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 新兵是怎樣煉成的(下)

有這麼一個故事:法國文豪雨果出國旅行,到了某國邊境,接受檢查登記,他和值勤的憲兵有一番對話:

「你叫什麼名字?」

「雨果。」

「你靠什麼謀生?」

「筆桿子。」

於是,憲兵在登記簿上寫道:

姓名:雨果。

職業:販賣筆桿。

我現在記述的那個年代,中國一般憲兵的程度大概也就是如此吧?《中華民國建軍史》說,一九三一年國民政府成立憲兵,明文規定要小學畢業才可以報名,事實上當時國民教育不發達,學童入學率很低,招兵時降低水平,只要識字就行。

說到識字,當年文化界曾經辯論「文盲」的定義。有人說,只要有一個字不認識,就算文盲,翻開《康熙字典》看,我們有多少字不認識,我們都成了文盲?有人說,只要認識一個字就不是文盲,中國人的宗法觀念強烈,無論如何都認識自己的姓,中國沒有文盲?這一次,憲六團吸收了很多陝西鄉村和山區的青年,其中有些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們到底算不算文盲?

這一次,吳連長到漢陰招兵,從二十二中一口氣吸走五十多個中學生,算是破了憲兵歷史上的紀錄。

新兵訓練掌握在班長手裡。各憲兵團選拔優秀的上等兵,保送進憲兵學校軍士隊受訓,結業後成為班長。所謂優秀,是指木馬跳得高,單槓耍得轉,打野外跑得快,立正姿勢站得久,並不重視他們的學科。

我們新兵連有九個班長,三個副班長,我們很快發現他們除單槓、木馬和立正稍息之外,嚴重缺乏必須的知識,只有一位郭班長,名叫郭偉,高中畢業,學冠群僚。當年馬營有難同當的陳百融同學幫助我回憶,寫出九個班長的姓名籍貫,他們多半來自陝西省的鄉村,我今天隱惡揚善,也不必都寫在這裡了。

我們那一連新兵的程度懸殊。招兵除了「只要識字就行」,還有意外收穫。那時抗戰突然勝利,時局激烈變動,出現了一些走投無路的人,臨時有飯就吃。有一個人姓馬,模樣瘦、高、黑,果然長了一副狹長的臉。戰干團出身,業已做到步兵連長,卻突然變成和我們一同入伍的新兵。他對班長們十分恭順,並且從不和我們任何新兵交談,很懂得適應環境,班長也從不難為他。還有一位姓崔,身材矮胖,臉上有白麻子,第二十八集團軍軍官訓練班畢業。還有一位,據說是黃埔軍官學校炮科畢業,大家將信將疑,六團到瀋陽,他果然做了某軍的炮兵連長。新兵趙靜佚,他的姐姐是國民政府駐美外交官,我們經過上海時,這位姐姐曾來探望弟弟。國府要人魏道明有個外甥,流落陝西,也進了招兵人員的網羅。熊允頤軍長的兒子與繼母不和,離家出走投軍,更是憲兵連的「特殊材料」。鳳翔先修班的流亡學生也來了十來個,他們是高中程度,連同我們從十四團改投六團的這三十個初中畢業生,人數超過全連三分之一。據說自憲兵成立以來,新兵的成色從來沒有這樣十足可觀。不久六團開往東北,經過南京,南京當地的憲兵開了個歡迎會,六團沙團長致詞的時候,特別提出「一個連有五十個中學畢業生」,贏得熱烈掌聲。

這一批新兵給那些班長很大的壓力。有人說笑話,軍訓教官懂一二三四,音樂教員懂一二三四五六七,數學教員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現在是只懂一二三四的人當權,管理教導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人,班長們有自卑感,他們必須打人維持尊嚴。他們知識不足以服人,道德不足以感人,氣質不足以誘人,但膂力過人,打人最方便,最佔優勢,收效也最快。多年後,我讀某一位俄國作家寫的故事,他說他母親一向用體罰管教孩子,母親常說,「打一次比不打兩次更有效。」班長們一定完全同意。

班長在訓話的時候說過多少次:「你們是龍也得盤著,是虎也得蹲著。」以馴獸師自況,有優越感也有危機意識。這是沒知識的人打有知識的人,這是行騙的人打被騙的人,也是吃飽了的人打吃不飽的人(新兵連的伙食很壞)。

每天晚點名後,班長有一段單獨訓話的時間,每一排三位班長輪流值星,值星班長可以對全排訓話,我有機會領教三位班長的言論,他們努力突出自己的文化水平。一個班長很得意地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推」。你們不長進,我就要往前「推」。一面說,一面做出推動的手勢。

有一次,某班長表示他也懂平面幾何,喊過「向右看齊」的口令之後,嫌隊形不夠整齊,大吼一聲:「兩點之間可以成直線,你們有這麼多點,為什麼還不直?」他不知道,點越多,線越不直。

班長訓話到段落處,照例高聲問我們:「聽見了沒有?」依照我們所受的訓練,全班必須喊破喉嚨,齊聲回答:

「聽見了!」

再問:「聽懂了沒有?」

再答:「聽懂了!」

三問:「記住了沒有?」

三答:「記住了!」

回答的聲音必須一次比一次雄壯,我們覺得可笑,無聊,但是人人一本正經。

有一個班長說,部下必須相信長官,信心可以產生無比的力量。他舉了一個例子:一張鈔票明明是一張紙,大家相信它是一塊錢,它就是一塊錢。這話沒有經濟學常識,我們仍然齊聲高呼:聽見了!聽懂了!記住了!

確實記住了,我直到今天沒有忘記。

幾個月後,我們開到瀋陽,趕馬車的人沿街喊著:「一張票!一張票!」(一張一元的鈔票。)意思是,市內車費由一塊錢起價。不久物價上漲,通貨貶值,趕馬車的人照樣喊叫「一張票」,這張票已經是十元的鈔票了,雖然大家比以前更希望那張紙是一塊錢,又有什麼用。

一九四八年八月,國民政府改革幣制,金圓券出籠,當時幣信很高,多少人把黃金美鈔送進銀行換那張紙。幾個月後,幣值慘跌,老百姓用鈔票糊牆,焦頭爛額的我還草草想過:那位班長現在怎麼樣了?他怎麼修改他的訓詞?

為了表示自己有文化,班長們常在訓話時誦念四首勸學詩,那是四首七律,作者吳澄,陝西的一位進士,陝西籍的班長們以他為榮。班長念詩,囫圇吞棗,我始終聽不清全文,我也懷疑班長瞭解全文。我還記得有一聯是:

人不修習何異獸,

蛇能變化亦成龍。

意思不錯。四首律詩的最末兩句都是:

拳拳相勉無他意,

三十年前好用功。

班長如此反覆叮嚀,實在教我傷心。我們那時不到二十歲,「三十年前好用功」,無異責備我們輕易放棄了學業,浪費最寶貴的光陰。學者說,三十歲以後,人多半是重複、加強他三十歲以前學到的東西,三十歲以前奠定廣度,三十歲以後只能堆積厚度,老進士的話可以如此解讀。可是你們把我們從學校裡騙出來以後,怎麼可以再對我們念誦這樣的教條!他們迫切需要材料使用,卻不知此時勸學,失言失人,他們但充面子,不計後果,也可能不知後果。

每天晚點名的時候,照例要唱憲兵學校校歌,這是我們跟憲兵學校唯一的關聯。我們是被他們用憲兵學校的名義騙來的,校歌聲中有綿綿的新愁舊恨,對別的新兵,校歌連這一點感應也沒有,因為他們根本聽不懂。試看歌詞:

整軍飭紀,憲兵所司,民眾之保,軍伍之師。

以匡以導,必身先之,修己以教,教不虛施。

充爾德性,肅爾威儀,大仁大勇,獨立不移。

克勵爾學,務博爾知,唯勤唯敏,唯職之宜。

軍有紀律,國有綱維,孰為之率,唯爾是資。

完成革命,奠固邦基,匪異人任,念茲在茲。

歌詞的體例仿照中華民國國歌。國歌源於黨歌,黨歌歌詞本是孫中山先生參加黃埔軍校開學典禮的訓詞,那時是一九二四年六月十六日。一九三七年制定國歌,沒有考量十三年後文化風尚和社會需要,只求在文獻形式上延續傳統,就歌詞論歌詞,已是一失。憲兵學校校歌繼承了國歌歌詞所有的缺點:文言深奧,一般國民很難接受;整齊的四言詩,沒有長短錯落,節奏呆板;國歌歌詞押的是 ong 韻,離暮氣太近,離昂揚的朝氣太遠。憲兵學校的校歌不見前鑒,押司,資,茲,聲音從牙縫裡出來,押施師,知,基,有「氣」無力。而文字艱深又超過國歌。

黃埔軍校校歌押 wu,同樣不顧聲韻,使人想起蘇東坡在赤壁賦裡形容的「其聲嗚嗚然」,可見當年南京重慶主持文宣大計的人,如何忽略了聽覺。他們只想到繼承已往的五千年,沒設想開創未來的五千年。後來這種模仿繁衍成派,陸軍後勤學校校歌,陸軍化學兵學校校歌,工兵學校校歌,都學黃埔,不避 wu 韻。國防管理學院校歌,中山理工學院校歌,都學國歌,四言一句,不避 ong 韻。這些歌詞有共同的「特色」:你得讀過許多文言文,才看得懂,即使讀過許多文言文,也聽不懂。

憲兵學校校歌的曲譜倒是容易唱,聽來也雄壯,裡面有一段掌故。當年中華民國教育部用孫中山先生的一段遺訓作詞,公開徵求曲譜。負責決審的大人先生,採用了一首莊嚴肅穆的黃鐘大呂之音(程懋筠作曲),另一首較為輕快活潑的進行曲,列為第二名(於鏡濤作曲)拍板決審的大員但知滿足自己的廟堂趣味,脫離大眾國民。中華民國國歌的曲子,起初太強調字的單音,像祭孔的音樂,後來由低音到高音,差距太大,要受過聲樂訓練才唱得完。普通常見的情形是,開始大家一齊唱,以後調子越來越高,唱的人越來越少,最後七零八落,潰不成聲。有人說,這是象徵國祚不永。

憲兵學校成立,處處想表示憲兵的特殊和不凡,不但採用了這首幾乎成為國歌的曲譜,也模仿國歌作詞,全體憲兵都唱這支歌,事實上成為憲兵的軍歌,那年代,也是一首大多數憲兵唱不清、大多數老百姓聽不懂的歌。

也就在這時候,山東、河北、安徽、江蘇,農村出身的中共幹部,喜氣洋洋地傳播他們炮製的順口溜:

想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一掃光!

想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愚夫愚婦、男童女童朗朗上口。

每天晚點名之後,全連官兵一同朗誦軍人讀訓,製作文本的人簡直拿大兵開心!例如:

第三條:敬愛袍澤,保護人民,不容有倨傲粗暴之行為。

第十條:誠心修身,篤守信義,不容有卑劣詐偽之行為。

招兵時「卑劣詐偽」,練兵時「倨傲粗暴」,帶領「只要識字就可以」的「老百姓」,念模糊不清的咒語。班長訓話,從來不敢引用這些條文。晚點名時,班長入列,我個子高,做排頭第一名列兵,三位班長就站在我旁邊,我聽得見他們隨眾朗誦,咬音不準,因為他們不知道那是幾個什麼字,有時候,他把第九條的(褻蕩浪漫)和第十條的(卑劣詐偽)掉了包。

就在我們嗡嗡作聲、不知所云的時候,黃河北岸中共士兵朗朗上口的是:

人民的軍隊愛人民!

一聽就會,觸類旁通。

班長也有教我們非常佩服的地方,他們的立正姿勢很標準。他們上單槓、跳木馬輕快如同遊戲。他們臥倒、起立、踢正步漂亮迷人。他們只有把心思都花費在「術課」上,他們也的確是很好的教練。

我們為了把立正站好,冤枉吃了很多苦,花了很多時間。對於立正,步兵操典冗長瑣碎的規定,每一個班長都背得爛熟,到了排長,能把立正和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掛鉤。我們站得腰酸背痛,頭暈眼花,站成木雕泥塑,死灰槁木。這是一樁永遠修不完也修不好的把式。我不相信這樣可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不相信一位大將「獨立三邊靜」的時候,「兩腿並立,兩臂下垂,中指貼於褲縫。」我相信這樣可以產生很好看的衛兵和儀隊。

踢正步的經驗也痛苦不堪,我也懷疑有任何價值。尤其是訓練踢正步,先要「拔慢步」,腿抬起來,手臂伸出去,做出正步走的姿勢,卻站在原地不動,簡直是一種苦刑,弄得人人夜裡睡不好,白天站不直。那時規定,齊步走每步七十五公分,每分鐘一百一十四步,腳尖向左十五度;正步走又要腳尖向右,都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後來我讀到蔣介石主席一段訓詞,他說,「可以先求內容、後求形式,也可以先求形式、後求內容。先有形式、後求內容,易;先有內容、後求形式,難。」是了,他想先有形式、後求內容,他想由徒具形式的教員、訓練出精神內涵充實飽滿的學生。

現在知道,當我們恨不得個個站成植物人的時候,大河南北的共軍,正在苦修另一門功課:戰士怎樣背著炸藥包,挨近碉堡,悄悄坐下,背上的炸藥包緊緊靠在碉堡上,自己斷然引爆。他犧牲了,可是碉堡也炸出缺口來,被後繼者一舉攻下。他們完全不需要什麼立正姿勢。解放軍從來不問全班士兵的鼻尖是否在一條線上,全班的棉被是否折成有稜有角的豆腐塊。他們臥倒,起立,也不必像天橋的把式一樣好看。

現在知道,我們那些班長,每天在操場上呼天搶地,不過是為了「齊步走」——全排士兵的腳掌同時落地,為了「槍放下」——全班士兵的槍托同時落地。那時候,大河南北的共軍幹部,正在訓練他們的戰士如何對付國軍的坦克,他們輕輕鬆鬆,以各種姿態,各種腔調,對坦克發出譏諷:

一怕天黑看不見。二怕步兵被切斷。三怕飛雷和炸彈。四怕集束手榴彈。五怕戰防槍。六怕戰防炮。七怕火箭炮。八怕黑頭穿甲彈。九怕有溝過不去。十怕白灰煙幕彈。十一特等射手打它的瞭望眼。十二英雄上車塞進手榴彈。

班長常常問我們:世界上有物理博士,有化學博士,你們可聽說有軍事家博士?沒有,確實沒有。班長又問:為什麼軍事家沒有博士呢?他說,因為軍事學問太高深,單說立正姿勢已是神妙莫測,誰也沒有資格評定他的成績。班長侃侃而談,洋洋得意,雖然對列兵講話,也站出一個漂漂亮亮的立正來,彷彿他就是軍事家。那時我已知道,因為大學沒有軍事家學位,所以世上沒有軍事家博士。

地球總是在轉。國民黨退守台灣以後,教育發達,軍隊素質提高,軍事學校開始設置碩士學位。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讀到新聞報道,專家指出,踢正步有礙健康,減損戰力,「踢正步的過程中,腳後跟經常猛烈著地,在醫學上確實有傷及腦部之虞。世界上踢正步的國家早已不多,美、英部隊不踢正步,軍力一樣強大。國軍踢正步應系沿襲日本明治維新後的新陸軍,日本則學步自德國普魯士軍人。戰後的德國已不踢正步了。」老天爺!專家的發現往往是生活經驗和常識的學術化,我懷疑,除了踢正步以外,訓練立正姿勢也「有礙健康、減損戰力」,我們有許多人「立正」時昏倒在操場裡。而且我懷疑,後來內戰正式開打,國軍坐困孤城,死而後已,正是「立正」訓練的長遠影響。

《關山奪路:回憶錄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