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2

我和阿爾奇在鄉下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一所稱為斯科茨伍德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屋。這所房子分成四套住宅,其中一層的兩套已住進了人,而樓上有兩套正在裝修,我們去看了看。每套房子在一層有三間、二層有兩間,配有廚房和浴室。我們訂下便宜的那套房子.年租金一百二十英鎊。我們訂了租約,準備搬進去。

《褐衣男子》的確很受歡迎。博得利出版社敦促我簽訂一項新合同,我拒絕了。我給他們又送去了一本根據多年以前寫的一部中篇小說改寫的書。我對它存有偏愛:這本書涉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加了細節,增添了幾個人物,便送到出版社。他們不準備出版。我料到他們會這樣。合同中沒有一條規定我的書必須是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它僅僅提到「下一部小說」。這部書完全稱得上小說了,出版與否全在他們。他們拒絕出版,這樣我再給他們寫一部書就行了。此後,我就自由了。

我寫的另一部書完全是本輕鬆讀物,風格類似於《暗藏殺機》。寫作充滿樂趣,進度很快。寫作本身體現了我當時諳事如意而輕鬆的心情。森尼代爾的生活,隨著羅莎琳德日漸出息帶來的喜悅而愈來愈充滿妙趣。我自己有時都覺得急不可耐;我渴望看到一年後羅莎琳德會長成什麼模樣;年復一年地如此。世界上沒有比親生的孩子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陌生感而更令人開心的了。你讓她降臨於世,照料她一段時間,隨後她離你而去,獨自綻出自由生命的絢麗花朵。你眼睜睜地望著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就像一株奇花異卉,你帶回家栽到家裡,等不及要看它長成什麼樣子。

羅莎琳德在森尼代爾生活得很幸福。她興高采烈地騎著那輛精巧的自行車,滿院子兜風,時而摔倒可從不在乎。

賽特和我都曾告訴她別出大門。但我想誰也沒明確規定不允許。一天清晨,我們都在房間裡忙碌著,她終究還是出了大門。她急速地滑下坡衝向公路,很幸運,她沒到那就摔倒了。那一跤把她兩顆門牙跌凹進去了,而且還可能影響別的牙齒。我帶她去看牙科醫生,羅莎琳德對此雖無怨言,卻坐在治療椅上,雙唇緊閉蓋住牙齒,誰說也不張口。我、賽特和牙科醫生費盡口舌,她仍一言不發繃緊雙唇。我只好帶她回去。我氣壞了。羅莎琳德默默地任我責罵。兩天後,經我和賽特一再勸說,她同意去看牙科醫生。醫生拔掉了鬆動的牙齒,說可以鑲一副假牙,但他認為也許用不著。

我們都因到斯科茨伍德居住而欣喜若狂;重返鄉村令人激動不已。阿爾奇滿心歡喜,因為他與森尼代爾只有幾步之遙;賽特由於不必再走長路去公園而高興;而羅莎琳德則為能在院子裡騎白行車而開心。這樣大家都很快慰。雖然這裡許多事情尚未準備好,四壁空空,可仍然樂融融的。

《新聞晚報》開始連載《女冒險家安娜》,我也買了莫裡斯·柯雷牌轎車,這是輛質量很好的車:比當今轎車更耐用,做工更精緻。

阿爾奇雖然在實際生活中常給我幫助,但對寫作卻插不上手。時而,我想給他講講一篇小說的構思或一部新書的情節。我結結巴巴地念叨著,甚至自己聽起來都枯燥乏味,缺乏生動的描述。阿爾奇以他關注他人時表現出的和藹態度傾聽著。講完後,我忐忑不安地問道:「你覺得怎樣?還行嗎?」「嗯,我覺得大體還行。」阿爾奇說,態度完全不如開始。

「聽起來故事性不強,是不是?或許是不曲折?」「那麼你覺得不行嗎?」「我覺得你可以充實一下。」

於是,這個情節便被棄置不用了。而常常是過五六年後,我筆下又出現這個情節,抑或是情節本身具有生命力?這一次,它不顧含苞時遭到的冷眼,傲然地顯示出自己的魅力,成為我得意之作中的點綴之筆。問題的關鍵在於作者要想在講述中使構思外現的確難乎其難。你可以訴諸於紙和筆,或者坐在打字機前,這時會文思如泉湧,但很難以口代筆表述頭腦中的構思,至少我做不到。我慢慢學會了在一本書寫成之前隻字不提它。成書之後的批評頗有好處。你可以爭辯,也可以放棄自己的觀點。但你至少瞭解讀者的印象如何。講述自己創作的構思聽來乏味,這種即席講述也同你當時的看法難以合拍。

我永遠不會同意那些數以百計的來信中要我閱讀某人手稿的請求。首先,你一旦同意這樣做,你就會埋在手稿裡而無所成就。然而我認為關鍵是不必對作者說三道四。你的評論無非是你本人會如何如何寫,但你的作法不一定適用於其他作者。大家都有表達自己的獨特方式。

另外,我擔心這會使那些經不住潑冷水的作者一撅不振。一位熱心的朋友曾把我早期的——篇小說請一位著名女作家指教。她遺憾而頗含貶意地談了她的看法,並說作者永遠不會成大器。她的真正含義是小說作者尚不成熟,還不足以寫出達到出版水平的作品來,儘管作為一個作家而不是評論家,她本人沒想到這一點。—位評論家或編輯的目光會更敏銳,因為他們的職業就是發現未雕的璞玉。因此,我不好妄加評論,這樣易傷害作者。

作為批評,我惟一想說的是未來的作家沒有考慮作品的銷路如何。寫本三萬字的小說毫無益處,這種長度的書目前不易出版。「噢,」作者會說,「可這本書需要這麼長啊。」假如你是個文曲星,這樣做或許沒錯,但更可能你是文字匠,你獲得自覺能夠駕馭而且頗有興趣的素材以後,你會想賣個好價錢。一旦如此,你必須賦予其讀者需要的形式與內涵。你是個木匠的話,做一把五英尺高的椅子就毫無用處。

誰也不會坐這種椅子。憑你說這樣的椅子外形美觀也無濟於事。你要寫本書,得研究寫書的一定之規,然後按規矩去寫,如果你想為某雜誌寫一篇短篇小說,它的長短、小說的形式都得合於該雜誌刊行的要求。倘若你寫的不供發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長短隨你而定,形式也隨心所欲;可是這樣你只能滿足試筆之樂而己。動筆之初便認為某某是文曲星沒什麼好處,有這樣的人,但屈指可數。不,僅僅是個匠人而已,一個從事誠樸無欺行當的文字匠。你得學會各類技巧.隨後你就能在這個行當中運用創造性的想像;可你必須依照一定的體裁。

直到這時我才想到我也許能做個專業作家。可我還沒打定主意。我仍然認為寫作不過是在沙發墊上繡花的自然延續。

從倫敦來鄉村之前,我曾學過雕塑。我是這門藝術的狂熱祟拜者,遠超過繪畫。我嚮往成為一名雕塑家。這個希望很早就破滅了:我發現由於缺乏視覺上對藝術的鑒賞,雕塑非我能力所及。

為虛榮所驅,我曾把我的幾首詩諾了曲。回過頭再看看我譜寫的華爾茲舞曲,覺得沒有比這更平庸的了。但願我學過和聲學並粗知作曲法。可是看起來寫作才最終是適合我的職業和表達自我的方式。

我寫了一個主要描寫昆蟲,內容憂鬱的劇本。我接觸的出版商都不容分說地拒絕接受它。奇怪的是當今這類劇本對出版商倒富於吸引力。

我還寫了一部關於埃赫那吞1的歷史劇。我特別偏愛它。約翰·吉爾古德誠摯地給我寫了封信。他說劇本不乏有趣之筆,但出版則得不償失,而且它還缺乏幽默感。我沒把幽默感與埃赫那吞聯繫起來,然而我錯了。埃及同樣富於幽默,生活不論時間地點也是如此,悲劇亦含幽默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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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埃及國王.以其宗教改革著稱(公元前1379—1362在位)。———譯注。

《阿加莎·克裡斯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