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尾聲 漢末眾生相

草長鶯飛萬物復甦,又是生機盎然的陽春。晴空依舊湛藍無際、河流依舊川流不息、萬千生靈也依舊各自奔忙,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或缺的。

曹丕渡盡劫波終繼魏統,為其父上謚號曰「武」,《周書·謚法》有云「克定禍亂曰武」,自此曹操的時代歸於歷史的塵埃,天下改元「延康」,取意延續先王之業;但有識之士都預感到,這個年號恐怕不會像「建安」一樣長久。試想漢室天下要因權臣世襲而改元,這樣的王朝還能延幾日之康?

經過三十餘年戰亂,其實老百姓早已不在乎天子姓什麼,曹操的死並未勾起他們多少哀傷,大家忙於春耕,巴望著好收成,吃得飽飯、繳得起賦、養得起娃,其他的有什麼打緊?中原大地刀耕火耨,男女老幼都在田間忙碌。而洛陽以東官道上匆匆行來一隊人馬,官員士兵盡數白衣服孝,與鄉間景致頗不和諧。

再過幾日魏武王的梓宮就將運回魏國下葬,這些人是奉曹丕之命先行回轉鄴城安排接駕的,為首的正是司馬昆仲。雖只過了一個月,司馬兄弟的身份卻今非昔比。曹丕改秘書為中書,司馬孚任中書郎,司馬懿更一躍成為丞相長史。其他潛龍之交盡得升賞,吳質也升任為中書郎,另外加了都督幽並諸州軍務的頭銜;陳群雖還是尚書,卻加封昌武亭侯,中台諸臣視其為魁首;夏侯尚擔任散騎常侍,成了主上近臣;夏侯懋、朱鑠接任中軍統帥。曹真、曹休更蒙受重任——曹真晉封東鄉侯,拜鎮西將軍,督雍涼諸軍;曹休封東陽侯,拜鎮南將軍,督荊揚諸軍。曹丕用兵不及其父,他用兩個熟諳軍務的心腹兄弟分管東西兩路軍戎之事,確是明智之舉……

望著田野的大好風光,司馬孚心情愜意渾身輕鬆,簡直有點兒春遊的感覺,但他多年讀聖賢書奠定的教養不住提醒他,現在還是武王喪期,要莊重嚴肅。他竭力板住面孔,故作悲痛之色,卻只堅持片刻工夫就裝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小聲哼起了詩歌——本來嘛!他司馬家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就算司馬孚再知書達理,高興就是高興,以他純真的性格是掩蓋不住的。

司馬懿比弟弟老到多了,雖然他也滿心歡喜,卻精於矯情掩飾,一路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摁轡而行,誰也瞧不清他的表情;這會兒突然聽見弟弟在吟唱,似乎有點兒耳熟,心下好奇仔細傾聽,原來是《詩經》的《鄭風·緇衣》:「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國卿的黑色官服穿在你身上太合適啦!舊衣服破了,再做件新的給你,還是那麼風光體面。」)

司馬懿不禁失笑——傻兄弟,曹丕穿緇衣能心滿意足?過不多久就要改換龍衣了!有心戲耍弟弟,問他句「你到底要秉承祖上做漢室忠臣,還是要希圖幸進做曹氏黨羽」。可轉念一想作罷了,他還真怕死腦筋的兄弟鑽進這難題繞不出來。司馬懿無奈搖頭,雖是同胞兄弟性格迥異,有些事情只有他看得明白——

曹丕必然要做皇帝的,這點不容置疑!

一者,曹操在世時就已窺覬龜鼎,只是礙於顏面才沒邁出最後一步。他篡奪了漢室一切權力,對於他而言稱帝只是個名分問題。如果不是當政的最後四年一直被災害、叛亂、敗仗等問題困擾,或許這會兒天下已經姓曹。他一向很務實,主張「不可慕虛名而處實禍」,加之晚年多病,不願找麻煩了。

再者,曹丕的野心不遜其父。三十多歲春秋鼎盛,雄心滿懷欲創先王未成之業,要干的第一件大事自然是稱帝。如今三分天下的格局基本已定,劉備據蜀道之險、孫權借長江之勢,絕不可能朝夕而定,北方鮮卑、烏丸皆稱藩,唯獨遼東有個公孫氏,道路遙遠土地貧瘠,又已經臣服,拿下來也沒實際意義。莫說曹丕用兵之才遠不如其父,即便青出於藍也沒什麼戰場可供他展現身手了。除了登上帝位,他還能用什麼方法證明自己能超越父親?

當然,最重要的是鑒於天下局勢,曹丕也不得不稱帝!

曹操不稱帝縱有種種好處,但也給曹魏社稷埋下了隱患。他活著的時候顯現不出來,他一死這些問題都暴露了——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曹操死後局勢險些失控,最後憑借傀儡天子的詔書才徹底解決麻煩,一個掌實權的君位要靠一個沒實權的天子來確認,這是何等凶險之事?

曹魏說到底還只是封國,而封國的權力再大終究不合規範。曹操以臣子之身掌大政,靠的就是權限的模糊,而他自身權力尚且模糊,就更別提麾下臣僚了。魏廷、幕府兩套班子,不少人身兼兩職,甚至有些還在許都朝廷掛名,互相之間誰管誰啊?多虧陳矯、賈逵、徐宣等人能一心為公達成共識,倘若他們之間就出了分歧,又何以掌控住局面?不稱帝就不能規範官制禮法,不能明確隸屬關係。

而且曹丕的儲君名分明確得太晚,又頗受壓制沒掌握多少實權,天下人對他還不夠熟悉,正因為如此曹彰才敢嘗試爭位。連自家兄弟都搞不定,如何搞定朝廷、搞定軍隊?曹丕必須走上天子寶座,他當皇帝大家就能攀龍附鳳了,文武群臣水漲船高雨露均沾,這是最方便的籠絡人心之法。只有讓大家感覺到恩德、感到有利可圖,對他萌發歸屬感,他的權力才握得穩!

尋常人都以為當天子是美事,是野心使然,殊不知其中也有許多無奈。所幸曹丕本身是個權力野獸,自樂此,不為疲也……

「兄長,天色變了,好像要下雨。」司馬孚的呼喚擾了他的思緒。

司馬

懿抬頭觀看,果然烏雲遮蔽了太陽,迎面吹來陣陣涼風。他趕忙回頭朝隨行之眾嚷道:「大家快點兒!往前再走幾里有座驛站,咱們暫且避一避。」

一行人打馬揚鞭,剛趕到驛亭天邊就響起隆隆雷聲,豆大的雨點隨之而落。司馬昆仲暗叫僥倖,張羅驛丞鍘草餵馬、準備乾糧,隨後各搬了一張杌凳,坐在館驛的門樓之下觀看雨景。這會兒再沒有旁人在側,司馬孚終於可以放開心性,他探出手接著雨水,笑道:「春之甘霖最是難得,今年定能倉廩豐盈!」

司馬懿卻有些擔憂:「這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我原打算在天黑前趕到孟津,這可耽誤行程了。」

「二哥何必著急?回鄴城又沒有要緊的差事。」

「這可說不準。大王正擬定大行殯儀,或許會叫咱備辦許多珍寶鎧甲,咱早回去兩天做好準備,免得臨時匆忙。」

司馬孚一笑:「二哥糊塗了吧?先王不是吩咐過要薄葬嗎?」

司馬懿也笑了,卻是冷笑:「我看是你糊塗。你現在輔佐的今上還是先王?」

司馬孚懵懂了:「難道大王不打算遵行薄葬?這件事不是已經寫進遺令……」

「死人做不了活人的主!」司馬懿只能跟弟弟明說了,「昔日光武皇帝首倡薄葬,孝明帝遵行了嗎?」

「似乎沒有,世祖皇陵還是被盜掘了。」

「為什麼不遵行?」

「因為孝明皇帝孝心極重,恩念父親……」

「嘿嘿嘿。」司馬懿笑他天真,「不對!因為孝明帝原不是太子,是後來改換的。他當皇帝兄弟不服,廣陵王在喪期內險些造他的反。所以他必須要隆隆重重給先帝發喪下葬,要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孝,都知道先帝有多尊貴、有多英明,把帝位傳給他是多麼正確!」他是以古諷今,暗寓曹氏之事,而且曹丕還要做皇帝,在這個節骨眼上更得給他父親辦一個隆重的葬禮、準備豐厚葬品,只有把他父親抬高,他自己才能隨之提高,才能更順利地圖謀帝位——說穿了,死人喪事如何安排完全是活人意志的體現,其實與死者本人關係並不大。

司馬孚默然無語了,呆呆望著外面的雨,顯然他對曹丕違背先王遺訓不認同。司馬懿也呆呆望著外面的雨,所想卻截然不同——

曹孟德,你沒想到吧?你英明一世,把身後事算計得那麼好,也終有你無可奈何之處。

任憑你強橫一世、任憑你殺人如麻、任憑你恣意妄為,到頭來也不過是後人維繫正統的一個物件。伴著珍寶長眠固然是榮耀,卻也是危險,因為總會要人打它們的主意,也免不得唐突屍身——這也是你獨攬大權稱霸一世所要付出的代價!

不管別人怎麼看,在我眼中曹孟德並非一個聖明之主。

荀子有云:「恭敬而遜,聽從而敏,不敢有以私抉擇也,不敢有以私取與也,以順上為志,是事聖君之義。調而不流,柔而不屈,寬容而不亂,曉然以至道而無不調和也,而能化易,時關內之,是事暴君之義。」以其臣反視其君,曹孟德是明君還是暴君呢?平心而論恐怕還是更多偏向暴君吧?

不否認曹某人武略出眾,不否認他有滿腔熱忱、救世之志。甚至在我看來他圖謀篡國也無可厚非,人都有野心嘛!

可是做人得懂得識時務……

秦漢以來世家崛起乃不爭之事實,這迴避不了、抗拒不了。昔日外戚猖獗之時、宦官抗拒之際,還不是士林群賢維持正義,撐起一片天?當初昏君孝靈帝設鴻都門學重用寒門宵小,你曹某人不也曾大加斥責嗎?可等你掌了權就都變了,所謂唯才是舉與鴻都門學本質有何不同?不過是你招的那幫人是幫你謀天下的,孝靈帝招的那幫人是哄他高興的……

袁紹是英雄也罷,是蠢材也罷,至少他的為政之路沒走偏,現在就是這世道,世家大族掌權大勢所趨!曹某人嚷了一輩子唯才是舉,繞了個大彎,最後還不是要回到這條路上?官渡之戰你贏在戰場上、贏在謀略上,並沒贏在朝堂。

你的理想世道是很美,但王莽的理想世道更美!結局怎麼樣?

人得學會放棄理想接受現實,當你掌握了現實再去謀劃理想!你曹某人就不明白這一點,當你發現自己的為政之道不合時宜的時候,你放棄得那麼拖沓、那麼不情不願。朝堂就是這麼個現實的地方,你狠不下心來在別處叫人情味,在朝堂上那就是修煉不夠!你之所以當不了皇帝就是你沒修煉到家!

遇牴觸你就凶狠暴躁,殺孔融、殺崔琰、殺楊修,殺了多少名士?最後幾年不就是個暴君嗎?理想落空就歸於憤怒,以威權自固,牛不喝水強按頭,那跟董卓有什麼不一樣?殺人不是本事,有權力、有刀就能殺人,讓別人聽你的話、真心跟著你走那才叫真本事。

論統兵馭將,我佩服你十分;論心機策略,我佩服你七分;但論為政之道,我只佩服你三分……

你固然能牴觸一時,可你死以後呢?就在此時此刻,陳群已按照他的理想擬定新的選官制度,喚作「九品中正」,曹丕已經准允了,從此以後州郡推薦的人才要以德才、學識、門第予以評定,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品,按等級授官職。這可又把察舉制往前推了,也等於把唯才是舉的最後一絲痕跡掃得一乾二淨。

曹孟德,別小看你兒子。他比你識時務,他懂得把暴戾野心藏起來,以笑臉示人。現在不是劉邦帶幫窮哥們打天下的時代了,也不是劉秀一手拉著綠林軍、一手牽著世家豪強玩陰陽調和之術的時代了,現在只能把政權綁在我們的馬車上。並不是我身為名門子弟站著說話不腰疼,現在需要我們站在朝堂上,我們必須站出來,你若硬是不讓我們站出來,那打倒你也要站出來;如果有一天不需要我們了,我們也只能退,如果我們戀棧不退,同樣有人回來打倒我們——歷史就是這麼殘酷!

你沒辦到的事你兒子辦到了,所以你視為潛在敵人的那些人,卻成了他的朋友,他站在那些人的肩膀上抓到你的王位……

正想到這裡,從人前來稟報,馬已經餵好了,乾糧也補足了。司馬懿點點頭,見外面的雨勢已小了不少——春雨來得快去得快,這會兒已細如牛毛了。他立刻起身:「咱們接著趕路吧。」

司馬孚卻道:「急什麼?等雨停了再走。」

「再耽誤就趕不到孟津了。」司馬懿說罷趕緊招呼從人牽馬。

司馬孚又道:「你急著走,還這麼多隨行之人呢。你也體恤體恤下情,叫大家多歇會兒。」

司馬懿把眼一瞪:「叫你走便走,廢什麼話啊?」率先跨上鞍韂,抖開韁繩馳進雨中。他之所以這麼急著走,還是怕曹丕有後續的差事派給他;而不管曹丕交給他什麼差事,他都要竭盡所能做得越快越好,決不能因為自己是大王的舊交就存有半分僥倖。因為他實在他瞭解曹丕了——

雖然幫曹丕上位了,數載辛苦沒白忙,不過高興也只能高興這麼幾天。志不可滿,樂不可極,以後的日子更得小心。曹丕或許在諸多方面不及其父,但唯有一點有過之——他更懂得如何玩弄威權,更像一個真正的天子。

一個滿腹野心抱負的人在父親陰影下隱忍半輩子,忍得心中溝壑縱橫、千瘡百孔,這種人一旦掌握大權得以宣洩,殺伐之厲必如狂風霹雷,其尊嚴權威必容不得半分褻瀆!

其實報復已經開始了,丁廙已被控制起來,身在鄴城的丁儀早被投入大獄,莫說他兄弟二人性命,只怕丁氏滿門誰都活不了!孔桂雖還沒治罪,卻被轉任刺奸令史,專門得罪人的官,只要露出一絲把柄小命就難保!楊俊也好不了,不過看在名望極高的份上先放一馬,先給個郡守讓他當,等天長日久世人都忘了過去那點兒恩怨,誰知又會落個什麼下場?臧霸別軍擅鳴金鼓而去,這筆賬也得算,即便不追究其責任,遲早要設法拿掉他兵權,青徐沿海之地自治多年,早該收歸朝廷直轄了……

他對待手足兄弟也很無情,前幾日跟我提及,等喪事一辦完就要讓諸兄弟各赴封國,不得詔令不許入京,在地方上也不能掌軍隊、封官員,比中興以來的諸侯制度更苛刻。還不是怕有人覬覦他這一支的權力?臨淄侯曹植、鄢陵侯曹彰尤其是防範的對象,絕對逃不過他的報復!

即便從龍舊臣又怎樣?鮑勳不可謂功勞不多,但處死郭貴人之弟折了曹丕顏面,還不是要秋後算賬?所有東宮舊僚都陞官了,唯獨他非但沒升反而差點兒丟官。只要觸犯曹丕,哪怕只有一丁點兒,有朝一日必遭慘禍——他半輩子修煉矯情詐術,太懂得隱忍、太懂得等待,太懂得如何一步步把人逼入死地啦!

給這樣的帝王當臣子,越是功臣越要小心,哪裡有什麼居功自傲的餘地?曹操的時候要小心謹慎,曹丕在位更需夾起尾巴做人……新的艱難旅程又要開始了。

唉!曹操、曹丕都是鐵腕強人,其實從我本心論,真的有點兒看不起這對父子。好歹我司馬家是河內名門,老祖宗司馬卬當初是項羽分封的殷王,我曾祖司馬均乃孝安帝時的征西大將軍,祖父曾任穎川太守,父親是京兆尹,現在我們兄弟卻要輔佐贅閹養子之家,實在有點兒彆扭。

但是人總得活著吧?總有所圖、總有理想吧?除了接受現實又能怎樣?進了官場就別打算輕鬆,就是這麼檔子事。我司馬懿最瞧不起某些人了,逢人便講自己多麼多麼不容易,真想歸隱放棄之類的話;可你真要讓他放棄,他又道妻兒父母賴誰,滿口的無奈之詞——呸!不過是出賣自尊博取些同情的眼淚!

還有一等人雖狠得下心來,但處處謀私利,也不過三流貨色——他也就值那點兒錢,沒多大出息啦!

既然做了就別那麼多廢話,既然干了就幹出個樣來。就算瞧不起曹氏,現在就得為曹家賣力氣。哄得曹丕高興,自己才能有機會進取;能讓曹丕滿意,才能有機會滿自己之意。如今我好歹算是從龍舊臣,日後有望當開國功臣,至少富貴不愁,一步一步走吧。

還是守靈那晚我跟陳群說的那話——今日如此,明日未知如何!道理誰都能說,但人生在世永遠是走一步看一步。世事不會像想像的那麼好,但也不至於像想像的那麼壞!別抱希望,也永遠不要失望,看準腳下的路,把夢想埋在心底別讓人看見,沉住氣往前走就行了。

時乎時乎,會當有變時。命運這玩意邪門得緊,說不定將來一日我司馬氏還能走運呢,這誰說得準啊……

晚霞紅艷微風過楹,永安城郡府好一派歡悅景象。輕歌裊裊燕舞婆娑,觥籌交錯醇香正濃,文士擎酒相讓揖動如雲,武將引喉高歌揮汗如雨。所有人笑著、唱著、鬧著,只不過光陰荏苒物是人非,在此狂歡的再非劉備一黨,而是新主人江東孫氏。

對孫權而言這真是個怎麼慶賀都不過分的日子,一喜奪得荊州據江表之地,二喜晉封驃騎將軍、領荊州牧,三喜平生大敵曹孟德嗚呼哀哉。東風吹盡西風起,一代新人換舊人,老英雄倒下了,而孫權卻正值三十九歲春秋鼎盛,江山如畫前途似錦,豪情壯志運籌於胸。

當然,眼下還有點兒小麻煩,曹操雖然死了,向曹魏「稱臣」的戲卻要演下去。可在孫權看來曹丕根本算不上什麼強大對手——

曾聽人言曹丕才華橫溢,不過在我看來這都不重要。作為王者,最重要的一點他根本不具備——他從未領略過生死存亡的感覺。

昔年兄長遇刺身亡,我不過年方弱冠,偌大一份家業壓在肩上。那時候曹操稱雄於北、劉表窺覬在東、江東豪族人心未附、草莽盜賊四方謀叛,這千斤重擔我哪裡挑得起?我在兄長靈前痛哭不止,哭得昏天黑地……可哭能解決問題嗎?老天爺是聾子,這世上之人都是自私鬼,要生存只能靠自己!

曹丕啊曹丕,你可知二十年來我受了多少磨難?你可知昔日赤壁之役我冒著多大風險?不成功則成仁,你幾曾有過生死存亡懸於一線的時候?你生於公侯之家、長於婦人之手,康莊大道早被老爹鋪就,不過秉承父旨按圖索驥,說好聽的是個唯唯諾諾的孝順子,說不好聽的就是個紙上談兵、坐享其成的紈褲子弟。莫看我向你稱臣納貢,其實根本沒把你當回事。不經憂患不知珍重,不臨危難不知生死,我比你更瞭解這個世道。若論馳騁天下的心志,我與你父曹孟德是一等,莫看你只比我小五歲,充其量只算晚生後輩。

至於大耳賊……你也老邁困厄了吧?可還有昔日之志?當初你強佔荊州百般耍賴,我生氣歸生氣,但若設身處地,換了我在那位置上也只能這麼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倒也算不得下作。不過你既然能強佔荊州混不論理,我就能背棄盟約奪你之地,同樣地無可厚非。誠然這是筆糊塗賬,但失敗就是失敗,這世道只承認強者!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雖說荊州易主,並不意味著你我不共戴天。畢竟曹魏才是當今天下最大強敵,你我若聯手北御自然最好。不過要叫我把荊州吐還給你,休想!咱們是繼續做朋友,先定北方再爭天下;還是就此做仇敵,我繼續向曹魏稱臣牽制於你,你自己掂量著辦!我想你還不至於老糊塗,孰輕孰重會權衡清楚的。曹丕是要當皇帝的,你這半輩子以漢室宗親自居,口口聲聲「漢賊不兩立」,想必也要以承繼漢祚為名躋身天祿。

別著急,孫某人怎能輸於你們兩家?昔項羽稱霸九州、勾踐耀師中原,難道江東就不是龍興之地?六合八荒何等廣闊,即便同時坐下三個天子也無不可。倒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震耳欲聾的喧鬧聲打斷了孫權的心事。他抬眼望去,只見朱然、潘璋等一干武將都已喝得醉眼乜斜,兀自縱情牛飲、仰天大笑。孫權並不在乎他們失儀,反而覺得他們越這樣越好,終究他們是在為孫氏大業慶賀,他們越盡歡則越是忠誠。曹操用人重在權術駕馭,而孫權駕馭臣下不但靠權術,更靠意氣相投。想至此他高擎酒盞:「我有言在先,今日歡宴不醉不歸。我看你們還都沒醉,來來來!咱們同浮三大白!」

眾將齊應一聲,舉酒共飲。有人早已過量,但在他們看來酒場如戰場,既然主公有令,哪怕醉死也要喝乾!於是鼓起腮幫子,強撐著往下灌。孫權一見此景仰天大笑,遍視眾將無不欣喜。不過欣喜之餘又泛起一絲感傷,這酒席宴上少了幾個人。

襲取江陵的第一功臣呂蒙死了。自荊州形勢大定他便一病不起,即使孫權加封他南郡太守、孱陵侯,賜錢一億、賞金五百也未能令他再站起來,短短兩個月時間就抱憾而終,年僅四十歲。緊接著最重要的宗室大將孫皎也染病身亡。

孫權著實難過了一番,回想昔日周瑜、魯肅,老天似乎發下一個魔咒,江東厥功至偉的股肱良將全都英年早逝,怎不叫人扼腕歎息?但孫權並不焦慮,呂蒙臨終之際推薦了朱然;而此番揮兵西進,陸遜也展現了超凡才智。世世不乏英才,只要能用好這些英才,江東便無衰退之勢。平心而論,戰場上的本事孫權比父兄差之千里,但是識人之明、用人之膽可謂青出於藍,或許這才是他振興大業的根本。

三碗酒下肚,眾將叫囂狂笑更加熱烈,連絲竹之聲都湮沒了,可對面的文官們卻甚是沉寂。幕府司馬顧雍天生不飲酒,劉基、諸葛瑾等人也非海量,不過略進兩盞湊湊熱鬧。孫權猛然發覺首席竟空著,被朝野臣民尊為「仲父」的老臣張昭不見蹤影,連忙發問:「張公哪裡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注意,最後還是守門衛兵稟奏:「張公方才不聲不響出了府門,在外面門車上坐著呢。」

「又犯脾氣了?」孫權不禁皺眉,「大好的日子,獨自在車裡做什麼?快把他老人家請回來。」不光衛兵去請,不少臣僚也隨之起身迎出去。不多時劉基、薛綜一左一右攙著滿頭白髮的張昭走了進來。張昭陰沉著面孔,眼帶慍色緘口不言。

孫權訕訕道:「我等共相為樂,公為何不悅?」

「哼!」張昭老而彌堅,掙開群臣的攙扶,聲色俱厲道,「昔商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放縱無度做長夜之飲,當時亦以為樂,不以為惡也!」

他這一陣恫嚇聲若洪鐘,繞樑猶有餘音。霎時間樂也不奏了、舞也不跳了,連眾武夫都止住喧嘩,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他們主公——須知如今的孫權已是大權獨攬不容觸犯的盛年人主,誰敢在興頭上給他潑冷水?孫權凝視張昭好一陣子,最終只是微微苦笑:「居安思危我始終不敢忘懷,難得今日喜慶,您老人家何必掃大家的興呢?既然如此,大家散了吧……」

「諾。」眾文武紛紛起身告退。孫權朝張昭欣然一笑,緩步出離大堂,立於廊下仰望夜空——

張子布固然曾主張降曹,畢竟是開闢基業的老臣,江東人望所在,況平生之論皆出自公義,未有半分私心。國有諍臣,社稷之幸,此等人物我豈能苛待?昔日曹操因政論不合而逼死功臣荀彧、因諷諫觸怒而誅戮名士孔融,薄情寡義殘暴忒過,我不要學他!

究曹孟德一生,唯其暴虐嗜殺小為過差,論及御將統軍之能,足以與古之名將比肩,縱比之吳起、韓信亦不為過。先父與之同庚,曾以勇悍著稱於世,不過若與曹操相比還是遠遠不及。世道不堪設想,幸乎當年父親依附的是袁術,方有今日之江東,若父親伊始便在曹操麾下,只恐如今我兄弟都成曹家的馬前卒了。

平心而論,當世英雄之魁首非曹操莫屬。這老賊佔盡天時、奮寡擊眾、理亂至治,不佩服是不成的。可就這麼個一等一的人物,晚年依舊不免過失——驕縱自大遂有赤壁之事,嚴刑酷法導致叛亂連生,猜忌成性屢致功臣慘死,立儲鬧出的波瀾更是天下人盡知。縱有蓋世之才,不能謹慎克己,到頭來還是不能一匡天下。

戒之!戒之!日後千萬不可重蹈他的覆轍……

孫權的眼光不可謂不犀利,他將曹操晚年的過失瞧得一清二楚。驕縱自大、嚴刑酷法、猜忌成性、立儲不決,這些孫權都看清楚了。此時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決心開創一番帝業的同時也反覆告誡自己將來不要犯這些錯誤。

但此刻他哪裡想到,未來的他也將好大喜功導致將士枉死遼東,也會重用校事搞得朝廷上下人人自危,也會無端猜忌致使社稷重臣憂憤而死,立儲問題上他更是一錯再錯,甚至狠心殺死自己兒子——曹操晚年的所有過失都將在他身上重演!

人啊,永遠是看得清別人,卻看不清自己……

重山遠隔消息難通,曹操的死訊傳到成都已經是二月末了。出乎所有人意料,漢中王劉備對曹操之死表現得格外痛心,甚至還派幕僚韓冉前往弔喪。蜀中官僚迷惘了,劉備與曹操可謂不共戴天,他們的主子之所以屢經流亡輾轉半生,歸根結底就是與曹操作對的結果。恐怕這世上沒人能比劉備更恨曹操。

常言人生有起有落,可對劉備而言大起大落實在太快,令他無法接受。八年前他還仰人鼻息,年逾五旬仍為立錐之地發愁,滿腔壯志彷彿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奢望。法正的到來簡直似從天而降,蜀道雄關敞開了,川蜀肥沃之地彷彿一位相思已久的新娘等待著他去擁抱。

前後三年多的時間,他從劉璋手中搶過了益州,其間除了在雒城稍遇小挫、折了智士龐統,基本一帆風順。好運自此開始,後來的事更像是一場美夢,僥倖也好、實力也罷,總之漢中被他拿到手了,硬生生從曹操虎口中拔了顆尖牙,何等快事?劉備越發篤定自己是受老天眷顧之人,他裂土分茅稱雄西南半壁,毫不猶豫地把王者的冠冕戴到頭上。關羽趁南陽叛亂揮師北上,水淹七軍包圍襄樊,中土豪傑聞風而動,當真是威震華夏、撼動天下!

可是……這一切僅僅維持了不到半年,短短半年之後這場美夢就破碎了,他從巔峰跌落到谷底。南郡、武陵、零陵全丟了,最倚重的大將關羽魂歸幽冥,昔日盟友孫權向曹魏稱臣。劉備又一次感覺自己被欺辱、被孤立了,除了那頂華而不實的王冠他什麼都沒撈到。

劉備與關羽不僅僅是普通的君臣關係,三十多年危難與共,早已結下勝過同胞手足的情誼。可如今生死相隔,劉備連扶著他屍身痛哭一場的機會都沒有,身埋荊州、首葬洛陽,他所能做的也僅僅是為好兄弟在蜀中建一座衣冠塚,厚厚加封後人。而相較關羽之死,荊州陷落更令人無法接受。無恥小人、背信棄義、暗箭傷人、卑鄙無恥……他用一切惡毒的語言咒罵孫權,卻不能不正視現實——江峽之險為敵所控,孫、曹的新同盟已經確立,奪回荊州太難了。

所以他要派人給曹操弔喪。弔喪不過是幌子,借此緩和關係才是真正目的。只要能把曹魏的天平拉向自己這邊,甚至退一步講,只要能在曹丕那裡獲得與孫權同等的關係,他就可以挾以自重與孫權討價還價。哪怕討不回原先的三郡,即使只有北邊兩郡,留個東路北伐的突破口也很不錯了!

結果不如所願,使者韓冉終究不敢

輕入敵境,在上庸就落了腳,書信禮品由魏臣代為轉上。曹丕完全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態,根本不領劉備的情。他倒不愧為曹操的兒子,老狐狸養下一隻小狐狸。他洞悉此舉用意,就是不給劉備台階下,偏要讓孫劉兩家結死仇,他則作壁上觀以待漁翁之利。一點兒斡旋的籌碼都沒有,這可怎麼辦?

拒絕使臣往來也罷了,韓冉回報的有關上庸的消息更令劉備氣憤——先前他派劉封與蜀中舊將孟達鎮守上庸三郡,他倆卻因私人矛盾鬧得水火不容。劉封自恃是劉備義子,作威作福壓制蜀人;孟達又自認為是引劉備入蜀的功臣,不服劉封統轄;還有當地豪族首領申耽、申儀在其中挑撥離間謀取私利,最後竟鬧到劉封擅自褫奪孟達兵權的地步。關羽困厄麥城之際上庸非但沒派一個救兵,反而還在鬧內訌。

劉封、孟達之事給劉備敲響了警鐘,他深刻認識到自己心腹舊部與蜀人的矛盾還遠遠沒有消解,無數禍患隱藏在身邊。更為不利的是避居江陵的劉璋也落入孫權之手。孫權深知傀儡的作用,為其在秭歸建立幕府、表奏其為益州牧,以此否定劉備統治益州的合法性,動搖蜀中人心。

劉備再不能坐視,開始與臣下討論奪回荊州之策。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他帳下第一智囊法正又病倒了,形銷骨立痰中帶血,恐不久於人世。劉備前去探望,法正氣息奄奄握著他的手,還不忘勸他慎重行事——很顯然,法正不贊成急於用武荊州。

劉備連連點頭表示允諾,可心下並不安穩,特別是回到朝堂面對一干荊州文武之時,格外不踏實。雖然沒人主動提荊州之事,但他們淒然的目光已說明了一切。

荊州丟不起!

劉備把自己關在宮中,整整一日不見任何人,獨對著荊川地形圖思索用兵之策。荊州幅員廣袤、地形複雜,為天下之通衢衝要,西面重鎮當屬夷陵,若夷陵可下,則北可擊襄樊,東可窺南郡,南部武陵等郡盡在掌握,荊州可復也。然而,現在的局勢是孫權已把兵力佈置於江峽,如何才能突破防禦奪取夷陵呢?

他在地圖上尋來找去,想在荊蜀江峽間找個可以穩妥駐兵之處。突然間,有一個突兀的地名出現在他視線中——白帝城!

「白帝城……白帝城……」劉備反覆咕噥這地名,心中隱約感到一絲不祥——

昔日新莽末年,蜀軍太守公孫述因巴郡魚復縣有白氣騰空,以為是吉兆,在此築城,命名「白帝城」。公孫述登基於成都,自號白帝,與光武帝爭奪天下。謀士李熊為其謀劃,以蜀地為根基、北據漢中,東下漢水以窺秦地,南順江流以震荊揚。這策略與孔明之隆中對何其相似?

但公孫氏下場如何?荊州敗績,公孫述苦守蜀地王業偏安,最後漢軍兵困成都,公孫述躍馬一搏,勇則勇矣,終因寡不敵眾殞命沙場,雄心壯志化為泡影……歷史相似得可怕,我的策略與白帝公孫氏如出一轍,如今我也把荊州丟了!難道我要重蹈白帝覆轍,偏居蜀地等待滅亡?

白帝城……公孫述……難道這是注定的宿命?

劉備狠狠搖頭,似乎要把這可怕想法甩出腦海。可這個預想偏偏揮之不去,反而變得更加真切——

我的情況比公孫述更糟糕!

公孫述本就是王莽一朝的蜀郡太守,可我卻是從劉璋手中奪來蜀地,拿下漢中還不到一年。昔日劉焉父子之時蜀中士人就分東州、西州兩派,我之心腹又是荊州之士。新人舊人、荊黨蜀黨,真如一團亂麻。最可信賴的當然是孔明為首的荊州士人,可荊州偏偏失守。這意味著什麼?

潘濬乃我看重之人,零陵人士,還是尚書蔣琬的表弟,官居荊州治中,為人耿直中正;孫權襲取荊州時,他涕淚交橫、伏床不起,但大哭一場之後還是降敵了。還有郝普,五年前孫權奪三郡他中計投降,但一聽說荊州並未全失,又義無反顧回到我麾下;這次荊州完全失守,他又投降孫權,卻再也不歸了……為什麼?因為荊州是他們的家,有他們的親族、他們的田園。潘濬、郝普未嘗不忠我,卻更難捨故土。荊州人的根永遠在荊州,如果失去家鄉,他們便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豈能再全心輔佐我?

即便那些追隨我多年的人就一定可靠嗎?士仁乃幽州之將,自我在公孫瓚麾下時就追隨左右,僅僅不忿於關羽權重,就束手降敵了;糜芳乃糜竺之弟,與我本有郎舅之親,結果又怎樣?

蜀中之士未全心歸附,荊州之士若再一動搖,我就完了!

不行!荊州一定要奪回來,不但是給荊州之士一個交代,更為鞏固我的王業!

想到這裡劉備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橫下心繼續觀看地圖;可當他的思緒隨著墨筆勾畫的地形暢想時,這股剛提上來的底氣又漸漸洩了——

若想奪回荊州必須眾兵壓境。滾滾大江一瀉千里,順流而下固然容易,回來就難了。萬一戰事不利,逆流而上回師困難,大軍橫亙於江峽險地,孫權在後面趁勢一掩殺,只恐半世心血毀於一旦!

風險太大,賭這一把要慎重啊……

如果捨棄荊州又當如何?只能在蜀地給荊州之士開闢第二故土,讓他們身居高官、享受田產,但益州人答應嗎?他們的田產、他們的前程又找誰要?他們能甘心讓別人騎在頭上?強權鎮壓固然有效一時,但不可能奏效一世。曹氏早就著手重用地方大族了,孫氏也已與江東郡望融合,我卻還在搞重用心腹壓制土人的把戲,比人家落後十幾年,無異於兵戈未動先輸一招。

長此以往,即便我能讓荊州之士公正治國忠心保我,路也會越走越窄,國家將在壓抑中走向沉淪。益州郡望大族被荊州人阻了前程,不會愛這個國家;地方鄉紳更恨我,巴不得換個山高路遠管不了他們的新主子,那時他們更逍遙;至於百姓,要以區區一州之地支撐一個朝廷,還要交賦、種地、打仗,實在太苦太累。

放棄的結果是,我能籠絡住一批荊州死黨,卻將失去益州所有階層的人心。只要他們豎起白旗,所有煩惱都解脫了!或許不斷北伐征戰能轉移矛盾、避免沉淪,但蜀中之險固然把敵人擋在外面,也把自己封在了裡面,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再說曹氏是容易對付的?關中秣馬厲兵、陳倉易守難攻、棧道運糧不便,建功談何容易?眼下比之孫權尚且不及,更不要提曹氏,以一州之力不斷挑戰四海之大,太難了……喪失人心基礎,單單靠對外用武轉移內部憂患,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內外交困,遲早要走向滅亡!

劉備絞盡腦汁看來看去,卻覺左右都是死路,難覓一絲希望,而「白帝城」三字總在眼前晃來晃去。他終於煩了,索性不再看下去,將圖卷一拋仰面躺倒,信手抓過榻邊一面銅鏡,鬱悶地把玩著。

那鏡子一閃一閃,照亮了他的臉——這曾是多麼英俊的一張面孔啊,如今卻兩鬢如霜皺紋纍纍。風華正茂早成過眼雲煙,光陰竟如此易逝。劉備又想起已經作古的老對頭曹操,不禁歎息感慨——

唉!歲月不饒人……曹孟德,你痛痛快快走了,早晚我也要步你後塵。

如今我大可不必再自欺欺人,我這輩子最忌憚的人是你,但最佩服也是你。莫看劉某人出身低微,一般的人物還難入我之眼,唯獨你絕對稱得起是英雄。兩攻徐州打得我丟盔棄甲,官渡之戰奮寡擊眾、以弱震強;當陽長阪之役何等凶險?追兵遙遙可望,遲緩一步就沒命了。即便有赤壁之勝,若非張松、法正引我入蜀,恐怕我還是逃不出你手心。你有你的霸道,我也有我的夢想,為仇作對乃是天經地義,我並不怨恨你……我恨的是老天爺,恨的是這世道!

你雖生於閹豎之家,好歹也是官宦門庭,蒙祖上恩蔭進入仕途,天下未亂就已歷任州郡、執掌一軍,朝野上下小有名氣。可是我呢?偏偏生在落魄人家,靠織席販履慘淡營生,能走到今日我比你多吃了十倍的苦。你閒暇之時喜歡吟詩作賦、喜歡寫文章,何等風雅!孫權閒暇之時酷愛遊獵、與眾將飲酒,何等快意!我閒暇之時又幹些什麼呢?其實我這輩子都在奔忙,哪裡有無憂無慮之時?即便一時半刻無事可忙,也只是拾起老本行,取幾條犛牛尾編些飾物。一是為解悶,二是要把親手編的飾物送給士卒佩戴,讓他們時時感到我關心他們。我手下精銳部隊人人佩戴我為他們編製的白眊飾物,蜀人乾脆叫他們「白眊兵」。你們有錢有糧,擁兵無數,恐怕不屑用這等小手段籠絡人心吧?莫看我沒讀過多少書,但我也有我的處世之道。

或許你到死也沒瞧得起我,在你眼中或許我只是個自不量力反覆無常的好亂之徒。其實你不瞭解我……相比早年我過的那種低三下四黯淡窮困的日子,打敗仗又算得了什麼?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即便劉某人野心難成貽笑大方,好歹青史中記下了劉備這名字,總勝過籍籍無名的草鞋販子吧?這麼一想,我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鼠生廁中,則食污穢;鼠生官倉,則食積粟。這就譬如你我,你是官倉之鼠,衣食無缺自然可以清高,空談什麼「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是廁中之鼠,若要出人頭地只能不擇手段、反覆無常。別瞧不起窮苦人,嫌他們昧良心喪節操,其實皆非本願,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活著。所以在我眼中世上無可憎之人,我願意與所有人做朋友,做不成朋友的只是沒緣分罷了,要怪只能怪這個世道……

算了,你瞧得起我也好,瞧不起也罷,如今生死相隔,這些都已不重要了。倒是我由衷地羨慕你,至少你能安安穩穩了無牽掛地去,而且至死未稱帝,保全了「漢室臣子」的最後一層面皮;你有一大群兒子可以擇優立儲,還有允文允武的義子可以用為股肱,更有數不清的社稷重臣共襄國政。而我呢?我的兒子尚是總角之童,我的乾兒子是個麻煩,我手下群臣只一個諸葛亮能放心托以政事。我的最後歸宿還不知什麼樣呢!

韓冉匯報說,你兒子在籌劃稱帝,這又把我難住了。我以匡扶漢室自居,如果漢室沒了,我怎麼辦?只能自己稱帝嘍……身登九五是我平生之宿願,可現在提這事簡直像笑話。荊州丟得那麼慘,如今滿打滿算不過一州之地,還要當天子、置百官、設後宮、封列侯,這個皇帝當不當有何區別,勞民動眾空耗資財!可是沒辦法,要確保我這方勢力名正言順地存在下去,也只能走這條路。關羽已死、法正病篤,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必須給那些追隨我多年的臣僚們一個交代,總得在有生之年給人家個開國元勳的名分吧?

當年我渴望富貴、渴望揚名天下,如今真走到這一步才明白什麼叫騎虎難下。我一生屢戰屢敗越挫越勇,從來不曾氣餒過,可最近也感覺累了、煩了、力不從心了。滿懷壯志的時候總夢想仗劍走天涯,可當我真的疲憊的時候,才發現鑄劍為犁已經成了奢望。內外交困千頭萬緒,叫我如何編這團亂麻?

沒辦法,人生本就是一條不歸路,權力更是場無法自拔的遊戲。既然一腳踏進來就只能身不由己地走下去,這一點你也深有感觸吧?曹孟德,你若在天有靈千萬要等著我,有朝一日我過去找你,到時候咱握手言和做朋友,再來一次煮酒論英雄……

想著想著,劉備竟酣酣睡去——他實在太累了!

曹操終於走了,可他也已經年至六旬。子曰「六十耳順」,這個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曹操陰影下的男人走到了人生的楚河漢界上,喪失荊州、稱帝立國、東征孫權,無數煩惱糾結。他也只能像曹操一樣,如置身深夜般摸黑前行,直至生命終結的一刻……

人啊,咬緊牙關去迎戰未知的一切吧!

這是魏武王在洛陽的最後一晚,他的屍身安祥的睡在梓宮之中,棺槨已永遠地封好,依照他生前的要求曹丕一定程度上遵行了薄葬的原則,河北的陵墓周圍也沒有修建太多禮制建築,但依舊準備了不少金銀珠寶,以及他生前使用過的佩劍、大戟等武器一同下葬;對於出殯儀式儀仗的要求更是近乎苛刻,務求隆重莊嚴,為此還命夏侯尚持節引導整個隊伍。曹丕深信,先王喪禮一定會萬眾矚目,一定會給普天之下所有人一個深刻的印象。而他就是這位不朽人物的傳承者,不但傳承了他的血統、他的權力,還傳承著他不可侵犯的威嚴。而接下來一步,這種威嚴將會繼續昇華,乃至打破最後一道君臣的屏障,變得至高無上、唯我獨尊!那一天就快到來了……

此時此刻,曹丕直挺挺跪在棺槨前,鄢陵侯曹彰、臨淄侯曹植分別跪在他左右,以御史大夫華歆、諫議大夫董昭為首的群臣分別跪在兩廂。油燈香燭照如白晝,連道影子都看不見,但這光明卻未能照亮大家心中的陰鬱,氣氛與其說莊重,還不說是沉悶。已經一個月了,除了精神亢奮的魏王曹丕,所有人都快熬不住了,只盼著這一夜快快過去,結束這場漫長的喪事;以後的禍福暫且不管,先痛痛快快歇上幾天才是最要緊的。眼淚早已流盡,沒有人在哭泣,只有一聲聲疲勞的歎息。

梓宮西側垂著一道薄薄的紗簾,王后卞氏也率領著諸位夫人守候在那裡。雖說卞王后快六十歲,又新添喪夫之痛,打熬了這麼多天,精神依舊很好。此時她眼光熠熠、神態祥和,時而伸手輕輕撫摸丈夫的棺槨,口中唸唸叨叨。但沒人知道她在傾訴什麼,連跪在她身邊的侍女都聽不清——

我總想跟你聊聊心裡話,可你總是不耐煩,總不聽我說。現在你終於安靜了,我總算可以向你一訴衷腸了。夫君,如果你還能聽見,別生氣、別著急,靜靜地聽我說,好嗎?

這輩子真快,有快樂也有悲傷,我與你邂逅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一轉眼,你已經不聲不響睡在這裡了。當初你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官僚子弟,我只是卑賤的歌伎,如今呢?改變得太多、太快,讓人緩不過氣來。我可從沒想過自己能做王后,做夢都夢不到,甚至連當你的正室妻子都沒奢望過,原以為我這種出身的女人只能充當玩物,即便嫁人也只配委委屈屈做小,哪敢設想母儀天下?你真是給我一個天大的意外……這些我當初都沒想到,但平心而論,你當年何嘗想到有朝一日能裂土稱王?

那些跟隨你打天下的人都說你變了,但我知道,你沒變,你還是當初的曹孟德,或許隨著地位提升對某些事的看法變了、心態變了,但靈魂深處的東西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慾望!驅使你這一生的始終是慾望。

其實你不是很招女人喜歡,你並不高大英俊,風流倜儻更是與你不沾邊。不過你心思靈巧,又有幾分文才,總能給人意外的驚喜,與你一起生活不沉悶,這是優於常人之處,但你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活了一輩子,我從沒見你滿足過;你永遠要去爭、要去鬥,要不擇手段去搶!無論你有多大學識,你有何種借口、何種理由,都無法否認是慾望驅使著你,你貪名、貪利、貪色、貪口舌之欲……沒有你不貪的東西。

從一介不得志的孝廉,到縣令、到郡守、到司空、到丞相、再到稱公稱王,國家大事我不懂,但對女人你從沒停止過慾望。試問當初你若安於原配夫人丁氏,還會有我邁進曹家門嗎?劉氏、環兒、秦氏、尹氏,你總不滿足,總想得到更多。現在我告訴你,我並非不在意,我真的很吃醋!但有什麼辦法?我既來得,別的女人也來得……

對王氏你就像騙子,花言巧語把人家寡嬸弄到手,結果非但致使兵變,連兒子、侄子都連累死了。你總愛講道理,可做事最不講道理的人偏偏是你。對杜氏你像強盜,霸王硬上弓,不管她曾跟過秦宜祿還是呂布,甚至對關羽的許諾也拋到一邊。你總吹捧信義,可最不守信義的人也是你。對臣妾你又像個猛獸,似攫取獵物般一塊一塊吞食著她的美色,但有一天你發現她是個障礙時,就毫不客氣地掐斷她的脖子,奪走她的子嗣。你總指責別人無情,可最無情的還是你。甚至連女兒都被你充當爭奪天下的工具……

我總在想,你對原配丁氏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呢?連你自己都不否認,你從來沒愛過她,可為什麼還對她有那麼多羈絆?你所留戀的其實是當初不得志之時她對你的照顧和支持;若不是她將曹昂養大,你對她會高看一眼嗎?我曾經設想,如果曹昂是病死,你是不是早就毫無憐愛地把她休掉了?正因為兒子因你而死,你才會對丁氏愧疚,你才久久不能決斷……面子!說穿了就是面子。你把她轟出家門幾十年都不肯把我扶正,其實也還是為了面子。

正如你自己所說「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你從小沒有娘,其實這決定了你的一切。別小看沒有母親,我是四個兒子的母親,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你沒感受過無私的母愛,意味著你幼時不曾被人真心關懷過、理解過,所以你也不懂得怎麼樣理解別人……公爹他老人家其實也是個權力野獸,只是你們選擇的路不一樣罷了;他身為宦官養子,遭受的苦難不比你少,他比你更自私、比你更缺乏感情,能給你多少正面的影響?至於你那個弟弟,彷彿他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你的高明,不否認你們兄弟情深,但你永遠是俯視他,似乎他對你而言只是尋找自信的途徑。這就是你們老曹家,扭曲的家庭,偏激的父子!

你所堅信的一切理念都不是別人教你的,而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所以你才那麼自信、那麼篤定,你才會覺得世上只有你自己是對的。固然你也遍覽詩書、你也廣交友人,但那都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進一步肯定自己。

不否認你有一副熱忱之心,但是你從來不曾站在別人的立場考慮過問題。哪怕你是為別人好,也只是站在你的角度,覺得怎樣做才是好的,從沒設身處地為別人想過,從沒考慮過別人能否接受。所以在你看來,不接受你的意見就是不識好歹,反對你就是錯誤;甚至對你的朋友,一旦你發現他們與你有分歧,轉而就把他們視為敵人!事後你也會後悔、也會自責,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些悔恨都只是良心的不安,你所得出的教訓也只是適當克制自己,而不是去體恤別人,這就注定了你在某些方面必然一錯再錯……你就是個木匠,揮動斧鋸,要把一切都修成你理想的模樣。最後稱了王、開了國,臣子們也漸漸摸透了你的性情,沒人敢發出不和諧的聲音,我們這些女人更噤若寒蟬。可你主得了身前,主得了身後嗎?兒子們能完全如你所期待嗎?

想到這裡,卞太后輕輕抬頭,瞧著跪在靈堂另一側的三兄弟——折騰了這麼多天,三個兒子都瘦了,不過神情卻大有不同。曹丕固是一身重孝滿臉肅穆,卻眼光熠熠,老爹走了,他的時代到來了,恐怕內心裡實是喜大於悲吧?曹彰面無表情跪在那裡,連頭也不低一下,直愣愣盯著棺槨,與其說傷感,還不如說是不忿。最憔悴的是曹植,愁眉微蹙鬚髮凌亂,兩隻凹陷的眼睛空洞無神,宛如深邃的枯井,這不僅是喪父之痛,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令他失望。

令卞太后難受的是,三兄弟雖然並排跪在一起,卻沒任何交流,彷彿臨時湊在一起的陌生人。她心如刀絞,沒有勇氣再面對這情形,於是又把目光轉回到丈夫的棺槨上——

老冤家,兒子們鬧到今天這步田地全都怪你!

你既真心覺得丕兒當立,就該替他著想;你若覺得植兒或彰兒更合適,就該當機立斷。十個指頭還不一樣長呢,想一切都隨你的意,可能嗎?

丕兒成

為太子,固然你的權威被他分享了,但好歹沒脫離你曹家的圈子,他是你的繼承者啊!身為父親難道不願自己兒子被人尊敬?你提拔彰兒、愛憐植兒,總該有個限度,有時候我都看不懂,你重視他倆是真心覺得他們可惜,還是僅僅為了壓制丕兒。你逼死兒媳之時何嘗猶豫過?與其事後補償,又何苦做讓孩子痛心的事?

我明白,後來你又希望他們兄弟好,你覺得彰兒、植兒是丕兒的膀臂,讓他們適當掌權是好事,但方式不對,還是那句話——你永遠是站在你的角度看問題。

你不肯做皇帝,人們有種種猜測,但在我看來你也不配當皇帝,單憑你對孩子們的態度,你就不配。你追求的是自己的權威和理想,卻沒看清家族的長遠利益,或許在戰場上你夠明白,在朝堂上也半明半昧,但在傳承方面你完全糊塗。丕兒成為太子後,你就應該讓他有權威,讓他做弟弟的主,你完全可以把提拔彰兒、植兒當做是囑托,私下告訴他,讓他自己去辦。日後你不在了,他親自提拔兄弟、照顧兄弟,植兒、彰兒豈不感恩?他們兄弟之情豈不更深?可你偏偏要擺君王的架子、要擺父親的權威,所有得人心的事都得你自己做,丕兒作何感想?又怎能不使一向驕縱的彰兒萌生非分之欲?丕兒沒走你讓他走的路,你生氣、你失望,可是我真想問問你——

當初你走你爹讓你走的路了嗎?

老冤家,你一意孤行隨心所欲,把三個孩子折騰成這樣,如今你撒手閉眼了,我怎麼辦?他們仨都是我生的,你知道我看著他們勢同水火有多痛心嗎?你活著我都管不了他們,你走了我拿他們怎麼辦?你真是個自私鬼啊……沒辦法,管不了就聽之任之吧。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宿命!

算了,事已至此,埋怨你又有何用?

畢竟你給了我家庭、給了我富貴,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再抱怨你未免不厚道。我和你其他的女人一樣,感念你恩賜的幸福,也承受你給的苦,或許對你而言,只要生時曾經快樂就夠了,根本沒考慮過我們這些感受吧?此生意外太多、驚心動魄太多,雖然我也曾經年輕悸動,但這種日子過久了還是很累,如果有來生,我只願安安穩穩過日子,絕不再嫁你了,就算能當王后我也不嫁……

不過……若真有來世,誰說得準?說不定那時我又心血來潮,又被你花言巧語迷惑,糊里糊塗地又跟你過一輩子呢!

「嘿嘿嘿……」想到這裡她竟不由自主笑了。

滿堂的姬妾、王子、大臣都是一愣,皆以詫異的目光望著太后。靈前發笑乃是失禮,可誰敢說太后的不是?透過朦朧的紗簾,只見她輕輕撫摸著先王梓宮,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大家面面相覷,誰也搞不懂這老嫗想些什麼——畢竟他們都是後來的,半路姬妾、半路兒女、半路臣子,除了卞氏還有誰親眼見證了曹操從寒微到尊貴的一生呢?

夜幕降臨玉兔東昇,皎皎明月照映許都皇宮,彷彿給這座空蕩蕩的朝廷穿上一層朦朧紗衣。

這裡本來是十分寂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冷清,自耿紀等人叛亂後大批內侍宮人被曹氏攆走,宮門長期封閉。不過自曹操去世那天起,宮外倏然多了重重衛兵,似乎要把這座本就不甚雄偉的皇宮圍得水洩不通。即便這麼一個安詳的夜晚,士兵依舊不敢鬆懈,在宮牆外來回巡視,兵刃在手如臨大敵——現在是權力過渡的敏感時刻,傀儡天子舉足輕重,倘有不逞之徒劫持天子登高一呼,或一不留神從宮中流出玉帶詔之類的東西,曹丕就如坐針氈了!

高高的宮牆隔絕兩個世界,外面熙熙攘攘,裡面依舊靜謐,莫說內侍稀少,連宮燈都未點上幾盞。此刻天子劉協並沒籌劃什麼,也沒有為時局擔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寢宮,與皇后曹節對酌。劉協今年剛好四十歲,當真不惑了。他不再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為社稷發愁,他習慣了這種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關懷他的妻子。曹節正是曹操之女,恐怕連曹操都沒想到,女兒竟真的與劉協心貼心走到了一起——其實他們都是無力抗爭命運的人。

劉協親手推開窗欞,望著天邊明月,嘴角掛著一絲微笑。曹節卻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剛剛過世的父親、奪權在手的兄長……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劉協越一臉輕鬆,曹節越替他難受,雖然她也無力抗爭,但身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劉協湊到她身旁,挽著她玉臂悄悄道:「別為朕發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圓呢。」

曹節哪有心思賞月:「陛下,奴婢想了許久,我兄長曹丕雖不比父親驕橫,卻心機縝密,更不易相處。現今他已開始籌劃逼宮之事,恐怕躲是躲不過了。眼下社稷暫且不論,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幾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膽,請將公主賜予我兄,續秦晉之好,或可再延幾年太平……」

劉協一笑置之:「今晚不談這些,只管賞月……昔年朕熱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錯過了。當初不曾與伏後一同賞過一次月,如今朕就摟著你觀賞,再不要錯失樂趣。」

他這話說得無比恬淡,就如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一般清亮。曹節聽了卻墜下眼淚:「若奴婢不進宮,伏後也不至於慘遭屠戮……奴婢對不起陛下……」

「別哭,朕說錯話了。」劉協安慰她,「朕現在抱的是你,愛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別再為過去的事難過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們安歇吧。」

拋下殘席,劉

協摟著曹節,為她擦著眼淚,夫妻共入羅帷;緊緊依偎著躺下來。劉協雖是一副清閒之態,豈能無絲毫心事?躺在龍榻上,望著幽幽宮燈,不禁遐想——

朕無負於天下!

《易》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漢室自孝和帝朝以來外戚、宦官亂政於上,豪強、惡吏縱橫於下,世祖皇帝中興積下的善緣早耗盡了;孝桓帝與父王兩朝昏庸無道,種惡因必有惡果,這餘殃卻報應在朕身上了。或許朕天生就是當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個董卓,又把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苦差事扣回朕頭上。可悲!可笑!或許朕還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罷、李傕也罷、曹操也好,走到這一步,朕誰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剛,不剛則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強,不強則宰牧縱橫。既然朕天命不固,豈能怨他們把朕當傀儡?當年東歸之際即便沒曹操,朕也收拾不了這爛攤子,其實漢室天下那時就已經完了。莫看袁紹、劉表他們高喊著效忠漢室,可誰又甘心放棄手中權柄?沒有曹操也會有別人充當權臣,甚至朕可能會死於軍閥惡鬥之中。曹操功大於過,若非他把朕「豢養」起來,天下無主戰亂將更嚴重,死人將會更多。當初朕年少無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現在想來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還是要做別人的傀儡。無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孔文舉、荀文若,朕永遠感激你們,不論你們是出於對大漢的忠誠,或僅僅是良心的不安,你們對朕的庇護朕永世不忘!不過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脅朕,人死恩怨休,罷了!一切就當朕替無道的父王受過吧。

其實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宮成為竇氏外戚養子,經歷宮變,小時候受的苦不比朕少。親政後大顯身手,借宦官之手誅滅宋氏外戚,改以屠戶出身的何氏為後;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節、王甫兩大宦官,改用張讓、蹇碩等心腹;擴大黨錮壓制士紳、打擊太學,立鴻都門學培植心腹官員。宦官、外戚、黨人三大勢力都被他擺平了,細想起來,自孝和帝之後誰的皇位比他穩固?

可惜啊可惜,論心計父王夠份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陰謀詭計、不是平衡之術,而要有一顆厚德載物、悲天憫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卻不是為民造福,而是為了恣意享受。大興土木、賣官鬻爵、窮奢極欲、醉生夢死……十常侍何罪也?為尊者諱耳!到頭來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黃巾之亂;清流士大夫寧可輔佐無才無能的何進也不擁護他;最後連代君受過的十常侍也背棄了他——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來的。

治天下者若只關心一己私利,視芸芸眾生如草芥,恣意而為盤剝百姓,最後就是這下場。報應可能會遲來,但終究逃不過劫難,而且來得越晚就越殘酷!子孫也似朕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載之殷鑒!

至於朕……朕捫心自問,無愧蒼生。

當曹營之人索要冊封曹丕的詔書時,朕雖然無力阻止,但也可以不親自下詔,讓他擔個矯詔之名,但朕給了。日後曹丕要朕遜位時,朕也可賴著不讓,使曹丕斯文掃地,不過真到那一天朕也還是會讓。不是朕貪生怕死,而是為天下蒼生。

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曹丕的聲望遠遠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對著幹,讓他顏面丟盡、聲威大喪,那時勢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紛紛跳出,搞得他們兄弟鬩牆,中原之地就又亂了。亂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間王者都自詡為芸芸眾生治天下,但朕要為芸芸眾生而讓天下。

明明人心喪盡、天命不佑,卻賴在台上不下來,仗著祖宗那點兒落滿灰塵的功德耍窮橫,那是無賴。朕乃有修養、有度量之人,不屑為之!無論如何朕是天子,就讓朕用讓出社稷的方式為天下蒼生盡最後一點兒力吧。固然死生禍福尚未可知,可是朕這輩子幾時真的掌握過命運?或許遠不止朕,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運的有幾人?考慮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呢?至於青史之筆如何描畫,由著他們吧,捫心無愧就夠了……

想到這裡

劉協滿足了,也困了,打個哈欠合上雙眼;卻聽耳畔有抽泣聲——曹節把頭紮在錦被中,正默默流淚。

劉協抱住她腰際,吻著她秀髮道:「哭什麼?還在為朕憂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權貴,豈知權貴之愁?當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陰謀詭計,到晚來躺在榻上還思忖不止,既要想怎麼算計人,還要防備被別人算計,連安穩覺都睡不了。朕不擔這沉重,你若要愁,去替你那個哥哥發愁吧,該輪到他受罪了,朕現在吃得飽睡得著……」喃喃間他雙眼迷離,不一會兒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節聽耳畔漸漸響起鼾聲,也不再發愁了,臥在他懷中,不多時也睡了——是啊,世人無論貧富貴賤,每晚能捫心無愧睡個安穩覺,這是多大福分啊!

曹操死了,漢王朝不久也將壽終正寢。而在許都的館驛中,還有一人也已步入彌留。但此公無人探望、無人陪伴,甚至沒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長統。

仲長統自從被曹操逐回許都,便鬱鬱寡歡,終於釀出一場大病,臥於官舍。他乃寒門出身,妻兒家眷又都在山陽郡老家,獨自在許都無人照應;原本就沒朋友,失愛於曹操後連手下僕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棄於榻上無人管,終於病入膏肓。

仲長統不畏死,卻覺得這時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繼位,漢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時一命嗚呼,算是給曹操殉葬還是給漢室殉葬呢?思來想去一陣苦笑,雖然他到死還算漢廷官員,卻從未真的融入過朝廷;雖然曹操曾看重他,卻只是用他的理論打擊漢室天命。誰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們不在乎仲長統,仲長統也無需在意他們。他甚至不在意妻兒能否趕來見最後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盡心力寫成的《昌言》。這三十四卷文章就鋪散在病榻,他不停看著、摸著,唯恐自己死後再沒人知道這部書,再沒人明白他對這世道曾有過怎樣的見解——盤古開天闢地,世間之人本無不同,穴居群聚不過便於生計,後神農嘗百草、伏羲演八卦、倉頡造文字,這些身負「異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貴賤之別。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謂之五帝,號為正統;又有東夷、西戎、南越、北狄,於是又生華夷之辨、敵我之見。堯傳舜、舜傳禹,禹卻傳位給兒子夏啟,從此「家天下」,天下也成了有主子的東西。太康失國、少康復國,傳至末主夏桀暴虐無道,商湯伐而代之,世人看到原來天下之主也可以搶。盤庚遷殷、武丁中興,直至商紂亡國。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以服事殷,他兒子武王便不甘臣位了,牧野之戰天下易主。

周室定爵五等,曰公、侯、伯、子、男,將天下各部首領封個遍,於是又有了國。《左傳》有云「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者,姬姓之國者四十人」,謂之諸侯。天子之下有諸侯,諸侯之下有卿大夫,大夫之下有士,士之下才是百姓。嫡子承統,庶子封國,宗法之制有了。「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井田制也有了。有了禮、有了詩、有了樂,原來文教也可鞏固權力,可以讓百姓知道尊者想讓他們知道的東西,當然也可粉飾不想讓百姓知道的東西……一切統治手段應運而生。

國家安定了,百姓順服了,可外敵卻打進來了。四夷交侵,中國危矣。周平王東遷洛邑,鄭莊公射王中肩,天子的神聖被戳穿。於是諸侯征戰不休,謂之春秋。齊桓公尊王攘夷,沒能撐起王室;宋襄公空抱仁義,卻被人打倒在地——世道變了,人心不古!秦穆公打不進中原,獨霸西戎。北邊出了個晉,南邊興起個楚,南北爭霸百餘年,最後結果呢?晉國卿大夫做大,郤氏、欒氏、智氏、范氏、中行氏、韓氏、趙氏、魏氏,國君衰而大夫興;吳越本楚國之南蕞爾小邦,卻把南方霸主弄倒了——南北兩霸其實都栽在自己手裡!本來嘛,既然諸侯能推倒天子,大夫憑什麼不能推倒諸侯?禮壞樂崩,越來越甚。

三家分晉、田代齊姜、戴氏奪宋;魯國三桓主政還不算,又冒出個陽虎,大夫篡諸侯還不夠,士又要起來篡大夫的權了,世人野心都暴露出來,這便到了戰國。春秋無義戰,戰國更不可問!百家爭鳴,儒、墨、道、法、名、陰陽、縱橫,滿口仁義道德,滿腹陰謀詭計,強權的世道、武力的世道、血腥的世道。秦能勝利是因它槍矛最利、武力最強,伊闕之戰殺韓魏聯軍二十四萬、長平之戰坑趙國四十萬眾,血雨腥風慘烈至極;燔詩書而明法令,法家鼎盛莫過於斯。

秦嬴政一統天下,廢分封而行郡縣,號稱始皇帝,欲傳之萬世,結果兩代就完了。一味強權不能使人順服,況乎你能為之,別人就不能為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項籍本是楚國貴族後裔,高祖的出身不過一亭長,但是迂腐鬥不過機變、意氣鬥不過理智,歷史不可能倒退。高祖雖反秦,卻要當秦始皇那樣一言九鼎的皇帝,於是殺韓信、殺彭越、殺英布,張敖雖是女婿,也被折騰得半死不活。白馬盟誓,非劉不王。可一家子就相安無事嗎?孝文帝逼死淮南厲王劉長,孝景帝防著梁孝王劉武,七國之亂刀劍紛飛,一家子也信不過了。

孝武帝一道推恩令,諸侯都入了圈套,大家子不鬥了,自己小家子斗去吧。親戚放心了,大臣又不放心,於是有了刺史、有了尚書,丞相都要靠邊站;說是「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此儒非彼儒,不過就是層臉面,告訴世人天子是天之子,必須無異議遵從,造反不得!算緡平准盤剝百姓,征戰匈奴民不聊生,提拔酷吏大興牢獄,巫蠱之禍連太子都逼反了……可是武帝能永遠不死嗎?天子別真把自己當天之子,早晚都有那一天!孝宣帝絕頂聰明,反正不就是內為霸道、外為王道嗎?把兩面都做圓滿不就得了?君不肖,則國危而民亂;君賢明,則國安而民治。用儒士最好,不是才智高,而是好擺佈。但若都是這幫圓潤無骨的傢伙當國,他們就該合夥糊弄皇帝了。宣帝明白這道理,遂有漢室之鼎盛,但他兒子元帝卻不明白,好心反辦壞事。你若破罐破摔,老百姓還真就不買你賬了。皇后王政君本一介宮女,誰想到後來那等勢派?王家子侄相繼當政,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直到王莽!

王莽當初還不是被百姓推戴過?說他虛偽,帝王有不虛偽的嗎?說他奸詐,帝王有不奸詐的嗎?崇周復古一場鬧劇,世道是變不回去的。他說「王田私屬」,均天下之財,靠誰?還不是靠官員去搞,叫那些人拿刀割自己肉,可能嗎?天真得可笑,執著得可恨!他稱帝時萬民敬仰,他死時萬民唾罵。好啊!極好!不過大家似乎忘了一點,當初你們不曾對他高喊萬歲?不曾搖旗吶喊、推波助瀾、逢迎歡呼?他倒了,於是大惡已除,大家解脫,一句「情勢使然」便心安理得,難道不必自我反思了?不必摸摸良心嗎?什麼時候天下人都能學會自我反思,這世道就快好了吧!

王莽死了,卻沒死透。最可惜的是他不該死的部分死了,該死的部分卻一點兒沒死。他曾設想一個大同之世,敢為前人不敢為之事,勇於探索新的道路,這些銳意進取之處全死了。活著的卻是他宣揚的讖緯,是他神化的君權,光武帝都保留下來,修明堂、辟雍、靈台,宣佈圖讖。不否認光武乃一代明君,但世道卻不復往昔,從此只剩下君權至上,只有墨守成規……決定我們這個國度命運的往往只是個人私慾,那些超越亙古的種種變革說穿了最初皆是當權者維護自身利益的權宜之計,所以越是重大事件越瞧不清本來面目!

想到本朝之事,仲長統不禁歎口氣,伸出顫抖的手臂,握住自己撰寫的書籍——他們這一派的學者本是起自王莽時重用的揚雄,後有桓譚、王充、王符之流。這一派雖出於儒家,卻是批判武帝以來官家之儒,欲復孔子之真儒!

揚雄擬《周易》而作《太玄》、擬《論語》而撰《法言》;桓譚著《新書》論古今之道,批判讖緯;王充作《論衡》否鬼神之談;王符作《潛夫論》述世情善惡。仲長統堅信《昌言》不輸前人之作,從古至今沒人似他這般勘破乾坤,但他又得到什麼呢?

揚雄之所以顯

名一時,只是王莽將其當做改換天命的一顆棋子,最後險些墜樓而死,成了笑柄。桓譚因批判讖緯被光武帝逐出洛陽,憂憤而死。王充才智雖高,仕途不過功曹;王符更是終身不曾為官。即便他們標榜的那位孔夫子,生無尺土、幼年失父、周流應聘、困厄陳蔡、削跡絕糧、死於闕里。聖人先哲盡皆如此,仲長統的落寞結局難道是意外?

他不再奢求什麼,只想死前再看看自己寫的書,唯恐自己將成為這部書的最後一位讀者——因為他明白,後世君王也要以天命自詡,而且也要以世族豪強為政,如果連曹操這等「離經叛道」之主最終都不能採納他的想法,後世帝王更不會接受了。這部書必將淹沒於歷史長河,洋洋灑灑三十四卷文章,不知千載之下能殘存幾章幾句。仲長統緊緊攥著他的書,對後世充滿了迷茫——

中興二百載,我們做了什麼?無外乎兩件事,以儒家經學為治國之本,以豪強士族為統治之臣,剩下就是無休無止的外戚、宦官之爭,沒完沒了地跟羌人、鮮卑交戰。昔日儒墨兩家並稱顯學,一定是有道理的,儒家重禮法等級,墨家講兼愛尚同。孝武帝獨崇一家本已偏頗,況乎又以公孫弘之類偽學者為儒宗,儒家成了帝王的光鮮臉皮。王莽搞讖緯變本加厲,光武「從善如流」更加推行,皇帝變成了神。連最昏庸的孝靈帝尚要勘定六經,別的他不知道,就知道以官家學術桎梏人心,要保住他那張位子!這豈是儒家本意?

孔夫子言:「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孔夫子也未必非以周禮為尊,不過是周禮臨近可證,若夏禮、殷禮流傳不衰可正世道,又有何不可?古之儒者,執著而不失變通,仁愛而不無剛骨。國家以何種法則治理本無所謂,重要的是使天下安、使百姓安。若一味把某種思想當做自己獨霸天下的擋箭牌,還口口聲聲為百姓、為社稷,那就是獨夫民賊!欲人之愛己也,必先愛人;欲人之從己也,必先從人。無德於人,而求用於人,罪也。人事為本,天道為末。

至於以世家豪門壟斷朝堂,雖屬無奈,但這也是帝王保住其位的辦法。畢竟以所謂經義起家之人還算是自己人,他們固然會侵凌帝王利益,欺壓良善給朝廷招怨,但他們終是一起壓抑芸芸眾生的。雖說秦漢行郡縣已久,但從古至今朝廷的政令都只能推行到縣一級,至於鄉野村莊以下,那就不知究竟是誰的天下啦!

先朝風謠有云「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可天底下有幾個范滂、岑晊那樣的良士?朝廷若不扼制這些郡望豪門,只怕日後地方行政法度的實權都要漸落他們之手了。

下有鄉紳土豪,上有郡望之家,結果士族豪門不問賢愚屢任顯職,官位代代傳,門生故吏結黨營私遍佈朝野——周天子時代結束了,諸侯、貴族的時代也過去了,又該這群壟斷朝綱的士族官官相護把持天下了。不過別高興得太早,官官相護,還有官官相害呢!高官大族也是各懷異心,爭權奪勢你死我活。成者高高在上,敗者則被冠以社稷罪人的帽子推翻在地,其實不論站著的還是倒下的,皆一路貨色。叔孫穆子有云「世祿也,非不朽也」,早晚也有走上絕路那一天……

國家是什麼?在我看來國家就像一鍋粥,粥的主人是皇帝,仕途之人便是幫皇帝熬這鍋粥的人,大家看著火,但總有人嘴饞要偷喝。剛開始旁人看見了要指責,時間長了再有人偷,看見全當沒看見,誰也不願為口粥得罪同僚;再往後你偷我也偷,誰也不避諱,彼此心照不宣,不偷的反而是笨蛋。喝著喝著這鍋粥就干了,可是火還在燒,還越燒越旺,最後鍋就燒炸了——不過炸的是皇帝的鍋,喝粥人毫不憐惜,抹抹嘴再找下一個皇帝繼續喝粥也就罷了!

這一切我看清了,曹孟德也看清了,可他為了他那張帝王的位子只能聽之任之。「唯才是舉」是創舉也好,是亂世的特例也罷,總是這二百年間的一點變革,惜乎僅僅稍縱即逝。或許對一個王朝而言,它本就是刻板的、無情的,激情與自由只是亂世造就的幻夢。說它是夢,因為它只成就了少數人,在名臣良將的光輝外、在豪強大族的莊園下是無數孤魂怨鬼,所謂的偉大不朽其實是矗立在白骨堆上的!

《左傳》有云:「唯聖人能無外患,又無內憂,詎非聖人,必偏而後可。」若以為與世家豪門妥協就太平無事,未免太一廂情願。說穿真相驚破天,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眼中,莫說曹家當皇帝,即便成了神仙也是「贅閹遺丑」,照舊是寒門濁流;曹家權勢是武力奠定的,只怕那些名門大族心裡並未高看曹家,不過世道所逼耳——此乃曹氏之一患也。

不獨曹魏,孫權早就開始籠絡江東的豪族,劉備也未嘗不想這麼做,惜乎荊州之失,現在著手籠絡蜀中豪門大族似乎有點兒晚。曹丕必要篡漢,孫劉也勢必稱帝以抗衡,一個天子退位換來三個天子登基,真亙古未有之事。雖說都喊要統一,其實除了三位天子和那些欲建功立業之人,對於各方官僚豪門而言,未必真嚮往天下一統。統一意味什麼?被別人消滅意味著自身利益的喪失,消滅別人意味著外來士人進入他們勢力範圍,權勢競爭更加嚴峻。他們嘴上喊統一,不過是對祖宗有個交代,不擔分裂華夏的千古罪名罷了!若真要統一至少要耗到某一方實在衰微得不行了,才有可能實現。真不知還要耗好久——此乃曹氏之二患也。

或許還不止這些,士族壟斷朝綱暴虐百姓,黎民之火不會再燃?曹氏兄弟鬩牆,只恐曹丕不能優容宗藩,一個寒微之家坐天下,又無強大宗親勢力輔助,豈不堪憂?天下已動亂數十載,民無固主,英雄輩出,士人傾危好亂之心未熄,誰知還暗藏多少窺覬龜鼎的野心家?羌氐與漢室征戰百年,鮮卑又在逐步崛起,他們豈能甘心向魏稱臣?有些事不敢設想,先朝曾發三路大軍北征鮮卑,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結局。僥倖的是鮮卑首領檀石槐死於孝靈帝之前,所以鮮卑內亂早於中原內亂,若孝靈帝死於檀石槐前,天下又怎樣?土廣不足以為安,人眾不足以為強!

不知道,不知道。三足鼎立並不是結束,而是更大憂患的開始,所有的矛盾還在繼續醞釀,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

怎麼辦,怎麼辦?百弊叢生的世道何時才能解脫?我泱泱中華、芸芸眾生何時才能走出一亂一治、興亡輪迴的窠臼?

仲長統瀏覽著書,思索著這些疑問。《損益篇》《法誡篇》《理亂篇》看了一卷又一卷;想啊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好的答案。其實就算他想通了又如何?他能做到無私諫言,而當權者能無私接受他提出的主張嗎?這些問題其實已困擾了他一輩子,他實在太累了……

夜越來越深,燈中的最後一滴油也即將耗

盡。他視線漸漸模糊,只覺身上越來越冷,彷彿墜入無底寒潭之中。慢慢地他鬆開了書卷,眼瞳也漸漸散開……可直到最後時刻,他不瞑的雙目依舊在緊緊盯著《理亂篇》最末尾那句話:嗟乎!不知來世聖人救此之道,將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窮此之數,欲何至邪?

已是二更時刻,聽政殿依舊燈火通明。曹操的梓宮還在路上,但魏宮的靈堂自曹丕奔喪之日就擺下了,祭品香鼎、白幔帳、長明燈,一樣也不缺,列卿、侍中、尚書等臣都要穿孝服在靈前守喪,這些日子的公務幾乎全是在靈堂中處置的。

元老重臣都是有歲數的人,實在不能夜以繼日這麼熬,沒幾天工夫,中尉徐奕、少府謝奐就病倒了。鍾繇、王朗等人一商量,再這麼熬下去,等到曹操下葬只怕他們這幫老骨頭都得跟著一塊埋啦!於是分做幾班,輪換著休息,總之靈前常有人也就是了。可即便如此,眾老臣還是勞累不堪。

月移花影夜靜更深,鍾繇、袁霸、賈詡雖守在靈旁,但都已在半睡半醒間。這時郎中令和洽邁著羅圈腿晃悠悠上殿來:「列公辛勞,輪到我們幾個了。」寺人一旁打著燈籠,後面跟著何夔、邢甬,是來換班的。

鍾繇費了好大力氣才顫巍巍站起來,和洽一把攙住:「剛才接到揚州刺史溫恢上報,於禁、朱光等人已至河北,怎麼處置?」

鍾繇頭昏腦漲

,哪有心思再想這個?只道:「別急,先安排他們住館驛,等大駕回來再處置。大王幾次傳書對於禁之事隻字不提,怕只怕……」說到這兒鍾繇感覺自己話多了,趕緊閉嘴——其實他擔任相國與曹丕共事三年,對曹丕為人處世很瞭解,越輕描淡寫不表態,處置起來越狠,由此推之於禁凶多吉少。這位新王表面儒雅,其實比他老爹更難伺候!

袁霸把白天接的公文歸攏了一下,交給和洽他們,又道:「那邊傳來消息,夏侯惇快不行了,大王叫議一議,看給個什麼封號。依我的意思,乾脆晉封大將軍吧。」這是漢以來的舊例,功勳卓著的大臣一旦病重彌留,朝廷總要給個體面的官職或封號以示厚待,也有沖喜的意味。

「咱曹魏如今也能封大將軍了。」邢甬有些感慨,「昨天我去探望徐奕,病得不輕啊,恐怕熬不了幾個月,那邊夏侯將軍也不行了。唉!先王這一去,帶走這麼多大臣,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咱這幫老骨頭都多保重吧!」

鍾繇三人下殿休息,出了聽政門、升賢門,鍾繇便欲西轉崇陽門去中台就寢,卻見賈詡慢吞吞還往南走,不禁笑道:「賈公,這麼晚您還回府?」

賈詡回頭道:「犬子差不多該在外面候著了。」

袁霸打個哈欠:「我真服了老兄,這份精神頭我真比不了。中台偏閣早騰出來了,咱一塊住在宮裡多好?明早也省得奔波。」

「你們能住,我不能住。」賈詡笑道,「幾位都是魏國臣宰,老朽一介外臣,守喪雖是奉大王之命,但不該居於宮禁,這是老規矩。」說罷拱手作別。

袁霸望著他蹣跚的背影,不禁搖頭:「規矩雖如此,情理尚在,何必這麼冥頑?此老也忒謹慎,走路都怕踩死螞蟻。」

鍾繇卻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這不是謹慎,是高明……」

賈詡雖年邁,耳朵卻好使得很,隱約聽到他倆的話,卻未加理會繼續往外走,在他看來這些同僚並不真正瞭解自己——其實他也是曹操之死的受益者,因為今後再不會有人找他清算殺子之仇了,而且再熬些日子,等曹丕篡了漢統,昔日兵犯長安禍亂漢室之罪也不會有人再提,這兩個背了半輩子的包袱終於能甩掉了。其實曹丕已經開始報答他協助定嗣之功,不單讓他在喪期內參與國政,最近還把他在外為官的兩個兒子賈穆、賈璣調到鄴城,連未曾入仕的小兒賈訪都被征為郎中,賈氏家族又興旺了。

不過賈詡並未因此而高興。曹操的死使他解脫,但不知為何又覺彷徨,似乎心裡一下子被掏空了,對於一個七十老翁而言,今後還有什麼事可做?謹慎也好,高明也罷,背後隱藏的卻是無奈,這輩子的激情都在亂世的捭闔和隱忍中消磨殆盡了。

走出宣明門,燈光明顯黯淡下來,賈詡

也覺累了,正想手扶宮門歇一會兒,卻聽有人呼喚——兒子賈訪來接他了,還帶個小孩,乃是賈璣之子,他的小孫兒賈延。

賈詡蹙眉,正想斥責兒子不該帶小孩入宮,可是三兩步湊過去,一把摁在孫子肩上,突然明白過來,這是枴杖!一干老臣還沒有當眾用枴杖的,賈詡也不便用,若叫兒子攙扶未免有擺譜托大之嫌;孫子不過六七歲,扶著他肩膀正好當枴杖,即便叫別的大臣看見也不至於說閒話,反而顯得他祖孫親近。賈詡欣賞地瞥了賈訪一眼——好小子,不枉你伺候我多年,謹慎之道學了不少,總算夠火候了。

燈火闌珊難掩賈訪臉上喜色,如今他已是郎中,有入宮宿衛之權,進身有階自是一喜,不過今晚他高興的還不止於此:「父親,我聽說大王改朝換代後,打算拜您為太尉。」

「嗯?」賈詡有些意外,「怎會輪到我?天下無人了嗎?」他有自知之明,曾輔佐董卓、李傕,名聲不好。

賈訪道:「父親忒謙,現今除了華歆、王朗、鍾繇之流,誰能與您相提並論?再說您歲數在這兒擺著,不用您用誰?」

賈詡想得很周全:「華王二人不必說,即便鍾繇因魏諷之亂暫時不能任顯職,長安還有個楊彪,四世三公漢室遺臣,改朝換代還不得拿楊家充充門面?」

賈訪卻道:「我聽朱鑠說,大王念及楊修之事是曾有意以楊彪為公,秘密派人問去訪,老人家卻說,『遭世傾亂,不能有所補益。耄年被病,豈可讚維新之朝?』楊彪不肯當,鍾繇又暫時不能當,這位子可不就是您的?」

賈詡哭笑不得——曹丕確實欣賞他、感激他,但畢竟沒把他看成什麼有德之人,最後是混到問鼎三公的地步了,卻還是「硃砂不足,紅土為貴」,頗有湊數之嫌。這輩子就這命了!

「無論如何,父親有三公之分,這是您老人家虔心所致,也是咱賈氏的福分。」

「唉!就那麼回子事,為父早不在乎了。」賈詡低頭看看孫子,「當著孩子的面,不提這些……延兒,今天有沒有好好唸書啊?」

小賈延仰頭看著爺爺,咧開小嘴笑道:「延兒可聽話了。今天把《孝經》通篇背熟,開始讀《論語》了,『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孔子是聖人。」

「呵呵呵……」賈詡笑了,摸摸孫子的頭。

哪知賈延又道:「我聽人言,剛晏駕的武王也是聖人。」

「聖人?」賈詡一怔,繼而搖頭,「不知何人發此諂媚之言。先王又怎稱得上聖人?若硬說他是聖人,頂多算卑鄙的聖人吧!」

「卑鄙的聖人?」賈訪不禁插言,「何為卑鄙的聖人?」

賈詡的笑容收斂起來:「卑鄙的聖人……其實就是常人。」

賈延拍手而笑:「那依祖父之言,我也算小聖人啦?」

賈詡微微點頭:「不錯,但凡世間之人皆可為聖,也皆有齷齪之處,魏武王也不過如此。雖有聖人之情懷,而不脫世人之俗;雖有卑鄙行徑,卻未泯仁愛之心。世人每天每事都在抉擇,是當聖人還是當小人,或此時為聖、彼時卑鄙,或於此事下作、於彼事超脫,人人皆是聖人,但人人也都卑鄙,永遠偉大正確的人這世上根本沒有!至於作古之人能否稱之為『聖』,全憑後人一張嘴。太史公說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他畢竟未至,何嘗超凡入聖?武王總愛自比周公,難道周公就無可挑剔?《尚書·洛誥》載周公與成王議政,周公云『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他公然稱天子為孺子,又雲,『朕教汝於棐(fei,輔助)民彝,汝乃是不蘉(mang,勤勉),乃時惟不永哉!』這是為臣者該有的口氣?這便是聖人所為?三分賢德,倒有七分是附會。這世道挺無聊的,非要把人分出善惡,似乎除了好人就是壞人,但凡壞人總被批得不是人,好人總被捧得不像人……」

賈延尚幼,不懂祖父說些什麼,眨巴著黑豆般的小眼睛;賈訪卻聽得心驚肉跳,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一向謹小慎微的父親嘴裡說出來的,想起孔融之死,不免心頭一凜,神經兮兮道:「父親不可聲張,這話若被穎川儒士聽去,只怕會說您詆毀聖賢……」

「聽見又怎樣?」賈詡倏然停住腳步,拍著胸口道,「老子忍了半輩子!而今七十有四,難道有生之年連幾句心裡話都不能說麼?」

賈訪凝望父親,見他蒼老混沌的眼中竟瑩瑩閃著淚光,不禁沉默了——父親非迂腐保守之人,昔年獻計李傕劫持天子、輔佐張繡三抗曹操,何等瀟灑俊逸、膽大妄為?但降曹以來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孔融、荀彧、許攸、毛玠、崔琰、路粹、婁圭,多少人被逼上了絕路?張繡父子這麼給曹家賣力氣,最後都沒逃出來,張泉被殺距曹操之死不過百日,就差這一百天。父親身背兩項「大罪」,與虎同眠二十載,能熬過來真是奇跡!如今總算解脫了,可他也已年逾古稀黃土埋頸,性格都快磨圓了。父親這輩子不容易啊!

「祖父……叔父……你們怎都不說話了?」孩童怎知世事艱難?

賈詡簡直有些羨慕孫兒的無憂無慮,摸著他的小臉道:「延兒,你知道祖父為什麼給你取名為『延』嗎?」

賈延輕輕搖頭:「孩兒不知。」

「延者,長行也。祖父不求你建功立業聞達四方,但能延我賈氏之血脈,我便心滿意足了。甘井近竭,秀木近伐,這世上最平凡的人或許才最幸福。」賈詡歎了口,「不要像你祖父這樣為名所累、因才招忌。」

賈延卻不滿足,撅著嘴道:「延兒不願碌碌無為,我要當英雄!」

「英雄?」賈詡愣住了。

「對

!」賈延童言無忌,手指樓台殿宇,「孩兒要像武王一樣當個大英雄……」

「別胡說。」賈訪趕忙摀住孩子嘴。

賈詡不禁回頭,望著燈火朦朧的聽政殿。一陣清風吹過,宮內的槐樹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響聲。賈詡感覺自己眼花了,那黑叢叢的樹木彷彿化作一個個若隱若現的人影,他全都認得,是董卓、袁紹、張邈、袁術、劉表、呂布、孫堅、韓遂、張魯……都來了,是來迎接他們的老友曹操嗎?

賈詡揉揉老眼,幻覺不見了,心下卻不免浮想聯翩——

飲鴆止渴者如張角、智小謀大者如何進、負薪救火者如董卓、揠苗助長如王允、反覆不決者如呂布、德高才寡者如劉虞、迷信武力者如公孫瓚、妄自尊大者如袁術、剛愎自負者如袁紹、抱殘守缺者如劉表、仁懦迂腐者如劉璋、目光短淺者如韓遂、左道廢法者如張魯,還有生不逢時者如當今的傀儡天子……無論他們犯下怎樣的錯誤,不可否認他們都期望天下安定,都想讓世道變得美好,都曾有凌雲壯志。只不過他們或選錯了路、或資質不夠、或命運不濟罷了。若論英雄,他們誰不是英雄?

世上沒有完美之人、完美之事,慾望永遠無止境,過分苛求只能使人陷入迷惘。

但是不完美,其實也很美啊……

賈詡緩緩回過頭來,又仰望著明月——

我是不容易,但這世上之人有活得容

易的嗎?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人之立業以勤為本。但勤修之人便一定能成功嗎?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昔日張良數以《六韜》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為他人言,皆不悟,故張良言:「沛公殆天授矣!」人總有天賦高低,孔夫子尚言「朽木不可雕也」。可即便有其天授,又精於業,就可成就嗎?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孟子又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審時度勢何其難也?而且不能損名敗德,不能失孝敬於父母,不能悖綱常於手足,不能割情誼於賓友,不能負恩遇於師長……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個不能丟,那個也不能棄。舉目四顧儘是不能!

勤奮不懈、天資聰穎、掌握際遇、愛惜名節……人人言成功之道,無外乎也就這些,可普天之下幾人做到?班固著《漢書》,說太史公「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可班固遭竇氏牽連橫死獄中,下場還不如司馬遷呢!說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即便都做到就能成功嗎?誰知天壽如何?多少豪傑英年早逝?即便不死,眼前還有多少座大山擋路呢,得把壓在你頭上的人都熬死,才輪到你出頭呢!

幾人有幸熬到那一天?或如董卓

一般,錯看幾個人就完了;或如鮑信一般,冒進一步就完了;或如韓馥一般,一時糊塗就完了;或如孫策一般,結個仇家就完了;或如陳登一般,什麼也不為,只因愛吃生魚,這輩子就完了!何其可怖?

英雄……英雄……莫要小覷了英雄,須知為英雄者必有一番壯志情懷。可到頭來真做了英雄又怎樣?似曹孟德這般,朋友情、父子情、夫妻愛、君臣義都毀了。所謂蓋世英雄,所擁有的也不過只是蓋世的孤獨罷了……

「父親,」賈訪輕聲歡呼,「您又在想什麼?」

「嘿嘿嘿……明月依舊,生生不息。」賈詡蒼老的臉上擠出一縷嘲弄的笑靨,「今夕何夕?不知世上多少癡人還在做英雄夢呢?」

《卑鄙的聖人:曹操10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