往下嚥了……」

    兩人話未說完,就聽有個渾厚的聲音連連呼喚:「二位將軍在哪裡?快快帶路!」接著就看見曹營人等眾星捧月般簇擁來一位將官——此人個子不高,頭戴兜鍪身披戰甲,滿面煙灰,髒得都瞧不出臉色了!二將還在錯愕間,那人已踱到他們近前,朗聲笑道:「二位將軍至此,曹某大事可就矣!」

    張郃、高覽對望了一眼,不敢相信這個渾身征塵的人就是曹操,這與一軍統帥的威儀相差忒遠了。二將跟隨袁紹也將近十年了,這十年裡目睹的都是袁紹坐鎮中軍執掌大令,擺著四世三公的瀟灑姿態,卻幾時見過他身先士卒血染征袍?張郃心頭頗有感觸——我真乃愚人也,若早知曹孟德如此身先士卒堅毅果敢,何必還蹚袁本初那汪渾水?處事用兵高下立判,這姓曹的老貨打不贏那才真出鬼了呢!二將齊刷刷跪倒在地:「我等為虎作倀抵擋王師,今日歸順還望曹公恕罪。」

    「哈哈哈……」曹操抹了抹黑黢黢的臉,攙扶道,「昔日春秋之時,伍子胥錯保了吳王夫差,卻執迷不悟,終於有殺身之禍。哪比得了微子離商降周、韓信棄楚歸漢的明智?二位將軍亡羊補牢可比前輩先賢,快起來吧!」

    張郃、高覽心裡踏實多了,站起身來又見許攸站在不遠處偷笑,不禁一陣羞赧。卻聽曹操又道:「老夫奉天子以討不臣,歸順老夫即是歸順朝廷。二位既然棄暗投明,所部兵馬依舊由你們統領。我記得二位在河北的名號都是北軍校尉,待我上表朝廷,晉陞你們為將軍,並賜亭侯之爵!」

    不但不加罪,官爵還升了,這可當真不得了。高覽愣了半晌,突然一拍胸膛:「明公,今日烏巢縱火我等歸順,袁軍已經絕糧,勢必人心離散。若您信得過在下,我甘領兵馬為先鋒,踏破袁營殺他個瓦解冰消!把郭圖老狗、袁譚小兒亂刃分屍給您看!」他是個粗人,一直耿耿於懷的還是袁譚一派讓他受的委屈。

    曹操按捺著興奮道:「今日不忙,留著這兩個好消息叫袁紹品嚐一夜,先嚇破他的膽,明日再出兵,看他還怎麼跟咱鬥!」說罷瞟了一眼站在人群後面的荀攸和郭嘉。二人連連點頭——張高雖降,還不能充分信任,況且困獸猶鬥,現在雖勝券在握,但士卒疲乏死傷眾多,很難再打一場硬仗了。倒不如容袁紹苟延一夜,等斷糧的消息鬧得他滿營上下人心惶惶,這仗就不戰而勝了。

    果不其然,轉天清晨曹軍逼近袁軍連營時,裡面已經一片騷亂。當不知所措的河北士卒向他們的主公詢問應對之策時,才發現帥帳中空空如也。袁紹預感到大禍臨頭,已拋下軍隊趁夜逃跑了……

    沒有統帥,袁軍只好緊閉寨門自發抵抗,不過到這時候,已不是效忠誰的問題,而是為了自己保命啦!戰鼓之聲隆隆震耳,曹軍大隊尚未出擊,驀然間自人群中閃出一員白袍將軍,手舉銀槍放聲疾呼:「事已至此,今日必要踏平袁軍!都跟我上啊!」呼罷吹了聲尖厲的口哨,竟帶著十幾個親兵騎士冒著箭雨衝到了最前面。十幾桿大槍同時刺出,卡住轅門用力一掀,頓時把袁軍寨門撕了個稀爛!寨門一破,後面的兵似怒浪般湧了進去,見了敵人就是一頓狂殺。

    「是張繡!是張繡將軍啊!」有眼尖的人叫了出來。

    張繡擺動長槍好似銀蛇出洞,帶著親隨騎兵橫衝直闖,衝到哪裡,哪裡便一片血濺屍倒。曹操拍著膝頭連聲讚歎:「好樣的!我這好親家至少該封個千戶侯!」

    劉勳見此情景按捺不住了,一邊催馬一邊喝罵自己的兵:「別叫張繡搶了先,快他媽跟我上啊!」他的那些兵殺敵事小、搶東西事大,像瞅見金山銀山似的玩命往裡沖。這兩支隊伍七沖八沖之下,袁軍最後的戰意也隨著崩潰了,大營像捅破的馬蜂窩一樣,各個方向的寨門都被他們自己衝破,黑壓壓的敗軍丟盔棄甲,一路往北而逃。

    曹軍被壓抑了將近一年,見此情形所有的怨氣都爆發出來了。素來軍紀威嚴的曹營眾將,這會兒也不管曹操有沒有傳令了,都帶著兵像瘋子一般往前湧,追殺的追殺、奪寨的奪寨、搶東西的搶東西,連虎豹騎都按捺不住跟著衝了過去。那激烈地喊殺聲愈演愈烈,進而變成了震天動地的歡呼!

    這場艱辛的戰爭結束了,中原的局勢自此被改寫。曹操終於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了,他拋下鼎沸的沙場縱馬狂奔,在荒原上仰天狂笑……

    覬覦燕趙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曠日持久的官渡之戰以曹操完勝而告終。袁紹遲於行而疏於備,致使屯於烏巢的糧草盡數被曹軍燒燬,大將張郃、高覽的投降更讓全軍上下人心惶惶,完全喪失了戰鬥力。

    當初起兵之時田豐、沮授等曾力諫袁紹不要渡過黃河,袁紹拒不採納,現在陷於敵境又斷了糧食,近十萬大軍亂成了一鍋粥,隨時都有兵變的可能,根本無法指揮他們撤退百里再渡河北歸。無奈之下袁紹只得帶著袁譚、郭圖等心腹將領倉皇北逃,涉過黃河撤退到倉亭,把大隊軍兵以及營寨、輜重、軍械完全捨棄!

    袁紹逃跑後,河北大軍徹底崩潰,在曹操猛烈攻勢下,近十萬人爭先恐後向北逃竄。夏侯惇、程昱得到捷報,自東西兩面率部包抄;屯駐河內的魏種,也率部沿河西進堵截河北去路。河北敗軍本就死傷嚴重,既無糧草又缺船隻,絕大多數人被阻於大河以南,成了曹軍的俘虜……

    當曹操帶著荀攸、郭嘉、許攸等人步入袁紹的臥帳時,大家都被其中的擺設驚呆了——這哪裡是臨時起居議事的大帳,簡直比許都皇宮的裝潢還要華貴。織錦的幔帳繡著鴻鵠朱雀,臥榻鋪著錦緞被褥;榻邊立著衣裳架子,盔甲佩劍已經摘走,僅留下一件錦繡衫襦,金縷輕紗黼黻(fǔfu)熠熠;後面立著一張八尺長的屏風,上書南華子《逍遙游》,乃是書法大家師宜官的真跡。上等紫檀木几案,上擺著三尺高的翡翠投壺,裡面插了幾支金批令箭,璋珪瑜瑾幾樣把玩的玉器,一座青銅的犀牛燈,還有幾卷書籍。臥帳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銅鼎,艾芡蘭蕙雲煙繚繞;犄角處擺著兩個炭盆,泛著餘燼的火光,也不知裡面燒的是何種特殊木炭,竟連一點兒炭氣都嗅不到。最惹人注意是西首有兩口龐大的樟木箱子,裡面的竹簡文書堆得像小山一樣,連蓋子都扣不上。

    曹操漫步走到帳子中央,環視著這些古玩、珍寶、圖書不禁咋舌道:「十年前袁紹的臥帳就奢華淫靡,沒想到他勢力越大就越會享受,看來也不亞於他那個當皇帝的弟弟嘛!」

    郭嘉瞟了一眼立在帳外的曹洪和劉勳,訕笑道:「主公啊,這多虧子廉、子台二位將軍派兵保護,這裡的東西才沒被亂軍哄搶。」

    「不見得吧?」曹操眼望二人戲謔道,「敗兵是沒搶,只恐他們這倆財迷鬼卻沒少撈好處。」曹洪、劉勳低著頭笑而不語。曹操所料不假,他倆一殺進袁營就瞪著眼睛搜羅珍寶,這臥帳裡真正的好東西早被他們弄自己營裡去了,只把搬不走的和次等的留下來,而且曹操過來之前,倆人還因分贓不均吵了一架呢。

    曹操信手拿起卷帥案上的竹簡,展開一看,是班固的《二京賦》;又拿了一卷,是王延壽的《魯靈光殿賦》,再取一捲來看,竟是讖書《帝覽嘻》!他拋下竹簡一陣冷笑:「除了詩賦就是讖緯,袁紹的品位可比我高多了。」

    荀攸不禁感歎:「兩軍對峙之際全心應戰尚不能勝,還有工夫看這些閒書,袁本初焉能不敗?」

    「他是四世三公,看不看的也要擺這個排場。」曹操轉過身,又取箱子裡的文書,隨意拾起一卷展開來看,但見字跡潦草歪歪扭扭,不禁發笑:「這是誰給袁紹來的信啊,字寫得這般難看……下官銍縣縣令秦宜祿遙問大將軍安……」一句念罷曹操瞋目而怒,「秦宜祿那個無恥的奴才,竟敢勾結袁紹!」

    郭嘉一臉鄙夷道:「小人永遠是小人,就會趨炎附勢吹牛拍馬。豈能料到主公以少勝多揚威官渡?這倒不錯,有了這卷文書為證據,回去治他的串通反賊之罪,一刀殺了才乾淨!」

    「不用明令典刑,這廝已經死了。」許攸接過了話茬,「前番劉備到汝南勾結劉辟叛亂,秦宜祿也與之同謀,後來他們被曹仁將軍擊敗,秦宜祿又想叛離劉備,結果被張飛殺了。」

    聽說秦宜祿死了,曹操突然感到無比的輕鬆,以後不用再擔心他宣揚杜氏的事兒了,把竹簡往地下一扔,嘲諷道:「他那點陽奉陰違的把戲遇到劉備豈不是班門弄斧嗎?猥瑣小人不足掛齒,大耳賊又如何?也隨袁紹逃歸河北了嗎?」

    「早跑了。」許攸冷笑道,「劉備從汝南回來沒待兩天就又走了,說是去荊州聯絡劉表,可連鋪蓋都捲走了,八成是瞧出袁紹要壞事,找個借口溜了。那劉玄德就像是船上的耗子,船會不會沉他總能最先預料到,這份精明倒也不簡單。」

    曹操咬牙切齒:「哼!總有一天,我要誅殺此賊消我心頭之恨!」但想起關羽又不禁暗覺失落,指了指那兩箱子文書道,「去叫路粹、繁欽來,把這些文書仔細查閱一下,看看袁紹還有什麼陰謀。」

    又聽外面一陣喧嘩,王必跑了進來:「啟稟主公,列位將軍追擊敗軍得勝而回,未曾過河的袁軍大多被獲,少說也有五六萬人吶。」

    「這麼多俘虜……」曹操非但不喜,反而皺起了眉頭,「帶我去看看。」剛邁出帳門,又見鮮於輔、齊周等推著一個披頭散髮的俘虜迎面而來。許攸大驚失色,不等諸將開口,搶先嚷道:「阿瞞兄快看,沮授來投靠您了。」他與沮授同在河北多年,雖然為人處事作風疏異,但也佩服其才,更重要的是他雖逃奔曹操,卻沒有什麼根基,急需有一個和他情況相似的人互相扶持!故而搶先說是投奔,給沮授留足了後路。

    哪知沮授根本不領許攸人情,脖子一梗,把髮髻甩到腦後,朗朗道:「我不是投降,是被你們的兵抓住的!」

    曹操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他一番,莞爾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時就佩服先生足智多謀,惜乎大河相隔,難與您共濟大事。不想似您這般人物,今日也會被獲遭擒。」

    沮授苦笑道:「我家大將軍失策,無奈棄軍北逃。在下智力俱困,被擒不過是理所當然之事。」

    曹操本就賞識此人,又見他笑得淒苦,更動惻隱之心:「並非是您智力俱困,皆因袁本初剛愎自用不納良言,河北軍才會有此劫難。」說著話示意鮮於輔為他鬆綁,「沮先生,官渡之役已見勝敗,然喪亂未平四海未定,先生可願與我共籌大事?」

    沮授凝視著眼前這個身量不高卻心胸開闊的人,深悔自己昔日擇主不明錯保了袁紹,可是高潔之人又豈能做貳臣?他木訥片刻,還是回絕了:「多謝明公美意,但在下家眷族人皆在河北,性命懸於袁氏之手。我若降公,袁紹父子豈不殺他們洩憤?但求明公速速賜我一死,既能保全我家小,又能樹我不屈之名節,在下感恩不盡。」

    許攸也覺不忍:「您再好好想想,謀大事者不拘小節……」

    「許子遠,你別說了。」沮授一擺手,「咱們倆不可以共論,你仗勢欺人招權納賄,妻兒老小已被審配投入大獄,這場仗打得贏打不贏結果都好不了,可我不一樣!再者沮某臉皮薄,行不出你等賣主求榮的事!」一席話把許攸臊得滿臉通紅。

    知他死意已決無可挽回,曹操歎息道:「若早得先生輔佐,天下不足為慮……可惜嘍!把沮先生……」剛要傳令將其處死後給予厚葬,許攸又湊到他耳畔:「您別殺啊,把他關起來,對外宣揚他已經投降,袁紹聞知必害其家小。到那時他與袁氏結仇,就會死心塌地保您。」

    曹操眼睛一亮,馬上改了口:「把沮先生送回我營中看管起來,是殺是赦以後再議。」

    沮授何等聰明,立刻意識到許攸嘀咕些什麼,火冒三丈罵道:「許子遠,你這卑鄙小人,我饒不了你!放開我!快放開我……」眾軍兵哪聽他聒噪,推推搡搡而去。荀攸、郭嘉都是聰明人,也已猜到許攸的主意,只是礙於曹操的面子,不好當面罵他缺德罷了。

    曹操心裡有數,嘴上卻不說,帶著眾人來到轅門。但見河北俘虜自北而來,全都摘盔卸甲背縛雙手,繩子一連就是一大串,隊隊接踵望不到邊,比押解他們的曹兵多好幾倍。曹操連連搖頭:「俘虜太多了,咱們的糧食還不夠給他們呢。」

    荀攸笑道:「這倒不成問題,袁紹一破各地危機亦解,現在下令徵調糧草應該不成問題了。」

    曹操卻笑不出來,胸中暗暗嗟歎:那些郡縣官吏哪個不是我提拔起來的?在我困篤之時卻都袖手旁觀見風使舵,除了李典誰也不曾給我送來一粒糧食,現在平安無事了又都想起錦上添花了。這世上的人心何其薄也!此等首鼠兩端之輩難道不當誅嗎……算了吧,天子尚且對我三心二意,更何況別人呢?夫英雄者固當有吞吐天地之志,亦當有海納百川之心胸啊……

    正在他感慨良多之際,路粹、繁欽兩位書佐跑出轅門跪倒在他身畔:「我等有緊要之事告知主公。」

    「說吧。」曹操眼望俘虜連頭都沒回。路粹有些為難,環顧在場之人,吞吞吐吐道:「我二人在那兩箱繳獲的文書中發現了……發現了不少地方官給袁紹的投降書,甚至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路粹把牙一要:「還有咱們營中將領串通袁紹的密信!」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都呆住了,有人驚詫、有人憤怒、有人恐懼、有人悲憫,但誰都不敢說什麼,所有的眼光都齊刷刷投向曹操,料想以他睚眥必報的性格必會勃然大怒追查到底。哪知他不急不鬧,重重地喘了口氣道:「我早就料到,想要投靠袁紹自謀生路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徐佗……你們帶幾個兵把那些文書都抬到這兒來。」

    「諾。」路繁二人領命而去。

    眾文武立時警惕起來,心裡有鬼的料想敗露就在眼前,胸口狂跳臉色煞白;那些心裡沒鬼的,意識到有叛徒站在自己身邊,也覺毛骨悚然。這時候誰都不敢瞅誰一眼,生恐胡亂猜測犯了忌諱,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捫心自問,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眼睜睜瞧著士兵把兩箱子書簡堆在營前。許攸自是無事一身輕,樂呵呵道:「阿瞞兄,現在這些書信就擺在眼前,只要尋根溯源就能將營中奸邪叛徒一網打盡!」這席話不啻雪上加霜,眾人心頭都是一緊,腦袋壓得更低了。

    曹操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道:「都燒了吧。」

    「燒了?!」不單是許攸,在場之人都沒想到他會這麼處置。

    曹操見無人敢響應,自親兵手中接過一支火把,點燃後順手一拋,那堆得像山一般的竹簡立時騰起一片火焰。他環顧眾人朗聲道:「當袁紹強盛之時,我亦不能自保,何況他人乎?忠奸是非付之一炬,清者無須再生猜忌,濁者也請自安從善,這件事誰也不許再提……老夫有些累了,你們也忙了半日,沒有差事的就回去休息吧。」說罷一甩衣袖,回轉轅門。只留下一團熊熊烈火,映照著一張張感激涕零的面孔……

    曹操低著頭獨自漫步,忽聽身後有人笑呵呵道:「你這焚燒文書的計謀果然高明啊!」曹操回頭一看——許攸跟了過來。

    「子遠說的哪裡話來?」

    許攸捻著小鬍子道:「你騙得了別人,豈能騙得了我?昔日光武爺平滅王昌,將帳下諸將私通王昌的文書付之一炬,令反側子自安,此後諸將忠順更勝往昔。如今你也學了這一手,以為我不知道嗎?」

    曹操側目打量這位老朋友,覺他聰明得有點兒過頭了!但畢竟是昔日舊交,又是幫自己破袁紹的首功者,便按捺不滿佯笑道:「子遠啊,你我兄弟彼此默契,何必要把話挑明呀。」

    「阿瞞,我為了幫你連家眷都不管了,如今孑然一身,你該怎麼報答我呀?」

    不知為什麼,當初許攸獻計時,呼喚小名時曹操聽著頗感親切,可到了這會兒聽著卻覺刺耳!他點點頭賠笑道:「子遠兄若是不棄,就在我幕府為軍師祭酒吧。」

    許攸眉毛一挑:「區區一個祭酒,叫我躋身荀公達之下,與郭嘉等人為伍,你也忒慢待老友了吧?」

    「別這麼說啊。」曹操拉住他的手,湊到他耳畔,「我豈能虧待你,雖是軍師祭酒,財貨房室衣食俸祿自然異於他人。」

    「這還差不多。」許攸搖頭晃腦沾沾自喜,「面子、銀子、女子,人這輩子說穿了不就為了這些嘛!」

    兩人各懷心事攜手來至袁紹寢帳,曹操坐到袁紹的几案前,順手抽過一卷空白的竹簡,開始潤色告捷表章。許攸則在一旁翹足而坐,侃侃而談陳年舊事,曹操有一搭無一搭地搪塞著。過了片刻王必尋到此處,稟告道:「俘虜清點已畢,共七萬有餘。」

    「嗯。」曹操奮筆疾書,連頭都沒抬,「我知道了。」

    王必又道:「那沮授衝出軟禁的營帳,搶奪馬匹意欲北逃,未出營門又被士兵拿獲。」

    「哼!」曹操故意瞥了許攸一眼,吩咐道,「雖有奇才而不能為我所用,反成了累贅,推出轅門斬首吧!」又指指袁紹的臥榻,「還有,今天我住在這裡,讓許褚忙完差事到這邊護衛。叫人把袁紹的錦緞給我扔出去,換上我的舊鋪蓋,所有的珍寶圖書一律撤掉。這帳子既然已屬於我,就得由著我的性子佈置!」

    許攸自以為得了寵信,還沉浸在喜悅之中,再不管沮授的死活,也沒聽出曹操的弦外之音,還隨著說風涼話:「沮授也真是癡人,長胳膊拉不住短命鬼,既然找死那就死唄。」

    曹操已將告捷表章寫完:「子遠,你來幫我看看。」

    「誒!」許攸撅著屁股湊過來看:

    【大將軍鄴侯袁紹,前與冀州牧韓馥立故大司馬劉虞,刻作金璽,遣故任長畢瑜詣虞為說命祿之數。又紹與臣書云:「可都甄城,當有所立。」擅鑄金銀印,孝廉計吏,皆往詣紹。從弟濟陰太守敘與紹書云:「今海內喪敗,天意實在我家,神應有征,當在尊兄。南兄、臣下欲使即位,南兄言,以年則北兄長,以位則北兄重。便欲送璽,會曹操斷道。」紹宗族累世受國重恩,而凶逆無道,乃至於此。輒勒兵馬,與戰官渡,乘聖朝之威,得斬紹大將淳於瓊等八人首,遂大破潰。紹與子譚輕身迸走。凡斬首七萬餘級,輜重財物巨億。】

    前面的他還讀得津津有味,當看到最後「凡斬首七萬餘級」時,差點嚇了個跟頭:「你要把俘虜全殺了?」

    曹操擠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留著他們太耗費軍糧,放他們回去豈不是幫袁紹重振旗鼓?況且他們與沮授一樣,妻兒老小尚在河北,隱患可不能留啊!昔日秦之白起在長平坑殺趙軍四十萬,如今我不過殺七萬人,這又算得了什麼?」

    許攸望著曹操恐怖的笑臉,感覺脊樑骨一陣陣發麻。殺七萬人又算得了什麼?他這話說得如此輕巧,與方才焚燒文書時判若兩人。

    直到此刻許攸才有些明白,曹操已不是當年那個輕狂小生,這個主子比袁紹更難伺候,他更精心計更善偽裝,簡直是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魔鬼……

    「子遠,還有件事勞你幫忙。」

    「是……主公!」許攸不由自主改了稱呼。

    曹操遞給他一支令箭:「你去跟於禁說,叫他深深挖幾個大坑,待到夜深人靜之時,把河北降卒一批一批領到坑邊,然後……」說著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我明白……我明白……」

    曹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陰森森笑道:「囑咐他們做乾淨一點兒,別惹出麻煩……辛苦了,子遠賢弟!」

    「不敢當……」許攸差點兒被他拍倒在地,強自支撐著,抱著那令箭戰戰兢兢出了大帳。曹操望著他顫抖的背影,終於滿意地笑了——金銀財寶可以不吝惜,但尊卑必須要明確,絕不允許有人居功自傲!只有擁有不可侵犯的威嚴,才能震懾住敵人、駕馭好官員、治理好國家。

    許褚領著幾個親兵趨身進帳,將各種珍寶器玩封到箱子裡,又疊了錦繡臥榻,換上舊鋪蓋,曹操這才張著雙臂躺下,開始做他的美夢了……官渡之戰僅是這場美夢的開始,下一步他要追過黃河痛打落水狗,消滅袁紹征服河北,之後再奪荊州、平江東、定西北、收西蜀,漢室天下一定能夠復興!然後……曹操倏然睜開眼,他的美夢中冒出一個可怖的夢魘——那是張血淋淋的絹帛,寫著「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一豎拉得很長,似乎還在滴血。

    曹操捫心自問:真有一天仗都打完了他該何去何從呢?還政天子退歸林泉?他已經有了與天子一樣不可侵犯的威嚴,怎麼還可能全身而退呢?難道放棄那個權力,任由那個對自己充滿芥蒂的皇帝隨便宰割嗎?如果再來一次「玉帶詔」,到時候該何去何從呢?

    他凝思良久,始終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索性不管那麼多了,翻個身繼續睡。天下還沒平定呢,春的後面又不是秋,何必為將來發愁呢……二十年前與袁紹把酒言歡之時又豈能想到今天?何用二十年!去年跟劉備煮酒論英雄那一刻又怎料到反目成仇?

    就是這世道,一切都隨遇而安吧……
《卑鄙的聖人:曹操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