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聯找到了俄文稿

不論怎麼說,美國韋慕庭教授的發現和研究,對中共黨史研究作出了貢獻。

不過,在1960年,哥倫比亞大學印出《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在美國除了幾位研究中國史的專家有點興趣,並沒有多少人注意這本書。

當時,中美處於嚴重對立狀態,兩國之間沒有外交關係。韋慕庭的論文,被浩渺的大洋阻隔。大洋此岸,並不知道中共「一大」文獻在美國被找到的消息。

中國的中共黨史專家們,也在尋覓著中共「一大」文獻……

1950年,中國的中共黨史專家發現了一篇蘇聯人葛薩廖夫寫的《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此文的寫作時間,比陳公博的碩士論文晚不了多少時候。葛薩廖夫當時在中國,跟第三國際來華代表有過接觸。這篇文章,有一定的歷史價值。

這麼一篇歷史文獻,竟是從一部藍色封皮、線裝的書中發現的。那部書的書名頗為驚人:《蘇聯陰謀文證集彙編》!

這是一部文言文寫的書。沒有標明什麼出版社出版。

經過查證,此書「來歷不凡」:

1927年4月6日清晨,奉系軍閥張作霖不顧外交慣例和國際公法,突然包圍、襲擊了蘇聯駐華大使館以及附近的遠東銀行、中東鐵路辦事處、庚子賠款委員會,抓走了在蘇聯大使館西院的中共領袖李大釗。他們還搜查了蘇聯大使館,非法搜去許多文件,內中便有葛薩廖夫用俄文寫的《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一文。

張作霖下令把搜到的文件譯成中文(文言文),編成一本書——《蘇聯陰謀文證集彙編》。

這本印數很少的線裝奇書,在解放後被找到一套。於是,那篇《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也就得以重見天日。

葛薩廖夫的《中國共產黨的成立》,詳細記述了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經過,提到了中共「一大」討論第一個綱領的情況,談及關於綱領的激烈的爭論——可惜,沒有收入第一個綱領的原文。

不過,發現葛薩廖夫的文章,畢竟使人們對中共「一大」的綱領,有了一些側面的瞭解。

重大的進展,是在1956年9月中共「八大」之後,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前往莫斯科,與蘇共交涉,要求把共產國際有關中共的檔案交還中共。

蘇共經過仔細研究,答應交還一部分。

於是,從莫斯科運回了幾箱檔案。

中共黨史專家細細檢視這批檔案,居然從中找到了中共「一大」文件的俄譯稿!

不言而喻,中共「一大」召開之際,第三國際派代表出席會議,把中共「一大」文件的俄譯稿帶回了蘇聯,保存在共產國際的檔案庫裡。

查遍幾箱檔案,沒有發現中共「一大」文件的中文原件。

於是,俄譯稿被還原譯成中文。

在當時,中共「一大」的文件屬黨內重要機密。還原譯成的中文稿經過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再三斟酌,刊載於內部機密刊物《黨史資料匯報》第6號、第10號上。

為了鑒定從蘇聯運回的這些文件是否可靠,還原譯成的中文是否準確,中央檔案館籌備處辦公室在1959年8月5日,派陳銘康和李玲把文件送到中共「一大」代表董必武那裡,請這位歷史親歷者作鑒定。

整整一個月之後——1959年9月5日,董必武寫下了親筆復函:[1]

我看了你們送來的《黨史資料匯報》第6號、第10號所載:「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中國共產黨第一個決議」及「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綱領」,這三個文件雖然是由俄文翻譯出來的,但未發現中文文字記載以前,我認為是比較可靠的材料,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一文沒有載明時間,其他兩個文件上載明的時間是1921年,也就是「一大」開會的那一年,可說是關於我黨「一大」文字記載最早的一份材料。……

董必武認可了這一批中共「一大」文件。

因此,在美國教授韋慕庭發現陳公博的論文之前,中共已經發現了「一大」的文件俄文稿。

美國教授聲稱自己是中共「一大」文獻的第一個發現者——這也難怪,因為中共當時沒有公開發表過發現「一大」文件俄文稿的消息。

嚴格地說,美國韋慕庭教授是中共「一大」文獻英文稿的第一個發現者和鑒定者。

不過,韋慕庭教授的發現,過了十二年之久,才傳到大洋此岸來……

那是1972年,北京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陳列部的李俊臣,結束了「五七」干校的勞動,回到了城裡。

自從「文革」開始以來,他已好多年沒有機會查看外國文獻了。回到北京之後,他才有機會到北京圖書館翻閱資料。

前些年日本出版的《東洋文化》雜誌上的一篇文章,引起了李俊臣的注意。這位三十一歲的壯實男人,從十八歲起便在革命博物館當解說員。喜歡鑽研學問的他,漸漸對中共黨史發生興趣,著手研究。他看到《東洋文化》刊載籐田正典教授的論文《關於中國共產黨一全大會、二全大會、三全大會文件的研究》,聚精會神地讀了起來。儘管他不懂日文,感謝「老天爺」,日文中有一大半漢字,使他能大致猜出文章的意思。比如,「一全大會」顯然也就是「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他不光看正文,而且連文末的註釋也不放過。從一條註釋中,他得知重要信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了陳公博的《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一書!

他求助於友人週一峰,希望把籐田正典的論文譯成中文。

週一峰何許人也?周作人之子!他日語純熟,而且當時正在北京圖書館裡工作,是最合適不過的翻譯。然而,一向小心謹慎的週一峰一聽要翻譯關於中國共產黨的論文,而且又涉及什麼陳公博——當年周作人曾與陳公博一樣都當過漢奸,他理所當然地推辭了,要李俊臣「另請高明」。

李俊臣看出他的顧慮,趕緊說道:「你來講,我來記。出什麼問題我負責。」

好不容易,週一峰答應了。

當籐田正典的論文譯成中文,李俊臣也就知道了美國韋慕庭教授在十二年前的研究成果。

李俊臣趕緊查找韋慕庭在十二年前編的那本書。

一查,北京圖書館裡居然有這本書!就像當年陳公博的碩士論文在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冷置」了多年一樣,這本英文版《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也在北京圖書館「冷置」了多年,無人注意。

子是,韋慕庭的緒言及陳公博的論文,被譯成了中文。

跟俄文版還原譯的中文稿一對照,兩種版本的中共「一大」文件只有翻譯上的字句稍有不同,意思完全一致!

這清楚表明,英文稿、俄文稿在當時是根據同一中文原稿翻譯的。

最令人驚訝的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綱領》英文稿缺了第十一條,而俄文稿同樣缺了第十一條——這更表明兩種外文稿同源於一種中文稿!

當然,那中文原稿中為什麼會缺了第十一條,則成了歷史之謎:或許是起草者把第十一條誤編為第十二條,只是漏了一個號碼,原件內容無遺漏;或許是手稿中漏寫第十一條;也可能是第十一條引起很大的爭議,付諸大會表決時被刪去……這個歷史之謎,要待有朝一日發現中共「一大」文件中文原稿時,才能判定。

在歷史的雪泥鴻爪中苦苦追索,1921年7月在上海召開的那次極端秘密、只有十幾個人參加而又極其重要的會議——中共「一大」,這才漸漸「顯影」,被時光淹沒的歷史真相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尋找中共「一大」會址和中共「一大」文件,只是這些年來苦苦追索中的兩樁往事。

這些年來,關於中共「一大」的一系列課題,成為中外學者們競相探討的「熱點」:

中共「一大」究竟是哪一天開幕?

中共「一大」在哪一天閉幕?

出席會議的代表究竟是十二個還是十三個?

那位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所派的代表尼柯爾斯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

上海中共「一大」會址,是作者采寫「紅色三部曲」的起點

雖然中共「一大」的召開已經是八十多年前的往事,然而這些追索迄今仍在進行中。就在筆者著手採寫本書《紅色的起點》時,尼柯爾斯基尚是一個謎。中共黨史研究專家告訴筆者,在任何檔案中都沒有查到關於尼柯爾斯基的生平材料。可就在筆者采寫本書的過程中,忽又聞這個被稱為「一個被遺忘的參加中共『一大』的人」的身世查明了,於是,便趕緊前往北京作詳細瞭解……

筆者正是在中外眾多學者專家數十年來研究中共「一大」的基礎上,著手寫了這本炙紅色的起點。

以上權且作為全書的序章。

[1]《「一大」前後》,第3冊,109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紅色三步曲:紅色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