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可教之子

蔣經國與祖母感情十分親密,王太夫人在6月4日溘然逝世,對十一歲的他是感情上極大的衝擊。然而,祖母辭世也使他有機會與父親有一段最長久、最親密的接觸機會。儘管國民黨內部鬥爭激烈,華南軍事局勢吃緊,蔣介石卻遵奉古禮服喪,在溪口守喪數月之久。他在山上一間小屋靜思,將個人生活提升到新的境界,他正心誠意,修行起新儒家的理想,開始摒棄世俗享樂,在行為上有更大的穩定,個性和社會環境也能融洽;對本身、對使命,充滿無限信心的蔣介石,儼然重生了!蔣介石此時已毫無疑念——堅信自己就是掌握「中國未來命運」的人!

蔣介石有一天帶著經國、緯國散步,回家後在日記裡記下:「經兒可教,緯兒可愛。」1922年給緯國的幾封信,字裡行間流露出現代父親溺愛子女的心情。譬如,其中有一封信提到:「近來我天天騎馬,而且騎得很愉快。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必定給你買一匹小馬,教你騎馬,我自己買一匹大馬,同你騎了遊行野外就是了。」

蔣介石寫這封信時,緯國只有五六歲,以他年紀這麼小,加上剛被領養進門不久,足資證明父親對他寵愛有加,顯然緯國比起長兄更受父親疼愛。不過,蔣介石住在溪口家中,每天也都抽出時間和經國相處。父子倆有時利用傍晚時分坐上竹筏,沿著安靜的剡溪泛游,欣賞鷺鷥抓魚,聆聽夏蟬爭鳴。然而,大部分時間,蔣介石自己沉思、讀書,思索軍事計劃,對毛夫人則不加聞問。經國對於雙親之間關係冷淡,已經習以為常。

蔣介石把母親安葬之後,與姚氏協議分手,與毛夫人亦正式離異。起先,他告訴毛夫人不得再住在蔣家宅子,在她哭求之下,他才讓步。經國目睹了這段對話經過。 [1] 蔣介石寫給舅子毛懋卿的一封信,描述他對結縭二十年的妻子之感想是:「十年來,聞步聲,見人影,即成刺激……」

蔣介石決定休妻,是因為他熱愛上一個年輕女子陳潔如。陳潔如父親是支持孫逸仙的一個上海人。蔣介石1919年初識陳潔如時,她只有十三歲——照她自述。她的朋友說她像是十八歲妙齡。蔣介石一見鍾情,迷戀上她的青春無邪,甚至誘騙她到旅館,可是她機靈地跑掉。

1921年9月初,蔣介石一度回到上海,又見到陳潔如。這次,他決心娶她為妻,或納為側室——看你要相信哪一種說法而定。陳母起先不肯答應,後來卻又答應。照陳潔如的說法,婚禮在1921年12月5日舉行,此時她僅有十五歲。她的繼子經國,可只比她小四歲!

新婚蜜月期間,她就染上性病。蔣介石為示痛改前非,立下重誓,今生不再喝酒、茶或咖啡。果然,從此之後,他棄絕喝酒,通常也只喝開水,不喝茶。陳潔如說,醫生把他們倆的淋病治好了。

十二歲的經國,進入上海萬竹小學四年級唸書,曾經有一段時間與陳潔如一起住在法租界聖母院路三巷九號。蔣介石大部分時間不在上海,她和經國建立起不錯的關係。他管這位只有十六歲的繼母,稱呼為「上海姆媽」。她既是他的大姐姐,又是他的少年繼母,影響到他此後一輩子對女性的羅曼蒂克理想化印象。

少年時期的蔣經國,蓄短髮,方臉像母親,高額頭像父親。當著父親面前,他拘謹有禮,相當緊張。蔣介石要求兒子每星期天要寫一封「兩三百字」的信給他,報告課業進修心得,兒子疏於寫信,必遭斥責。他建議兒子把他的去函保存下來,有暇就取出來反覆溫習。然而,他自己本人經常沒空寫信,就指示兒子要讀些什麼書。他繼續強調「四書」的重要性,尤其要求兒子要細讀《孟子》、《論語》、《曾文正公家書》和王陽明文集。孫逸仙的《三民主義》也列在書單之上,但是似乎沒有古書來得重要。蔣介石有時候也把自己批注、讀過的書寄給兒子。他建議兒子這些古書要「讀百遍以上」。

蔣介石也相當注意經國的書法,曾經規勸兒子:「你的書法尚無進步,每隔一天至少應該臨摹一兩百字。」顯然他也承認自己書法不夠峻拔,希望兒子能寫得一手好字。同時,他也一再強調要學好英文。他說:「現在時世,不懂英文,正如啞子一樣。」

1922年爆發的永豐艦事件,是孫、蔣關係密切的一個起始點。蔣介石回到廣州工作,發現陳炯明有叛意,向孫中山示警,孫沒有接受,他一怒辭職,又回到溪口。6月16日,陳炯明果然進攻孫逸仙設在廣州市的總統府,蓄意殺害他。孫逸仙逃到珠江上的永豐艦,拍發電報到溪口,受電文者是蔣緯國這個小孩子,電文說:「事緊急,盼速來。」當然,它是希望蔣介石兼程趕赴廣州。 [2]

蔣介石立刻坐船趕到香港,再租一艘汽艇溯珠江而上,6月29日,他趕到泊碇在黃埔小島的永豐艦,與孫中山會合。孫中山旋即在8月14日避難到上海,並於上海會見共產國際代表馬林(Maring)。五個月之後,孫中山與蘇俄新使節越飛(Adolph Joffe)簽署聯合宣言,宣稱中國並不存在共產主義發展的條件,中國最高目標是國家統一、完全獨立。莫斯科承諾支持中國革命,包括協助孫中山改組他的政治組織——國民黨。孫、越聯合宣言引起國民黨內保守派嚴重關切,但是蔣介石是熱切支持親蘇路線的主要人物之一。

孫中山和越飛亦協商,國民黨要派代表到莫斯科考察軍事、政府和政治組織,以及取得軍火武器。孫中山指派蔣介石為考察團團長。蔣氏在1923年9月2日率領另三名同志,抵達莫斯科,以近三個月時間遍歷蘇聯考察。蔣氏對所見所聞,印象深刻,尤其對政治指導員和俄共青年團的制度,鑄下深刻印象。他曾說過:「這〔共青團〕是蘇共最好的政策。」

三十年之後,蔣介石聲稱在蘇聯考察期間,已深信其政治體制是「暴政、恐怖的工具」,蘇共的目標就是要把中國共產黨化為它的工具。然而,在他訪蘇期間及回國之後寫給經國的信函中,並沒有批評蘇聯的文字,更不用說也沒有針對共產主義者提出警告。當時人人都曉得剛成立的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快速擴張,吸收工人、學生入黨。但是蔣介石並沒有表現出他擔心兒子會受到共產主義影響的說法。

孫中山本人不僅對於俄援開始注入國民黨大為振奮,對於蘇聯亦寄予相當大的期望。蔣介石仍在蘇聯考察,共產國際新派來華的顧問鮑羅廷(Mikhail Borodin)已經來到廣州,立刻著手按照列寧主義路線,改組國民黨的政治、軍事機構,鮑羅廷本身亦以英文親撰中國國民黨新黨綱及宣言的草稿。1924年1月20日至24日舉行的國民黨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通過這項黨的基本改造方案,並且同意共產黨員可以跨黨,兼具國民黨和共產黨黨員身份。

全代會開會期間,俄京傳來列寧逝世的消息,孫中山唁電讚譽列寧是「偉人」。國民黨在這次大左轉之下,「一大」選出蔣介石為黨軍事委員會委員,並參與在黃埔籌辦軍校。蔣在正式奉派出任黃埔軍校校長之後,親自邀請考察蘇聯時期結識的西伯利亞蘇軍總司令布柳赫爾將軍(Blyukher,即加倫將軍,後被斯大林整肅而死),擔任軍事總顧問。顯然他並不反對與共產黨有關係。

1924年5月3日,蔣介石接任黃埔軍校校長,主持開學典禮(譯按:黃埔開訓是6月16日) 。陳果夫銜命招募學生,又轉而向青幫求助。蔣經國原本經常到上海法租界陳家做客,現在因為果夫經常不在家,立夫也在前一年赴美留學,就少上門了。

黃埔學生經歷三個月密集訓練就結業,一年下來培養出兩千名軍官。中國共產黨在軍校學生中吸收若干人入黨,譬如黃埔四期畢業的林彪即是。然而,絕大多數准軍官都非常效忠蔣介石。這些軍校生大部分出身農村地主家庭或城市家境富裕的人家。「黃埔系」成為蔣介石日後二十五年的核心支持者,有若干人更追隨五十年,始終如一。

蔣經國在稍早的3月20日,寫下一封很有意思的信給父親,提議溪口的武山小學設立「平民」免費夜校。

我對武山學校有一項建議,不知您是否同意。我建議在武山學校成立平民夜校,專收無力負擔上學唸書的人。我的學校已成立夜間學校,非常成功。這所夜校情況大約如下:

一、校名:武山平民學校

二、學費:免費,並供應文具

三、上課時間:夜裡七點至九點

四、年齡限制:十四歲以上

五、授課期限:十六或二十周

結業時,學員應能簡單寫字、計數;如果通過考試,則頒予證書。他們可以採用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平民千字文》做課本。我不曉得您是否會接受我的建議。如果在武山成立夜校,必能嘉惠地方人士。 [3]

經國給父親的這封信,語氣尊敬,可又非常坦率,沒有傳統孝順、謙卑的字句。然而,蔣介石冷淡地拒絕這項建議,指出溪口電力不足,農民早早就上床睡覺,而且他們也還不理解受教育的重要性。

6月間,距「一大」只有幾個月,國民黨內保守派第一次陳請中央清黨,把共產黨員逐出國民黨。根據一位友好的傳記作者所說,「蔣氏是少數認為當此艱巨時刻,必須團結對抗共同敵人」——華北軍閥——的人士之一。6月29日,蔣介石在黃埔公開演講,讚揚蘇聯共產黨:「俄國共產黨黨員樂意為國家、百姓工作,不只為個人利益做事。」

1925年1月,陳炯明再度進兵,企圖奪占廣州。蔣介石率領黃埔師生馳援。雖然只接受幾個月的訓練,這支部隊配備俄國武器(包括大炮),英勇作戰,敉平亂軍。到了3月底,蔣介石已佔領整個粵東地區(譯按:東征之役) 。就在勝利聲中,消息傳來,北上議和的孫中山因肝癌不治。

此時,蔣介石還不是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雖然聲譽鵲起,絕大多數觀察家和圈內人士,還不認為他是角逐高層領導人地位的有力人士。他似乎專心致志以軍官身份效忠黨國。他屢次基於原則而辭職,更增正直的聲譽。不久,他出任廣州防衛司令,仍兼黃埔軍校校長。

經國小學畢業後,於1925年初升入上海浦東中學,當年春天,也就是孫中山逝世兩個月之後,上海爆發一波警方壓制民眾示威的流血風潮。5月30日,三千名群眾圍住南京路一個警察分駐所,要求警方釋放被拘禁的學生。群眾高呼「殺死洋鬼子!」,擁向分駐所。一名英籍警官下令值班華、印警員開槍,當場打死十一名示威者,另有二十人受重傷。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警方把事件歸咎為「中國布爾什維克黨人的活動,尤其是國民黨激進派」興風作浪——顯然影射經國的父親是幕後指使者;此時西方新聞界已稱呼蔣介石是「赤色將軍」。五卅事件的抗議又持續一個星期。

此時,經國受同學推舉,四次出來領導群眾活動。雖然若干作者述說經國是警局扣押的學生之一,可是上海的檔案記錄裡找不到這項記錄。上海、香港及其他地方紛紛爆發大罷工,抗議五卅慘案。《紐約時報》特派員撰發新聞,提出警告說,「激進黨」(國民黨)決心取消「外國人一切特殊地位、特權和治外法權」,又說日本也可能「與黃種人世界並肩對抗西方」。武漢的英國人組織義勇隊以機關鎗對付數千名滋事苦力。廣州方面,6月23日,包括童子軍和黃埔軍校學生在內,大批示威群眾遊行經過沙面島外國租借地區,島上英國守軍向群眾開火,死者五十二人,傷者逾百。國民黨和共產黨組織人員趁勢招攬民眾入黨,中國共產黨員人數暴增兩倍,達到三千人左右。

政治熱潮迅速蔓延到湖南這類內陸省份的鄉村地區。五卅慘案發生時,毛澤東正回到湖南老家,照料垂死的母親。他立即與同志進入鄉村,組織農民社團。湖南軍閥派兵緝拿毛澤東,他迅即逃往廣州,被委任為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刊物《政治週報》編輯,並且主持一個培養訓練農民運動組織者的單位。1925年7月1日,國民黨宣佈在廣州成立國民政府,推舉親蘇派人士汪精衛為新的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掌握大權。汪精衛大有成為孫逸仙接班人的架勢。國民黨現在即將面臨最大的挑戰——統一全國。

蔣介石在行將對付國內局勢之際,決定把經國送到好朋友吳稚暉這位著名學者在北京新成立的學校唸書。這所小型學校位於南小街,教學兼采新、舊學。北京雖在軍閥馮玉祥控制下,學生的安全似乎並沒有問題。吳稚暉大概曾得到軍閥保證,國民黨學生也不會有危險。事實上,馮玉樣至少也有一名子女進入這所學校唸書。馮玉祥身材高大,說話絮聒,具有社會良知,同情國民黨。他再娶一位受過教育、信奉基督教的女士為妻之後,成為「基督將軍」,傳聞他以消防車水管把部屬統統施洗,命令他們信奉基督教。馮玉祥元配所生的兒子洪國和女兒弗能兩兄妹,日後在經國的人生遇合上扮演重要角色。

此時經國以「進步的革命黨人」自居。他到達北京後不久,國民黨籍的著名新聞工作者、上海大學前任副校長邵力子,介紹他認識許多共產黨人,包括身兼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的李大釗。

邵力子是中共地下黨員,旋即南下黃埔,成為蔣介石的首席秘書。蔣經國很自然就與左翼學生打成一片,定期到蘇聯大使館看電影,與蘇聯大使館官員經常見面。此時,他開始萌生到莫斯科留學的念頭。

1917年革命以來,蘇聯已經提供軍事訓練和教育學習的機會給中國及遠東其他國家的革命黨人。後來,蘇聯把幾個訓練學校合併,組成東方勞動者大學。1925年,蘇共決定單獨成立中山大學,專收中國留學生。蘇共中央執行委員會,偕同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在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參與下,甄選中山大學學生,國共兩黨各自推薦若干學生作為中山大學第一屆學生。 [4]

經國與幾位朋友決定申請,他要求吳稚暉推薦。吳稚暉問他為什麼想遠適異國,經國答說為了革命。吳大笑:「革命就是造反,難道你不怕嗎?」經國表示不怕。吳稚暉告訴他:「革命不是這麼簡單的吧,你再去考慮一下。」兩星期之後,經國又找吳稚暉,表示依然決心要去莫斯科。吳說:「你去試試也好,青年人多嘗試一次,都是好的。」不到一年的時間,吳稚暉成為國民黨內「反共」最力的「西山會議派」主要成員,促成國民黨「清共」、與莫斯科決裂。但是,1925年夏天政治界、知識界的氣氛,與數月之後的狀況大為不同。吳稚暉並未勸阻蔣介石的兒子留學莫斯科,也沒有提醒他共產主義的可怕。

國民黨內的領導階層也發生劇變。8月20日,中央執行委員會開會時,槍手衝進會場,狙殺左翼領袖廖仲愷。保守派涉嫌買兇。蔣介石領導一個三人委員會調查這樁政治暗殺事件。右翼領袖胡漢民雖然未被控涉入本案,卻被迫辭職。廖死、胡走,蔣介石不僅成為革命軍的高級軍事領導人,也是黨內除汪精衛之外的政治強人。國民黨軍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蔣似乎為了表態左傾,指派周恩來遞補廖仲愷的政治部主任職位。廣州許多支持國民黨的大地主、產業家、富商、保守派知識分子大為震撼;許多人收拾行囊,避往上海和北京。

中國的政局因而益加混亂複雜,角色劇碼倍增。現在有了支持聯俄容共的國民黨左派、強烈反對聯俄容共的國民黨右派、奉莫斯科之命行事的中國共產黨,還有部分認為與國民黨結盟之後將有大禍的蘇共及中共黨員,和投身與國民革命軍合作(換言之,與蔣介石合作)的蘇聯顧問,有馮玉祥之類接受俄援、懸掛國民黨青天白日旗的軍閥,也有與日本合作的軍閥張作霖、吳佩孚,以及盤踞寧波、奉化之類的各省、各地軍閥——他們通常有如牆頭草,誰勢力大就表面上奉誰為正朔,更有一些激進派軍人,得到日本護翼,在東北割據一方。蘇聯在這場亂局中,許多利益亦不時互有衝突,譬如說,它既希望中國統一可以共同抗拒帝國主義者,又希望中國能出現布爾什維克革命,還希望避免刺激日本,更希望能在東北擴張蘇聯經濟利益。相形之下,西方列強對蘇聯、日本、中國共產黨及左翼當家的中國國民黨,也全都心存忌憚。

蔣介石並不相信共產黨人,不過他本來就不信賴太多人。雖然基於傳統價值,他傾向於排斥階級鬥爭等共產主義的極端主張,其實他最困擾的倒不是共產黨的政策。最重要的是嚴苛的政治動態——中國共產黨雖然與國民黨結盟,卻是政治上一股新興勢力與敵對組織,並也跟國民黨目標一樣,不僅想恢復中國的統一和尊嚴,也想本身一手掌控權力。最讓他不安的是,中共受到北方強鄰蘇聯的支持。

蔣介石在1925年夏天並沒有打算把中共從國民黨中廓清,也沒有計劃與蘇聯決裂。同理,斯大林此時對國民黨的政策,只是理論上不同調,行動上並未另有陰謀。馬克思主義者認為蔣介石和國民黨都是「民族小資產階級」,把他們視為最終的階級敵人。然而,1924年之後改造的新國民黨,卻明明白白是個獨特的資產階級政黨,它明顯由親蘇的左翼領導人主導。畢竟其組織架構及意識形態均由莫斯科方面設計、修訂。國民黨、中國共產黨和蘇聯人士,互稱「同志」。中共和蘇共都認為,共產黨員最後極有可能掌控住國民黨的領導機器,國民黨右翼人士將會分裂出去。孫中山日益親蘇,死前流露列寧主義立場強烈,益使他們認為這種可能性極大。對於蔣介石,他們可就不敢這麼篤定,但是1925年夏天的蔣介石,似乎仍是蘇聯的好朋友,也是堅定的左翼人士。蔣介石不是和鮑羅廷、布柳赫爾合作愉快嗎?他不是公開讚揚蘇聯共產黨嗎?他不是才委派周恩來出任國民革命軍第一軍政治部主任嗎?他不是即將要送兒子到莫斯科留學嗎?

甚且,在歷史的這一刻,斯大林的主要目標是推動中國統一,讓中國反帝國主義,與蘇聯親善,並作為對付英、日的緩衝。由於以中共為首領導統一中國的可能性還未確定,與勢力強大、日益左傾的國民黨合作,似乎是莫斯科達成目標的可行辦法。

1925年夏天,蔣經國前往黃埔謁見父親,討論赴莫斯科唸書的計劃。經國在見父親之前,先去探望已經是二十歲的美婦人「上海姆媽」陳潔如,向她報告自己有意前往莫斯科,請她向父親先爭取同意。

據陳潔如的說法,蔣介石起初一口就駁斥這個念頭,罵兒子「朽木不可雕也」。蔣又說,他負擔不起經國的留學費用。陳潔如替經國講話,好不容易才說服她丈夫點頭同意。如果蔣介石當時已隱伏強烈的反蘇、「反共」念頭,一定會跟他的好友、結拜兄弟陳果夫〔譯按:蔣與陳果夫叔叔陳其美(英士)拜把;果夫是蔣親信副手,應該不是拜把兄弟 〕討論兒子有留學莫斯科的想法。不久之後就是國民黨內最積極「反共」的陳果夫,聽到經國的計劃不但毫無警告之意,還答應替經國準備厚重保暖衣物。果夫的弟弟立夫當時正在美國留學,1996年接受本書作者訪問時表示,他瞭解蔣介石為什麼允許兒子前往俄國——「他當時需要蘇聯的支持」 [5] 。蔣介石在1925年10月1日的日記簡單記述:「我再次提示經國。我決定允許他到俄國進修。」送兒子到莫斯科留學,符合蔣介石的政治和事業利益,也相當吻合他當時的意識形態傾向。不過,蔣介石倒是建議只有十五歲的經國,出國之前應先成為中國國民黨黨員。

註釋:

[1] 1994年俄羅斯Russian Tele-Radio(RTR)電視台,由製作人澤裡金(Samariy Zelikin)製作的紀錄片《易膚之人:經國先生特殊身世》(The Man Changes the Skin, or the Life and Extraordinary Metamorphoses of Mr. Ching-kuo )。蔣經國1935年給母親的一封信,提到毛福梅懇求留住在蔣家宅子這段事,但是經國日後宣稱這封信是在被迫之下寫就。見《紐約時報》1936年2月12日第12頁。

[2] 孫中山以緯國為受電人,急電召請蔣介石趕到廣州,這是蔣緯國1996年6月5日接受本書作者訪談時告訴作者的。

[3] 這封信現存於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

[4] 嚴靈峰是中國共產黨推薦,於1926至1928年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讀書的一個學生。見他1995年8月30日在台北接受本書作者的訪談記錄。

[5] 陳立夫1996年5月29日在台北接受本書作者的訪談記錄。

《蔣經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