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我出生

我的故事,開始在我出生以前。我必須先從我父母的故事說起。我父親名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長大於北京。

我母親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也長大於北京。

北京,可以說是我父母兩個人的第二故鄉,他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相遇,在這兒相戀,在這兒結婚。他們從相遇到結婚,就帶著些浪漫和傳奇的色彩。那時,我母親在北京的“兩吉女中”讀書,父親在兩吉女中教書,就這樣結下一段師生姻緣。據說,他們的結合,也經過了一番奮鬥和掙扎,因為母親有個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家教非常嚴謹。而父親卻獨居於北京,生活有些瀟灑不羈。外祖父對父親摸不清底細,對於母親這段婚事,非常遲疑。遠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外祖父,代子求婚。據說,外祖父一讀完這封信,立刻大大歎賞,說:

“虎父怎會有犬子!父親有這麼好的文筆,兒子還會弱嗎?”

於是,父親和母親結婚了。他們結婚那年,父親二十七歲,母親剛剛二十。

年輕時代的母親,非常好勝,非常要強,學習力也非常旺盛。結婚後,她仍然不想放棄學業,所以進入北平藝專,開始學畫。事實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母親自幼不曾間斷的家庭課程,她對於繪畫和詩詞,愛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後的許多事,我都只能用“據說”兩個字來開始。

據說,母親和父親結婚時,就有個附帶條件:婚可以結,學業不能停!所以,母親一點也不想當“母親”,她還要繼續唸書。可是,母親的願望被破壞了,她結婚後沒多久,就發現她懷孕了(那並不是我)!據說,母親當時非常惱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為和思想,簡直是荒唐的!絕不允許的。母親懷著她的第一胎休學了,心裡實在不甘心,也實在不開心。

就在這種不開心又不甘心的情況下,有一天,父親和母親不知道為什麼吵架了!這一架吵得驚天動地,天翻地覆。母親在盛怒中,要離家出走。於是,跑進臥室去搬箱子,這一搬箱子就驚動了胎氣,當晚,就把已懷孕五個月的一個成形男胎給流產了!父親這一下傷心欲絕。在祖母的遺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淚。

提一提我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為,他在我們家庭的傳說中,似乎是永遠存在的。

失去了我那位哥哥之後,母親又繼續唸書,念了沒多久,“七七事變”發生了。父親和母親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北京,遷移到四川成都。這時候,我和我的孿生弟弟來報到了。

關於我們兩個,又有許多傳說。其中一個說法是:母親發現自己再度懷孕時,非常震怒。她還沒有準備好要當“母親”,正準備繼續求學呢!一怒之下,她就去醫院要求墮胎,醫生看了母親一會兒,安撫地說:

“不忙,不忙,你的胎兒看起來有點不尋常,讓我先幫你照張X光片子,看看為什麼胎兒會這麼大。”

X光片子照出來一看,赫然是兩個胎兒,清清楚楚地一正一倒地蜷縮在母體中。醫生驚喜地對母親說:

“你懷了一對雙胞胎呀!”

據說母親一看到片子,當時,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剎那間醒覺,她立即愛極了腹中這對未出世的雙胞胎!她歡天喜地地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墮胎了,開始為雙胞胎準備一切小衣服小被包小枕頭,一切都是雙份。她興沖沖地告訴我的姨媽和舅舅:

“我會生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想想看,一對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像一對白雪公主一樣,多麼可愛呀!我要給她們梳一樣的小辮子,打一樣的蝴蝶結,穿一樣的小紗裙……帶著她們上街逛公園!”母親當時的心態,大概多少有點扮家家酒的味道。畢竟,那時母親還很年輕!但,母親要生雙胞胎的這個消息,卻震動了袁家親人。那時候,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有些舅舅和阿姨已紛紛移居四川。我父母就和我的五舅及三姨,一起在成都暑襪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屋子合住。在我出世以前,我的舅母和姨媽們,都幫著母親準備雙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紅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因為,母親堅持說:“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對女兒,不要一對兒子!所以,我‘一定’會生一對女兒!”

母親的個性那麼強,自信心又那麼重,誰都不敢提醒她,生兒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於我的父親呢?我們後來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兒子的。一來,他尚有傳統的思想;二來,他對前面失去的那個兒子,余痛猶存。可是,當母親強烈地表示,她要生一對女兒時,父親可不敢說什麼,就怕掃了母親的興,又去臥室搬箱子!

這樣,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間八點,母親開始陣痛,住進成都市四聖祠的仁濟醫院。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半月。我們這對雙胞胎在母親肚子裡已經擠得不耐煩,竟提前來到世間!

四月二十日凌晨一點多鐘,我先出世。母親正在產床上痛得呻吟不止,當我一出世,母親第一句話就是:

“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個女孩!”醫生說。

母親心中大喜,一對女兒的願望顯然已經實現。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裡還有個孩子,就打起瞌睡來。在醫生又鼓勵又催促下,足足過了兩小時,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孿生弟弟,當醫生驚奇地告訴她:“第二個是個男孩!”

母親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差點沒有暈倒。再仔細一看兩個孩子:弟弟皮膚黑,我皮膚白。弟弟頭大,我頭小,弟弟濃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兩個孩子別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何況還是一男一女!剛出世的我和弟弟,因為是早產兒,都瘦弱不堪,我只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只有五磅十二盎司,看起來又脆弱又蒼白。母親看來看去,真是失望極了。醫生安慰母親說:

“別難過,他們雖然瘦小,看來情況還不壞,尤其這個男孩,大概可以帶大,至於女孩嘛,反正是個女孩子……”

醫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帶也罷!這一下,激起了母親所有的母性,怎可放棄這女孩呢?說什麼也要把她帶大的!一瞬間,母親忘記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如何帶大她這兩個嬌弱的早產兒!

至於父親,當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內,獲得了一兒一女,別提他有多高興了!據我舅母告訴我,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興致勃勃地說:“以前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不是又來了嗎?”

這話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個哥哥投胎轉世而來的。不過,如果世間真有轉世之說,我的孿生弟弟,說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誰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帶著點傳奇色彩!

父親在喜悅之餘,就忙著幫我們取名字。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父親決定用雙拼的字來為我們命名。又因為父母相識於“兩吉女中”,就把生為長女的我,取名為“喆”,弟弟取名為“玨”。這兩個名字,念起來都有點拗口,當下,又為我們取了兩個乳名,我是“鳳凰”,弟弟是“麒麟”。

這樣,一下子,我們家裡,鳳也有了,麟也有了。只是,我們這兩個小東西,卻全然不知我們正來到一個多難的人間,和一個多難的時代。我們的父母,在新生命來臨的喜悅裡,也暫時忘了生活的困難,和戰爭的陰影,只是全心全意地撫養我們。因為是早產,我們從呱呱墜地,就必須特別照顧。尤其是我,生下來連吃奶都不會,還在保溫箱裡放了二十天。這二十天中,母親就忙著選奶媽,她雖然深愛兩個孩子,卻無法同時哺乳兩個孩子。二十天以後,母親帶著我們一對雙胞胎出院,也帶回家我的奶媽。奶媽姓區,是從一百多個應徵的奶媽中選出來的。

我和麒麟滿月的那天,父親在所有的紅蛋上,都畫了兩個娃娃,分送親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氣吃了六個紅蛋,想分沾母親的“福氣”。父親的一位朋友,還為我們這對雙胞胎,寫下了一首打油詩,雖然那首詩連韻都沒押對,仍然被我們全家津津樂道:

一男一女同時生,

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後,

一聲阿丈一聲翁!

我和麒麟,就這樣結伴來到人間。

二、四歲以前

從我出生,到我四歲,我一直住在成都。

這段童稚的年齡,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聽”來的,小時的我,是個安靜的、依人的、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據父母說,小時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見生人,家中一來客,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頗有自卑感。

談起“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常常纏繞著我。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症一發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麼都錯!

童年的我,自認為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母親希望她的女兒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右邊額頭部分,還有一塊胎記。五官中,勉強只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時母親唯一可以對別人誇耀我的地方就是:

“你們相信嗎?鳳凰的嘴,小得連奶頭都放不進去!”

奶頭放不進去?想必也有點誇張。不過,我因為不會吸晚,確實用滴管餵奶,餵了將近兩個月。小時候,姨媽或舅母常抱著我說:

“糟糕,額頭邊有塊胎記,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輛木炭汽車中,急駛在貴州一個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彎”,由這名稱,就知地形的險惡。我坐在門邊,誰知汽車一個急轉彎,門竟然開了,我從車中直摔出去。當時,全車都認為我不死也將重傷,父母都嚇壞了。當車子停了,下車去察看時,卻驚見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渾身上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個傷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傷。當時在逃難,荒郊野外,既無醫院,也無醫藥。母親用牙膏粉撲在我的傷口上,為我消毒。從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親友們對我更加同情了:

“糟糕,糟糕,臉上有胎記,鼻子上有疤痕,將來一定沒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時候,我覺得最嚴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感到好悲哀。

(後來,隨時間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來越淡,以至於完全看不見了,額邊的胎記,等到有蓋斑膏的發明,我就會把它遮蓋起來。等到我中年以後,這胎記也越來越淡,現在已經不明顯了!)

話題扯遠了,且回到我四歲以前。

我雖然不是個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親的心肝寶貝。因為我和麒麟結伴而來,一般的中國人又比較重男輕女。母親為了表示她“一視同仁”起見,雖然雇了奶媽,卻定下了規矩,我和麒麟兩個輪流,一個月我吃母奶,一個月麒麟吃母奶。母親和奶媽,輪流餵我們兩個,以免造成“母親偏心”的錯誤觀念。母親想得確實很周到,誰知喂到六個月大,我剛好輪到奶媽喂,要換回母親喂的時候,我竟然認起人來,不肯換奶了。因而,我是奶媽喂大的,麒麟是母親喂大的。

我四歲以前,唯一有記憶的,就是奶媽。而我那位奶媽,更是愛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

“是麒麟的錯,麒麟先打鳳凰!”

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母親的肚子裡又有了小寶寶。這時的母親,已經認命了。對於“母親”的身份,也十分熟悉了,這次,竟心安理得地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提起說話,母親總是堅持說,我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媽媽爸爸。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床,我嬉戲於母親床前,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指著“國文”兩個字教我認字。據母親說,我從此就認識了“國文”兩個字!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但母親言之鑿鑿,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因為這個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緣,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出生於陽曆的八月十三日。陰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三天,所以,就取了個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為這名字非常女孩子氣。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聽說又添一個孫子,高興極了。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為“兆勝”,這個名字,陽剛得像個軍人。於是,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兆勝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是個胖小子。長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歡。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小弟弟從小愛笑,胖乎乎的人見人愛。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簡直不夠看。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就愛極了這個孩子。母親堅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我和麒麟變成了奶媽的工作。這時,我們兩個,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去門前欣賞油菜花,去巷口叫住賣白糕的小販,“買”白糕吃,吃完了從不懂得付賬,抹抹嘴就回家啦!據我五舅母后來告訴我:

“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只有八九歲,不敢向你們要錢,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就坐在門檻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進出時,才拉長了臉說,‘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

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記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對於成都,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記得我和奶媽分手時,雙雙抱在一起,哭得難捨難分的情景。

和奶媽分手,是我四歲的時候。

那時,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算是大後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遷移到四川來,四川一下子變成了人口彙集之地。我們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該好端端地住在成都,不要離開才是。如果我們不離開成都,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可是,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這一團聚,才把我們全家捲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來,到了我和麒麟四歲,小弟兩歲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經越來越高,物價飛漲。父親當時在光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又在光華大學兼了課,還在華西大學附中教課,好幾份薪水,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就在這時候,祖父思兒心切,更盼望見到從未見過面的三個孫兒。就三番兩次地寫信給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讓祖孫三代,能有團圓之日。當時,父母分析,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在祖父聲聲催促,而成都物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就毅然決定,帶著我們三個,動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

所以,我必須和奶媽分手了。我只記得,奶媽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據說,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纏著母親不停地追問:

“為什麼我們不能帶奶媽一起走呢?為什麼要和奶媽分開呢?我不要和奶媽分開!我們帶她一起走!”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奶媽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幾天,我和奶媽終於分別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離別”,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記憶。母親說,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媽。

三、祖父和“蘭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裡。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作為老年的伴侶。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為“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動了。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

(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鍾愛,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貼身藏在胸前的衣兜裡,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地說一句:“有這麼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麼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顏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動。)

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成了蘭芝堂的嬌客。祖父成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奶奶……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姊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成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女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

蘭芝堂在我幼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迷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愛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為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嘴巴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乾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乾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鬍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夠餅乾筒。祖父一見,不禁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面不紅、氣不喘地說:

“爺爺,我爬上來拿餅乾,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愛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唯一的孫女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女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為掌上明珠。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叫黃才余,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余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松林中撿松果。童年的我,沒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葉、狗尾巴草。

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裡,風景優美。

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享受大人們的疼愛。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松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裡,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長,漫天烽火已逐漸逼向湖南。學校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陰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面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捲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童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捲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為灰炮。

四、小錦旗

孩子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們會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卻記得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裡,與戰爭第一個有關聯的記憶,是一面小錦旗。

錦旗是父親的一個同事送我的。一天,學校裡開運動會,那些彩色繽紛的小錦旗,懸在操場中隨風飄揚,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艷麗的光澤。我迷惑了,纏著母親,固執地要求給我一面小錦旗。母親不允,父親叱我胡鬧,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錦旗。父親的一位同事(不記得姓什麼,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錦旗對我說:

“你跳一支舞,我就送你一面錦旗。”

童年的我,是靦腆而羞澀的,要我跳舞,比登天還難。但是,那面錦旗光滑艷麗,帶著那麼強烈的誘惑力對我閃耀著,我的佔有慾勝過了羞澀感,我跳了一支《弟弟疲倦了》,換得了那面錦旗。

得到了這面錦旗,我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似乎我整個人的喜悅,都被這面錦旗所包裹著,我終日拿著這面錦旗,愛不忍釋。可是,戰火蔓延過來了,學校解散了,我們全家幾度遷移,東藏西躲,我仍然隨身攜帶著我的錦旗。一天夜裡,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我爬起床來,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滿臉凝重地遙望著衡陽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連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紅色。

第二天,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亂,母親匆忙地收拾著箱籠,告訴我說,這些箱子要寄放到農家的閣樓上去,因為日本散兵已遍佈四周,所有財物,隨時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親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錦旗一我真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的小錦旗。於是,我鄭重地把那面錦旗交給母親,要她幫我鎖進箱子裡去,免得被日本兵搶走。母親把錦旗收進了箱子裡,我親眼看到祖父的長工黃才余,把那幾口箱子搬到農家的閣樓上去。我很安慰,覺得我的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為,母親說,日本兵不會去搶農舍一農舍中除了雞鴨豬狗外,只有一些稻穀。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裡,卻被母親倉皇地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父親正手忙腳亂地給麒麟小弟穿衣服,滿屋子的人奔來奔去。我胡亂地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後,我聽到了槍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農莊中到處都是火光。人聲、槍聲、追逐聲、雞鴨犬吠聲亂成了一團。我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這時,嚇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們三個孩子,匆忙地說:“墟!不要出聲音,我們要躲到山裡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躲到山裡去,但,已完全體會出周圍的緊張氣氛。於是,我們摸黑離開了居住的農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們這對雙胞胎。大家跌跌衝衝地走人山裡。山中遍是荊棘和雜草,我們刺到了,割傷了,卻沒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個山谷裡,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緊緊擁抱在一起。整夜中,我們看到火焰沖天,處處都冒著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紅色。

慢慢地,天亮了。槍聲逐漸遠去。當黎明終於來臨,四周變得特別地安靜。然後,我們聽到黃才余的聲音,在呼喚著、找尋著我們。我們從蟄伏的地方跑了出來,黃才余找到了我們,見我們完好無恙,又驚又喜。接著,卻又哭喪著臉告訴我們:一隊日本兵連夜侵襲了農莊,他們果然沒有搶劫農舍,卻很乾脆地放了一把火,把整個農莊燒成了平地。燒掉了閣樓,燒掉了我們全部的箱籠,也燒掉了我的小錦旗。

於是,我失去了心愛的小錦旗,於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和喜悅——在記憶中,這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

五、在山溝裡

接下來,日軍大量地湧到了鄉間,洗劫村落。他們所過之地,殺人放火,搜刮一空。據說,日本兵最恨知識分子,凡是搜到讀書人,一概殺無赦。我們家,祖父、父親和母親都在教書,又都是積極的反日分子。平時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厭其煩地灌輸學生民族觀念,此時,想當然耳,會成為日軍殺戮的目標。事實上,那時日軍鐵蹄踐踏之處,生靈塗炭,滿目瘡痍,不論老弱婦孺、士農工商,都慘遭殺害,又豈是讀書人而已。但,讀書人,尤其是教書的,確實更難倖免!因而,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們三個孩子,有一段時間,完全隱藏在深山裡。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條山溝。

這條山溝原來是有泉水的,現在水已經干了,我們用油布鋪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經坐了整整三天。山溝的出口處直通山下的小路,黃才余砍了許多松柏樹木,偽裝地種滿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視線。我們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溝中,靠黃才余冒著生命危險,每天送食物來給我們吃,並報告我們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來越壞,因為父母的眉頭是越皺越緊了。

我真不知頭兩日是怎麼挨過去的,只記得麒麟總是哭,總是吵肚子餓了。母親為了安撫他,把皮包裡的鑰匙鏈、髮夾、口紅套子、小梳子、小鏡子……都搬出來給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噹噹,仍然又哭又鬧。小弟才只有四歲,更是無法講道理的年齡,他愛動物,抬起頭來,他就研究松樹裡有沒有鳥窩,低下頭去,他就在草叢裡猛抓螞蚱,他唯一的好處是愛睡,一無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個孩子裡我最安靜,坐在那兒,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錦旗。

第一天,我們全家只吃了黃才余送來的兩大碗白飯,第二天,仍然只吃了兩碗白飯。第三天,長工一直沒有出現,我們飢腸轆轆,麒麟和小弟又開始哭。我聽到父親在悄聲對祖父說,他真擔心黃才余的安危。時間從清晨一直挨過去,太陽從山溝的那一邊移向山溝的這一邊,在飢渴交加之下,最安靜的我也不能安靜了,麒麟叫餓,小弟叫渴,我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鬧成一團,父親喝罵著,祖父直搖頭歎氣,母親左手摟著弟弟,右手摟著我,不停口地安慰,整個山溝裡都是我們的聲音,就在此時,山溝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接著,有一個人影從掩護著我們的松柏外面閃過去。我們全嚇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時間,山溝中寂然無聲,我從松樹的隙縫裡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個平凡的農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地飛跑著逃走,然後,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又一排槍聲,那農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瞭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第一次看到鮮血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體裡流出來。

母親的臉色雪白,她緊摟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聲來,小弟的頭全埋在父親的長衫裡,嚇得身子發抖,祖父的嘴唇顫動,在那兒不出聲地詛咒。時間似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然後,那批日本兵從山溝出口的松柏掩護之處,一個個地走了,居然沒有人發現我們。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見了,母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臉色依然發青,麒麟掙出了母親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氣,也忘了吵肚子餓了,小弟抬起頭來,那對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地轉著,嘴裡結結巴巴地嘰咕著:

“槍,槍,好長……好長……的槍!”

母親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結巴著:

“槍,槍,有槍!有槍!”

母親的臉色猛然間僵住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抬頭向上看,這才發現,居高臨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溝外,俯身注視著我們,一管管長槍,正對著我們。我和弟弟擠在一堆,全倚進母親懷裡。有幾秒鐘,山溝裡的我們,和山溝外的日軍,大家彼此注視著,都沒有出聲。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跳進了山溝,拿槍對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說:

“站起來,給我檢查!”

祖父不得已地站了起來,那軍官在祖父的口袋裡搜出了錢、名片、鋼筆、校徽……一大堆東西,他收起了錢,緊盯了祖父一眼:

“教書的,嗯?”

祖父拒絕答覆,那軍官也不再問,同樣地,他又搜查了父親,洗劫了父親身上的錢,母親早已悄悄地把皮包塞進了草叢中,站起身來,她主動地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實在無處可以藏錢。

那軍官仍然握著槍,望著手裡的校徽、名片等物,猶豫地看著父親和祖父。山溝裡的空氣僵著,母親的嘴唇越來越白,忽然間,我那孿生弟弟麒麟排眾而出,大踏步走到那軍官面前,昂著頭,清清楚楚地說:

“你不用檢查我,我身上的東西,都給了你算了!”

他從口袋裡,叮叮噹噹掏出他那些鑰匙鏈、口紅套、梳子、小鏡子、髮夾、彈珠,還有些小石頭子兒,全遞給那個軍官。一時間,那軍官怔著,接著,一絲笑意忽然掠過他的嘴角,同時,山坡上的日軍,也發出一陣哄笑。在這突然爆發的笑聲裡,那軍官跳出了山溝,對他的部下揮了揮手,示意離去。顯然,祖父和父親的命是撿回來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開,其中卻有個身材高大、相貌粗魯的大漢,突然躥了出來,用日本話吼了幾句,就一下子跳進了山溝,直奔母親而來。這一下變生倉促,我們全呆了,母親慌忙說:

“我身上沒有錢!”

那日本大漢敞著胸前的衣服,軍裝上一個扣子也沒扣,手裡沒有拿槍,卻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面目猙獰而兇惡,一伸手,他抓住了母親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齒不清地說:

“跟我走!”

說著,他就死命地把母親向山溝外面拖,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爆發了,他陡然間衝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叫:

“放手!你這禽獸!放手!”

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那山溝又是一個往下傾斜的斜坡,父親摔了下去,順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衝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後,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溝外面拖去。母親用手抓緊了山溝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挨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感覺一下子對我壓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腿,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我們邊哭邊喊著:

“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我們哭,母親也哭,那日本大漢卻用日文大聲咒罵,頓時間,哭聲、喊聲、咒罵聲,鬧成了一片。而母親的身子,逐漸從我們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們驚恐之間,哭得更加慘厲。就在這時,那戴眼鏡的日本軍官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聲,那大漢立即鬆了手,抬頭和那軍官爭執著,軍官嘰哩咕嚕地講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著哭成一團的我們,臉色非常嚴厲。終於,那大漢悻悻然地一摔手,跳出了山溝,背著他的木棒,揚長而去。我們驚惶之餘,都撲進了母親的懷裡,母親用雙手緊抱著我們,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發現那日本軍官並沒有走,一直站在那兒望著我們發愣。等我們哭聲稍歇,他就跳進山溝,把小弟拉到他身邊,我們以為他要擄走小弟,又都驚恐地撲過去抓小弟,誰知,他卻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淚痕,轉頭問母親:

“他幾歲?”

母親顫聲回答:

“四歲。”

那軍官仰頭看了看遙遠的雲天,若有所思地輕聲說了句:

“我兒子和他一樣大!”

說完,他轉身走出山溝,手一揮,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渡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瞭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女,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性”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想必也是個知識分子吧!

當時,父親和祖父都從山坡下爬了上來,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剎那間已恍如隔世。父母執手相看,驚嚇未消。我們三個孩子,用手臂緊擁著父母,仍嗚咽未已。祖父用枴杖一踩地,毅然地對父親說:“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經老了,不拖累你們,你們還年輕,給我趁早離開!你們到後方去,想辦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溝中默默相對,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難已在眼前,分離是必然的事。只是當時,誰也無法就去面對這個事實!

六、在柴房中

從山溝到柴房,這兩個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事,之間到底隔了幾天,還是一星期?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童年的記憶,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條清晰的“線”。只記得那些日子裡,日軍整日在鄉間搜刮搶掠,殺人縱火之事,更是每個村子中都經常遭遇的。我們一家東遷西徙,到處躲避日軍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為父母是“讀書人”的緣故,日軍可以放過一般農民,卻殺掉了無數的知識分子。

似乎在離開山溝後沒幾天,我們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會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親的表弟,年紀很輕,表嬸在我記憶裡是個嬌小玲瓏的小美人,他們有個一歲大、還抱在襁褓中的兒子。我那小表弟長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顯地,他是我表叔和表嬸的命根子。當我們結伴遷移的那些日子中,他們最關心和最保護的,就是那個懷抱中的小兒子。

那天,我們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農家中,這位老農夫已經自己有田有地有農莊,是個敦厚樸實善良的典型農人。他的房子佔了一個極好的地理環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處,因為單獨隱蔽在密林之中,極難被外界所發現。更妙的是,這屋子背後就是一座未開發的山林。萬一給日軍發現,往這深山裡一躲,那就更難被找到了。所以,我們投奔到這老農夫家裡來。

到了老農夫家裡,我們才發現那兒已成為附近所有知識分子及鄉紳們的避難所。老農夫熱情而慷慨,來者不拒,家裡已擠滿了人。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沒料到的,是這“避難所”早被日軍所發現,據老農夫說:

“昨天一天,來了三批鬼子,到處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來,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鐘之內,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裡去。所以,日本鬼子一個人也沒抓到!”湖南人稱日本人,都稱“鬼子”。

那老農夫一股得意樣兒,他的太太是個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婦倆對祖父和我們招呼得無微不至,細心地告訴我們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徑人山,如何在山裡找山洞樹洞等等。我們這才知道,他們幾日之內,已救了無數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難者,也早對入山之路,熟悉萬分了。

那是午後,我們走了許久的路,抵達老農夫家裡時已又餓又累。老農夫對我們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飯菜,招呼我們吃飯。我們都餓得頭發昏,坐下來就開動,誰知才拿起筷子,就聽到門外一陣吆喝,馬上就是一陣人來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亂之聲,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老太婆已衝進屋子,對我們揮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裡!鬼子來了!快快快!”

父母丟下筷子,七手八腳地來抱我們,孿生弟弟麒麟賴在飯桌上不肯下來,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雞蛋。表叔表嬸同時撲到床邊去抱他們那才睡著的寶貝孩子……混亂中,老農夫已衝了進來,口齒不清地、臉色倉皇地喊:

“來不及了,沒時間進山裡了!鬼子來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說得容易,農家的房子傢俱簡陋,房間都一目瞭然,我們兩家老老小小有九個人,什麼地方可以躲?我們正猶豫間,農夫的兒媳婦又衝了進來:

“鬼子已經進來了!這次來得凶,看樣子知道我們家藏了人!別人都躲進山裡去了,只有陳家……”

再沒時間耽誤,老太婆當機立斷,招手把我們帶出屋子,繞到農莊後面,把我們兩家老小,全塞進了一間堆柴的柴房,倉促地對我們拋下一句叮嚀:

“千萬千萬不要出聲音!”

說完,她帶上房門,匆匆而去。

我們擠在那小房間裡,大家面面相覷,呼吸都不敢大聲,我記得,麒麟手裡,還緊握著一雙接子,嘴裡嘰哩咕嚕地嘮叨著:

“我餓了,我要吃飯!”

母親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親試圖把柴房的門拴起來,這才發現,這柴房根本沒有門閂,鄉下人堆柴的房間也實在不需要門閂。而且,那簡陋的木板門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縫,從內往外看,可以把農莊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從外向內看,也不難發現我們這群婦孺老小。這個“藏身地”,實在是糟透糟透!父親揮手要我們遠離門邊,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擠了我們兩家人,已經是密不透風了,還能退到哪兒去?

我們緊倚著柴堆站著,孩子們都瑟縮在母親的懷裡。很快地,我們聽到日軍走進農莊的聲音,一陣大聲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農莊各處,顯然在大肆搜尋,有個發號施令的軍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裡,在用日語大聲下令。於是,我們聽到,日兵在每個房間每個房間地搜查,有箱籠倒地聲,有桌椅翻倒聲,有日軍呼喝聲,有老農夫喊叫解釋聲……在這一大片混亂聲中,還有日兵在抓老農夫的雞鴨宰殺,於是雞飛狗跳,人喧馬仰,鬧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漸走近了柴房……

我們傾聽著那日軍的靴聲,沉重地敲擊在曬穀場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們聽老太婆在賭咒發誓,呼天呼地地亂喊:

“什麼人都沒有!雞也快殺光了,狗也給你們殺了,你們還要什麼……”

外面很鬧,柴房裡卻靜得出奇,母親緊緊地摟住麒麟,因為這些孩子裡,麒麟最會鬧。可是,我們卻沒算到表叔的小兒子,那個在襁褓中的嬰兒,會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這嬰兒的哭聲把我們全體都震動了!表嬸也無法避諱,立即解衣哺兒,想堵住他的哭聲,誰知那孩子拒絕吃奶,卻哭得更加厲害,表嬸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卻蒙不住那哭聲,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哭得更響了,祖父長吸一聲說:“命中注定,該來的一定會來!”表叔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他迅速地對我們全家看了一眼,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的意義。(在以後很多年很多年後,我才能體會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後,忽然間,表叔從表嬸懷中搶過了孩子,迅速地用手勒住了孩子的脖子,死命地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臉色也變了,表嬸撲過去搶,哭著喊:

“你要做什麼?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啞聲說,“可以死他一個,不能死我們全體!”

“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表嬸忘形地大嚷,眼淚流了一臉,她發瘋般撲過去搶孩子,一面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

“你要識大體!”表叔叫,“我不能讓這一個小小嬰兒,葬送了我們兩家的性命!尤其是連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殺他,先殺我!先殺我!”表嬸是瘋了,她的頭髮披散了,淚流滿面,喉嚨嘶啞,居然拚命地搶過了孩子,孩子能夠呼吸,就更大聲地哭了起來,父親立刻抱住表叔,表叔還要掙扎著去搶孩子,父親沉著嗓音喝阻著:“夠了!如果日軍要發現我們,這樣一鬧,他們已經發現,你殺他也沒用了!”

真的,在這一時間,孩子哭叫,大人吵鬧,表嬸狂喊,表叔怒吼……什麼聲音都有過了,我們大家彼此注視著,父母臉上,都有著聽天由命的平靜。而忽然間,那嬰兒卻止住了哭聲,柴房裡頓時又鴉雀無聲了。同時,靴聲清脆地停止在柴房的前面。

“打開門!”是日軍的日本腔漢語。

“啊呀,老天爺!”是老農夫的太太,那從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婆,在唉聲歎氣地叫著,“連茅廁都要檢查呀!”她用手推門,聲音又平靜又自然:“門都沒有閂,能藏得住什麼人??”

(我至今還在想,那老太婆真該得最佳演技獎。)

門已經開了一條縫,我們的心評評跳。但是,像奇跡一般,那日軍用日本話叫了一句什麼,就逕自掉頭而去。我們幾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難道我們那一陣哭叫和喧鬧,他們會聽不到?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嬸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視著。然後,又一陣雞飛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許多雞,一個軍官一聲令下,這隊日軍居然不可思議地走了,不可思議地放過了我們。

好半天,當外面完全平靜了以後,老太婆推門走了進來,這時卻蒼白著臉,又嚷又叫地說:

“老天爺!你們怎麼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籠子雞出來,趕得它們滿天飛,才掩過你們的聲音呢!”

我們彼此凝視,又一次厄運被逃過了,又一次災難被避免了!我太小,還不能瞭解那種死裡逃生的滋味。但是,當表叔知道危機已過,立刻就抱住表嬸,不顧一切地、瘋狂般地吻她,又抱過那差點死去的兒子,含著淚,滿頭滿臉地亂吻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愛”,是多麼複雜、多麼珍貴的東西!如果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於我自幼體會了太多的東西吧!

七、“中國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開了。父親知道老佃農之處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實上,整個衡陽縣的境內幾乎沒有一塊淨土。我只記得,父母和祖父常徹夜商量,如何越過日軍的封鎖線,並且討論又討論,祖父是否和我們同行的問題,因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齡,如何能承受顛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淪陷區,父親卻怎樣也不放心。

這問題最後終於有了結論,祖父留下,我們走。於是,我們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記得我們全體化了裝,穿著老佃農給的衣服,打扮成一家鄉下人。不過,儘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親的文質彬彬和那近視眼鏡,母親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風度舉止,都很難掩飾原來面目。不管怎樣,我們又離開了佃農家,冒著被日軍捉住的危險,往老家走去。

這天是倒霉的一天!

這天是充滿了風浪與戲劇化的一天!

這天也是我記憶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們大約在動身後兩小時,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檢查!”日軍吼著。

我們全站住了,這大約是日本兵來中國之後“必修”的一句中國話。以後我們遭遇了幾次日軍,都是用這句話來喝止我們的。

帶隊的日本軍官大踏步對我們走來,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們,父母都不說話,以免暴露身份。那軍官指著祖父,對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約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噴出火來,卻無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渾身摸索。因為我們都化了裝,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沒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錢,然後,就輪到了父親。

這批日本兵沒有為難我們,只是,他們把祖父和父親身上所攜帶的金錢全洗劫一空,就揮手命令我們離去。我們默默地走著,祖父、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沉默,使我們三個孩子也靜悄悄地不敢吵鬧。那時,在我們童稚的心靈裡,只覺得日軍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對於父母們那種受異族迫害的恥辱及憤怒卻無法深深體會。(直到我長大後,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才帶給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時分,我們遭遇了第二批日軍。

“站住!檢查!”

同樣的一句話,同樣是日本兵,同樣第一個搜查祖父,同樣再搜查父親。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親身上找不到金錢了。但,那日軍卻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張寫了字的十行紙,他看看,顯然並不懂中文,又對祖父那身老農的裝束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麼嫌疑,他就拋開那紙條不管了。嘰哩咕嚕地,他用日本話罵了一大堆,就帶著隊伍揚長而去。父親透過一口氣來,才對祖父說:

“爹,你那首詩就丟了吧!”

“不!”祖父簡單而固執地說,把那張寫滿字的紙又鄭重其事地揣回了懷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長詩,主題是憂國哀民,咒罵日軍的。如果落在一個懂中文的日軍手裡,我們必被槍殺無疑。)

午後,我們“運氣”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軍。

“站住!檢查!”

父親忍無可忍了,他翻開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來,憤憤地說:

“你們要檢查幾次?身上的東西,早被前面檢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沒有東西了!”

那日軍不見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親的意思,知道我們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顯地,是知道我們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確實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搜刮了,於是,他又放走了我們。

一天裡遭遇三批日軍,使我們深深明白,整個鄉間已遍佈爾日軍了。對我們來說,這天還是幸運的,因為這三批日軍都志不在人而在財,除了搶劫以外,沒有發生在山溝裡那種擄人的恐怖事件,也沒有被識穿本來面目,在不幸中,這已是萬幸了。

黃昏時分,我們已走得又餓又累又渴,再加上隨時可能聽到那聲“站住,檢查”的聲音,使我們都精神緊張而心力交疲。小弟弟開始哭,父親只得背著他走。當夕陽銜山,晚風拂面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越走越荒僻了,鄉間四顧無人,只有山林樹木,四周安靜得出奇。在遇過三次日軍的吆喝與跋扈之後,這份“安靜”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這暮色漸濃、山樹模糊的景象裡。

我們走了一大段山路,什麼人都沒有碰到,連個農家和茅屋都沒有,父親懷疑我們已迷路了。大家彷徨四顧,猶豫不決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沒有日軍佔領?正在磋商而舉棋不定時,忽然間像天神下降般,我們迎面走來了一個鄉農,這農夫一目瞭然就是湖南鄉間那種最老實憨厚的鄉民,他大踏步而來,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背上背著兩個疊起來的竹簍,通常,是農夫們用來裝雞鴨或紅薯的。

父親和祖父都興奮了。有什麼事比迷路在遍佈爾日軍的荒郊野外時,遇到一個自己的同胞、一個中國人,更令人興奮和快樂的呢?祖父攔住他,幾乎是喜悅地問:

“你從前面來,有沒有遇到鬼子呀?”

那農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瞭解祖父在說什麼。湖南人一向稱日本人為“鬼子”。父親怕那鄉下人誤會我們的來路,又重複了一句:“前面是什麼地方?我們在躲鬼子,前面有沒有日本人?”

那農夫的眼光從祖父身上移到父親身上,他沒有笑容。(湖南民風憨厚,最愛交友,對陌生人也是笑容滿面的。)他慢吞吞地放下背著的竹簍。父親覺得不對勁了,拉拉祖父,說:

“我們走吧,別問他了!”

那農夫迅速地攔住了父親,用標準的國語,厲聲地說了一句:

“不許走!站住!檢查!”

父親母親都呆了,祖父的臉色也頓時大變。我們三個孩子,雖然懵懂無知,對這“站住,檢查”四個字已經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地望著那個農夫。在這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這農夫和我們一樣化了裝,他不是普通的鄉下農民,而是“知識分子”,為日本人做事的知識分子。是的,他是中國人,比日本人更可惡更可怕的中國人,日本人到底是為他們的天皇打仗,這中國人卻為日本人來打中國人,這是一個——漢奸!

那“農夫”用手指著祖父:

“你站住,我先檢查你!”

每次都是先檢查祖父!祖父瞪視著那“農夫”,忽然間爆發了,他高昂著白髮蕭蕭的頭,堅決而果斷地說:

“不行!我不給你檢查!日本人檢查我,我無可奈何,你,中國人!不行!我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臉色立刻變得鐵青,把地上那壘著的竹簍打開,裡面沒有雞鴨,沒有紅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槍!

“很好,”那“農夫”拿起手槍,對祖父揚了揚,“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的身份,農人?你是個老農夫嗎?不給我檢查?你身上藏著什麼嗎?”

祖父的臉色更難看了,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個注視,空氣好沉重好緊張,我想著那張寫著字的紙,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們也在擔憂那張紙,一個中國人,他會認得中國字!

“你不許碰我!”祖父嚴厲地說,“今天我們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檢查過!我再也不被中國人檢查!”

那“農夫”大大地發怒了,他吼著:

“不檢查,也行,我馬上槍斃你!”

他舞動著手槍,樣子是完全認真的,絕非虛張聲勢。祖父挺直了腰,更堅決、更固執地說:

“你槍斃我,我也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舉起了槍,父親立刻撲過去,攔在祖父面前,急急地說:

“爹,讓他檢查吧,你就讓他檢查吧!”

“不行!”祖父斬釘截鐵地說,“我寧可死,也不給他檢查!”他望著那“農夫”說:“你槍斃我吧,放掉我兒子和孫子們!”

“你是個頑固的老頭,嗯?”那“農夫”有些困惑地看著祖父,“我只要檢查你,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對檢查比生命還看得重?”

“是的,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來越固執,“你開槍吧!”

那“農夫”再度舉起槍,臉色嚴厲,看樣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之於一發,小弟弟首先“哇”的一聲嚇哭了。立刻,父親對祖父跪了下去,含淚祈求:

“爹,讓他檢查吧,請您讓他檢查吧!”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查,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

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愛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腿,一個勁兒地叫:

“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成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只是用顫抖的手緊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地嚷著:

“不檢查!不檢查!不檢查!”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粗聲吼了一句:

“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身來,望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查我們嗎?”

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地搖了搖頭,啞聲說:

“檢查過了,你們走吧!”

“全體?”父親不信任地問。

“全體。”那“農夫”忽然歎了口氣。低下頭來,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地下的泥沙中,寫下“中國人”三個字,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我們。接著,他又寫下“日本人”三個字,指了指西北方,輕聲說了句:

“往東邊去吧!”

說完,他迅速地用腳掃掉了泥沙上的字跡,背起地上的籮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好半晌,我們還呆站在那兒,好半晌,父母都無法回復神志。最後,我們走了,走往東方。那夜,我們是露宿在一座小山林裡的,沒有再碰到日本兵。第二天,我們找到了路徑,回到了鄉間的老家。把祖父平安地送回了“蘭芝堂”。

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地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是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八、衣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

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地吻別了祖父。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勾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人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

院子裡,我們白天僱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蘿筐裡,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說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地“摸黑”行進,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我的故事》